二〇二〇年一月二十四日,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忽然取消了年夜饭,大年初一的一个聚会也取消了,那个晚上有点儿雾霾,街上静悄悄的,不见人影,我开始动笔写这部书稿。后来的世界发生了很多事,但写起来倒也很顺畅,两个月也就写完了。从文学青年当到文学中年,这样整理自己读过的小说还是第一次。
文学这东西是啥呢?不过就是表达一下情感,大家交流一下情感,体会一下活着是什么滋味。小猫竖起尾巴,是它高兴了;狗见面叫两声,也是在表达自己的心情;人比猫狗复杂一点儿,要用文学和艺术来传达活着是一种什么滋味。
鲁迅先生有一段话很有意思。他说:“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这段话很冷漠。
鲁迅先生还有一句话,非常有诗意。他是这么说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他老人家前面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也许,他写这段话的时候很健康,病了以后想法就不一样了。
一九三六年他生病了,有一天觉得病情有点儿缓和,夜里让许广平给他倒点儿水喝,打开灯,让他四下看看。许广平给他端来茶,喝了两口,但没给他开灯,说,为什么开灯?鲁迅说:“因为我要过活。你懂得么?这也是生活呀。我要看来看去地看一下。”许广平还是没给他开灯。鲁迅躺在床上,看见什么了呢?他说:“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
《“这也是生活”》这篇文章,写在一九三六年八月,没过多久,鲁迅先生就去世了。
不同的人生状态,可能有不同的人生感受。但有时,我们可能会有互相矛盾的感受:一方面觉得,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一方面又觉得,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过去的两三个月,和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可能都会有一些复杂的感受。
怕死吗?当然。觉得自己孤独吗?从来都有点儿孤独。有一点儿抓狂吗?还好。以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呢?不确定。为什么我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呢?我能安静一点儿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为好呢?世上那么多人,真的和我有关吗?我们真正关心的人有几个呢?我该同情什么,我又能怜悯谁呢?我是不是就有点儿可怜呢?爱是什么呢?
文学提供不了答案。文学没什么用,大家不靠想象生活。但在很少的时候,文学帮我们逃避。
也可能不止逃避。文学总是有点儿“丧”,有点儿优柔寡断,总是会带来很多负面情绪,但它也会帮你处理很多负面情绪。文学还关心失败者,但文学较少关心“时代的一粒灰”,更多关心一个人面对的那座山,关心个人的困境,关心那些历史褶皱中的人,帮他抖落开细碎的、不为人知的感受,帮他获得安慰,帮他获得一种“心灵之链”,让他有一点点稳定感。
美国有个文学评论家叫哈罗德·布鲁姆,他说,我们都害怕孤独、发疯、死亡,莎士比亚和惠特曼也无法让我们不怕,但他们带来了光和火。
这光和火是什么呢?安慰、同情和理解,洞察更复杂的人性。
是的,我获得了这些。
但我觉得,还有点儿别的东西。
不一样的人——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在国外看见犹太人的感觉,他们穿着黑色的袍子,戴着小帽,发型也怪怪的,在他们的街区上散步。原来这就是犹太人,是不一样啊。我琢磨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强烈的异样感?从小到大,我接触的都是差不多的人,总有人向我强调“集体”,总有人担心“不一样”,即便是现在我们到了一个所谓“价值多元”的时代,大家也对“异己”这东西有排斥。我们只跟自己相处,只跟同时代的自己相处,这种骇人的孤陋寡闻总让人觉得贫瘠。
简单和复杂——
我还记得第一次读到《西西弗神话》里,神惩罚西西弗,让他每天推一块石头上山,推到山顶,石头就落下来,西西弗要回到山脚下继续推,周而复始。神为啥要这样做呢?以前我看的故事是“愚公移山”啊,一个老头儿带着家人要把门前的大山挖走,他们鼓足干劲儿,子子孙孙无穷尽,打算祖祖辈辈干下去,可没过些日子,神就出现了,帮着愚公移走了大山。
会有一个神帮我解决眼前的困境吗?还是他会把我安排在一个类似西西弗的困境中?我总觉得,后一种情况出现的概率更大。我们的想法还是不要像愚公的那样天真简单。
我们现在是不是变得简单了呢?比如说用“三观正”来要求文艺作品,谁的三观算正呢?D. H.劳伦斯正吗?尼采正吗?不能“踩一捧一”?可文化产品需要判定优劣啊!什么事情都以“我懂不懂”“我喜欢不喜欢”来衡量吗?政治正确?这又是哪儿来的标准?我们对更复杂的叙述没耐心了吗?我们是不是看了太多(可能也写了太多)情绪化的东西?我们是不是只停留在第一次的反应上呢,对文章的评价就是解气、痛快、憋屈、放屁、胡说八道、真好?我们会想得再深一点儿吗?
思想总是晚来一步,诚实的糊涂却从不迟到;理解总是稍显滞后,正义而混乱的愤怒却一马当先;想法总是姗姗来迟,幼稚的道德说教却捷足先登。
——莱昂内尔·特里林《知性乃道德职责》
对现成说法的质疑——
还是一段个人经历。有一次沙龙,有个读者提问,说他是个大学生,该怎么应对碎片时间的学习?我有点儿糊涂的是,学生不应该有大把的时间学习吗?谁把他的时间切成了碎片?现在这个时代真的是碎片化了吗?收音机里的外语讲座从来是二十五分钟一节课,新概念英语一篇课文的录音一直都是两三分钟啊。难道你不应该花力气凝固自己的时间吗?还是接受一个现成的说法,说现在是“碎片时代”,然后就任由自己碎片化?这两种做法哪一个更轻松,哪一个对你更好呢?
文学的一个功用是反对套话,许多现成的说法,是值得怀疑的。文学还会反对庸俗。我们不愿承认自己庸俗,但面对高级文化总有点儿抗拒。古典音乐,听不懂吧?俄罗斯小说?人名太长了,记不住。面对凝聚心智的东西,我们总有一个低级的抗拒的理由。
好,以上这些问题,这本书能提供答案吗?怎么做到更宽容?怎么变得更复杂一点儿?
提供不了答案。
但我试着回答以下几个问题。
读这本书,能对文学有一个系统的了解吗?
好像也不能。我觉得,这本书更像是讲故事。我们年幼时,都是听故事以获得经验,然后学习专业知识,获得专业经验。这本书可能重回讲故事的状态,陪伴你度过一段孤独的时光,让你能有所安慰。
读小说有什么用呢?
可能会有点儿用,比如逃避一下现实。我们赖以获取经验的阅读应该更广泛,读科学,读历史,都比读小说重要。
会推荐书吗?
我担心我推荐了,你也没时间读,我会提到很多书,如果对哪一本书感兴趣,你可以找来看看。阅读是一件私人的事,读小说更是个人化的体验。
到底啥叫文学体验呢?
契诃夫有一篇小说《带小狗的女人》,里面写一对偷情的男女,两人上床之后,男人吃了一块西瓜。文学史课会讲契诃夫短篇小说的成就,文学评论会讲这个细节呈现出一种真实性。文学体验可能会关注那个西瓜:为什么他在“贤者时间”吃一块西瓜呢?他就不能吃点儿橘子啥的?西瓜那么多汁儿,滴在手指上多黏啊——可能偷情也是这样黏糊糊的吧。
文学体验其实就是讲我的感受,这些体验大多跟生活中的一些困境有关。但愿你有所收获,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待生活,看看人的处境,感受细腻一点儿,心灵丰富一点儿。
好吧,先说到这儿。
苗炜:《文学体验三十讲》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