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侠 邢润川:论科学知识社会学对科学主义的消解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49 次 更新时间:2020-08-21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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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侠 (进入专栏)   邢润川  

论科学知识社会学对科学主义的消解

李  侠 , 邢润川

( 山西大学 科技哲学研究中心, 山西 太原 030006)


摘 要:科学知识社会学对科学和科学主义的消解, 主要采取三种路径:一是认识论和方法论上的相对主义和建构主义;二是实验室研究和文本分析;三是对科学争论的社会性解释。 科学知识社会学在社会语境下重新审视科学和科学主义, 认为形成科学的诸多要素都包含社会性因素, 如信念、研究传统、实验室、科学争论等。 由此, 它彻底消解了科学的客观性基础, 进而把科学看作一种社会建构的产物。 这种 对 科 学的 相 对化 的 解 释, 成为当前理解科学和科学主义的一种独特视角。

关键词:科学知识社会学;强纲领;相对主义;科学;科学主义

中图分类号:G3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8-0460(2003)01-0090-10



科学主义作为对科学的一种极端崇拜态度, 日益受到人们的质疑。哲学家们对这个问题已有很多深刻的讨论 。而当我们把视野从哲学领域转向社会学领域时, 我们将会看到, 社会学家对这个问题也给予相当的关注, 并有自己独特的视角和解读。众所周知, 科学社会学和晚近形成的科学知识社会学( SSK) 一直是以科学为研究对象的, 自 20 世纪 30年代默顿创立科学社会学以来, 它的范式已经广为人知。我们这里着重探讨晚近形成的科学知识社会学视野中的科学和科学主义的命运与地位, 以期对科学和科学主义有一个更全面的理解。




一 、以相对性取代客观性 :科学知识社会学对科学的重新解读

科学知识社会学主要以社会学的方法研究科学知识的产生 、发展 、传播 、评价、认同、磋商 、科学争论等问题, 涵盖了科学从酝酿到生产、成型的全过程。早在 20 世纪 20 -30 年代, 就有许多学者用社会学的方法研究知识问题, 如马克斯·舍勒、卡尔·曼海姆等都研究过知识社会学问题。而科学知识社会学 ( 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 即 SSK) 则是 70 年代才在英国兴起的, 当时最著名的当属爱丁堡学派;到 80 年代中期法国也出现了一个很有影响的学派即巴黎学派, 此后, 科学知识社会学才逐渐被学术界认可和接受。按照爱丁堡学派的领军人物巴里·巴恩斯的观点, 科学知识社会学“作为一种社会学研究, 它主要关心的是科学知识的形式和内容, 而不是科学知识的组织或分布” [ 1] (前言) 。这样, 科学知识社会学与知识社会学 、科学社会学都有了明显的区别 。因为知识社会学不研究自然科学的内容;而以默顿为代表的科学社会学则只研究社会对科学知识的结构和发展的影响, 它关注得更多的是科学的社会建制问题, 因此默顿学派成了典型的结构功能研究。而爱丁堡学派则是一种建构论的研究, 他们关心的是科学是如何建构的, 以及如何可能的问题。

在早期的社会学家中, 涂尔干比较系统地说明了科学被排除在社会学视野之外的原因 。他认为:“这种文化差异的存在表明, 我们的基本概念范畴和我们的逻辑规则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那些历史性及相关的社会性因素” [ 2] ( P6) ;而科学则很少受这些社会因素的影响, 从一定意义上说, 科学具有更多的客观性 。因此, 他把科学知识排除在社会学考察的范围之外, 但他并没有完全取消对科学的分析, 只是认为对科学的研究应该有一个限度。而马克思则更多地强调了科学的社会性, 他认为科学是人们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产生出来的, 社会的需要可以极大地推动科学的发展 。但这里的问题是社会因素如何影响科学的产生与发展。社会因素是否只影响科学的取向与发展速度, 而与科学的概念和内容没有任何关系? 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学者们首先对传统的科学观进行消解, 破除它的神秘性, 然后从科学知识的生产过程入手, 逐一地分析了科学的真实性质 。


1.强纲领对科学的客观性的摧毁

强纲领( strong programme) 是爱丁堡学派的主将大卫·布鲁尔于1976 年首次提出的, 主要体现在《知识和社会意象》一书中 。强纲领的内涵, 按照布鲁尔的说明, 即是科学知识社会学应当遵守的以下四个信条 :“( 1) 它应当是表达因果关系的, 也就是说, 它应当涉及那些导致信念或者各种知识状态的条件;( 2) 它应当对真理和谬误 、合理性或者不合理性、成功或失败, 保持客观公正的态度;( 3) 就它的风格而言, 它应当具有对称性;( 4) 它应当具有反身性 。” [ 3] ( P7-8)

在这个基本原则指导下, 布鲁尔首先分析经验主义与知识的关系, 因为经验主义传统历来是知识产生的出发点 。他认为, 经验主义的至关重要的特征是它的个体主义特征。在这点上,布鲁尔无疑是正确的, 因为任何经验都是个体的经验, 而不是集体的经验 。但是, 他又指出 :“难道个体的经验实际上不是在由人们共享的各种假定 、标准 、意图以及意义构成的框架之中发生的吗? 社会使个体的心灵具备了这些东西, 也向他提供了他可以用来维持和强化这些东西的条件 。” [ 3] (P20) 这指涉了任何个体的经验都不能脱离特定的社会情境。那么, 我们所接触到的知识是否是各个个体知识的集合呢, 显然不是。布鲁尔明确指出:“它是一种由各种迹象和模糊认识编织而成的故事。所以, 我们应当使知识与文化等同起来, 而不是使之与经验等同起来 。” [ 3] (P21) 从这个意义上说, 各种理论和理论知识在我们经验中都不是既定的东西 。另外在经验形成的过程中, 我们还受到各种信念的强烈影响, 因为任何人都是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去经验的, 而这个特定的社会环境以它特有的信念影响着我们对经验的判断和取舍。即使是同一种经验, 对不同的信念系统产生的影响也是不同的, 科学史的研究已经明确地告诉我们这种情况的存在。而我们的教育 、培训系统也在无形中强化了这种信念的灌输,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 信念系统也是制度化了的规训系统。

布鲁尔进而对真理进行了解构 。他认为 :“一方面, 我们一般地谈论真理, 所以我们可以推荐这样那样的具体主张;另一方面, 我们又恰恰是把真理当作关于某种事物的 、与我们接受的任何一种意见都可能不同的观念来援引 。” [ 3] (P61) 在这里我们看到, 布鲁尔所说的真理与西方传统意义上的真理相去甚远, 如果基于这种观点, 那么科学所得来的所有理论都不再具有真理的属性, 这将导致彻底的相对主义 。美国科学哲学家奎因曾说 :“我们关于外在世界的知识的客观性仍然植根于我们与外在世界的联系中, 因此在我们的神经摄取和与之相符的观察句中。” [ 4] ( P30) 在这点上, 奎因要比布鲁尔对客观性的摧毁轻得多 。因为在这里真理的存在对我们而言是一种本体论的承诺, 如果没有这种承诺, 我们将陷入不可知论的怪圈, 也将陷入康德的对物自体的不可言说中 。科学的目的就是求真, 追求真理是科学的最高目标 。那么, 什么是真理呢 ?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解, 真理就是主观对客观的规律性的正确反映 。对于科学所追求的真理而言, 它的基础应该是客观性, 如果客观性不存在了, 还谈何真理? 而科学知识社会学家们恰恰对科学的客观性基础进行猛烈攻击。

在科学知识社会学家看来, 客观性只是一种社会的意象 。布鲁尔指出 :“客观性是存在的,但是, 它的本性却与人们所可能设想的东西完全不同。” [ 3] ( P255) 布鲁尔完全从相对主义的立场来看待客观性, 认为客观性是一种信念和社会意象构成的东西 。他通过对波普尔和库恩理论的分析来证明, 即使是传统中的客观性也是未能达到完全的一致。他认为, 库恩的范式概念恰恰是一种包含了众多心理、信念等内容的范例或模型 ;在库恩看来, 科学的范式不是关于客观世界的知识, 而仅是不同科学家集团在不同心理条件下所产生的不同信念, 因而它们是没什么真假之分的, 也没什么真理性可言。由于库恩理论的这种特色, 布鲁尔称之为浪漫主义的意识形态。波普尔虽然承认客观世界的存在, 但在真理方面采纳了塔尔斯基的“真理符合论”即与事实相符合 ;在他看来, 客观世界存在于人的经验之外, 它是不可能被人经验或认识到的 。波普尔在《猜测与反驳》中写道 :“真理———我们也许永远不能得到它, 也许即使得到了, 也不知道。因为, 它是在我们可及的范围以外的 。” [ 5] ( P165) 他认为理论是一种猜测, 并不是对自然的反映, 因而提倡不断猜测与反驳, 通过对理论的不断证伪而达到最大程度的逼真性。布鲁尔认为, 波普尔的最大贡献在于证明 :“科学本身既不受理性权威的支配, 也不受经验权威的支配 。就获得真理而言, 理性权威和经验权威都不是可靠的指南 。” [ 3] ( P85) 至此, 人类求真的努力都在相对主义的社会意象中消融了, 科学的基础在这种社会意象中被巧妙地消解了。

科学知识社会学家们就是通过不断地向客观性发起挑战, 来达到消解科学的目的 。布鲁尔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他对被认为是最客观的学科, 即数学和逻辑学的客观性进行了解构,以此说明所有所谓的客观性都是成问题的。他通过对数学的考察得出这样的结论:它揭示了一种与社会过程和心理过程有关的 、非常重要的因素 ;它表明, 人们并不是由他们那些观念或者概念支配的, 即使就数学这种最需要运用脑力的学科而言, 也是人们支配各种观念, 而不是各种观念支配人们。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他认为答案很简单 :“各种观念都是由于人们不断主动地给它们补充某些东西才增长的。人们把它们建构和制造出来, 是为了可以对它们进行扩展 。这些对于意义和用法的扩展并不是预先存在的。” [ 3] (P245) 这样一来, 他把数学的发展归因于社会的和心理的因素。虽然早在 20 世纪初哲学家胡塞尔和数学家弗雷恪就曾批判过这种心理主义的倾向, 但是布鲁尔认为, 在数学中这些因素是无法克服的。他用了很大的篇幅研究欧拉定理扩展的原因, 说明由于人们对最初“多面体”概念的重新思考与界定, 把各种反例如何扩展进新的理论中, 而所有这些努力都反映了人们对概念的支配 。布鲁尔不无得意地说 :一条从社会角度得到维护的界线, 就在这种心理倾向的流动过程中被划出来了 。这样, 布鲁尔就通过他的强纲领的四条准则, 对科学的客观性从学理上进行了批判 。

2.信念 、研究传统与科学建构的社会性维度

既然科学成果是在一定的社会语境中产生的, 那么在科学成果的生产过程中, 是什么东西在指导着科学家的思维与行动呢? 这个问题一直是科学哲学关注的核心问题。随着科学哲学家库恩的范式概念的提出, 强调社会的、心理的因素的作用, 迅速成为关于科学的各门学科的热点话题。但是, 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切入角度与科学哲学有着明显的不同。前者从信念和社会境况的变化来研究科学的生成, 而后者只是用一种有限的社会的、心理的因素来说明科学的演化与变迁。也就是说, 与科学哲学家的思路不同, 科学知识社会学借助于信念来说明科学生产过程中非客观因素所起的作用。这是科学知识社会学消解科学的主要理论进路。

信念是一个不好定义的概念。巴恩斯认为, 在高度分化的社会中, 人们往往把信念区分为两个领域 :“其中的一个关系到对象 、事实或具体事件的世界, 另一个关系到价值观、义务 、习俗以及制度范畴的体系 。” [ 1] ( P1) 每个人都有信念, 信念有正确的和错误的之分, 但不论正确与否都影响我们的思维和行动 。任何信念都是一定时空内的信念, 因而不可避免地带有特定社会的痕迹, 科学家们同样受这些信念的影响 。巴恩斯等人正是从这里切入对科学的分析 。在巴恩斯看来, 科学家被人们看作是选择了正确信念的人, 因而他们的工作是可信的, 也是客观的 。但事实是这样的吗? 按照巴恩斯的说法就是 :信念是怎样通过认识和理性的过程自然地产生的, 历史上的哲学家和近代的科学哲学家对此进行了不懈的努力, 提出了种种方法来保证信念的正确性, 可是结果并不能令人满意。众所周知, 归纳法历来是人们获得正确信念的有效方法, 然而自从休谟以来, 人们开始认识到归纳法本身的局限, 对于这个问题许多哲学家都进行了改进 。如波普尔提出了证伪和逼真度的概念来尽量保证结果的真, 还有人用高概率来完成这种为真的承诺 。然而, 这种努力的效果并不明显 。这种困境使错误的信念有了生存的空间,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 我们不能杜绝错误信念的存在。正是由于错误信念的存在, 导致科学家的科学成果也不必然为真 。正如巴恩斯指出的那样 :“事实上很容易证明, 那些构成了我们所接受的大部分知识的信念, 是从理论而并非完全是从经验产物中推导出来的 。理论是被置于实在之上而不是从实在中推导出来的。” [ 1] (P12) 科学哲学家也不否认这种情况的存在, 例如波普尔提倡理论的证伪, 就是看到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但是, 关键的是, 一旦承认信念不是完全从实在的制约中产生的, 那么决定科学家们思想的并不是他们的社会承诺, 而是他们的社会地位, 或者就是他们所在的社会的境况。正如巴恩斯指出的那样:“已确立的科学中的活动通常都是受某种关于世界观的理论指导的。现在, 这个理论可能被看作是关于世界的一个图景或一种描述;但它并不是从世界中产生的, 而是强加给这个世界的。” [ 1] (P13) 由于约定俗成的原因, 科学中使用的一些术语的理论的和非经验的特性, 有时会被人们遗忘, 因为它们的使用已经变得很自然, 而且得到了普遍的认同, 人们不再去进行认真的反思与批判 。在其中是信念主导了我们的分析与思考。而根据这种信念得出的结论, 我们能否认它的社会性因素的存在? 但是要看到, 在具体的科学活动中, 信念往往转化成一种更为具体的思考方式和解题思路, 以及一套行之有效的模式, 这也就是库恩的范式与劳丹的研究传统的深刻内涵所在。

在这里我们想深入地分析一下劳丹的科学的研究传统, 因为他作为后历史主义者, 更多地考虑了社会和信念的因素在科学建构中的作用, 而这一点更加接近科学的真实状况 。

什么是研究传统呢? 美国科学哲学家拉瑞·劳丹认为, 研究传统是一组本体论和方法论的规则, 规定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 。研究传统对科学理论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 。劳丹总结说 :“研究传统的问题定向作用, 无论在一个研究传统内的具体理论形成之前, 还是形成之后, 研究传统始终对其构成理论所必须解决的经验问题的范围和重要性有着强大的影响。同样, 研究传统对其构成理论所可能产生的概念问题的范围也有决定性的影响 ;研究传统的限制作用;研究传统的助发现作用 。” [ 6] ( P90-91) 虽然按照实证主义的观点, 研究传统的内容无法证实或证伪, 但不能因此否定研究传统的存在, 劳丹通过对科学史的详细考察已经证明了它的存在 ;尤其是构成研究传统的本体论部分, 更是实证主义者坚决要清除的, 但实际上这是做不到的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 任何科学理论在形成过程中都不能摆脱由社会文化因素构成的环境背景的影响, 因而科学是社会中的科学, 而不是理想状态下的科学。从事科学活动的主体更是在一定的信念和研究传统指导下进行科学活动的, 生活在真空中的科学主体是不存在的。从这个角度说, 科学知识与任何其他知识之间并没有根本的分界线, 它们的产生是一样的, 都是特定的社会语境中的产物 。正如科学哲学家汉森指出的那样:观察渗透理论, 这指涉了纯粹客观中立的观察并不存在, 换言之, 即任何观察都要受到行动主体的信念或特定共同体内的研究传统的污染, 如果完全抛弃这些社会因素, 所有的观察都是不可能进行的 。

在某种程度上说, 库恩的“范式”概念 、拉卡托斯的“研究纲领”中的硬核概念, 同样包含了由信念和研究传统组成的各种基本规则 。如果没有这些背景材料的支持, 那么拉卡托斯的“硬核”将是不可理解的, 也就不能很好地说明和解释科学发展的实际状况。而劳丹的研究传统中的本体论部分更是一个研究传统的基础部分, 如果没有这些本体论的预设, 研究传统就无法形成。而且, 随着时代的变化, 研究传统的内容也随之发生变化。正是由于研究传统和信念的变化, 科学理论也跟着发生变化 。不过, 在二者之间存在着复杂的互动关系, 即有时研究传统和信念的变化推动科学理论的发展;而有时理论在新的信念的牵引下, 导致研究传统的变革, 即科学革命的发生, 但是,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 它们的变化也直接或间接受到社会因素的影响 。在这个意义上说, 从社会的角度看待科学理论的发展才能真实地说明科学理论变迁的深层原因。如果说信念和研究传统只是科学理论产生的形而上层面的原因, 那么, 科学产生的具体环境和过程则更是具有社会性的 。这也是科学知识社会学对科学进行分析的一个独特视角, 即科学知识建构的社会性维度。

3.解析科学 :实验室与科学知识的建造

如果说科学知识在酝酿阶段会受到各种社会因素如信念、研究传统的影响, 那么在科学理论的生产过程中一切都按照标准的规范进行, 该不会存在社会因素的干扰了吧 ? 其实, 这是一种偏见, 科学知识社会学家们开始怀疑这种常识, 并为此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工作 。他们选择的地点就是人们心目中很神圣的地方 ———实验室。

实验室研究是 20 世纪 70 年代后期才出现的, 国内学者相对比较熟悉的有著名的法国社会学家拉图尔和英国的伍尔加合写的《实验室生活:科学事实的建构过程》 。我们对此不再赘述, 只分析同样作出出色成绩的卡林·诺尔—塞蒂纳的工作。需要说明的是, 并不是所有的知识都是在实验室里生产出来的, 然而, 实验室却是现代科学的标志。这是因为现代的科学已经完成了由小科学到大科学的转变, 科学已经不是小作坊里的事业了, 科学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社会建制 。因而, 实验室从某种意义上说, 已经是大科学时代的一种象征和标志 。我们还应该分析一下实验室与其他地方的重要区别。首先, 实验室是一个空间概念, 它有自己特定的边界, 正是由于这种边界的硬性约束, 实验室的功能也就被确定了 。其次, 实验室还是一种权力关系网络, 在这里通过知识/权力的重新分配和界定, 从组织上保证它的功能得以实现。第三,实验室还是一个沟通 、交流、协商、谈判 、决定与选择的场域, 在这里科学事实的制造得以有序地进行, 同时科学修辞与隐喻在范式和研究传统的支配下, 通过论文的形式完成科学的符号化的转换, 以及肩负普及和传播生产出来的科学知识的使命。

那么, 研究实验室有什么重要意义呢? 按照卡林·诺尔 —塞蒂纳的看法 :“对实验室的研究表明, 科学对象不仅技术性地在实验室中被创造出来, 而且符号性、政治性地被建构。这一思想的一个含义是, 人们认识到 :在达到目标的过程中, 研究不仅干预了自然界, 而且也深深地干预了社会 。另一个含义是, 科学成果已终于被看作是文化实体而非由科学发现的、纯粹由自然所赋予人们的东西。” [ 7] (序言) 其实, 建构主义的主张很好理解, 只要我们细心地考察一下一篇发表的科学论文或者一本科学杂志, 就会发现其内部充满了说明性的内容, 目的就是让人们接受和承认 。因为在科学界获得优先权与承认是科学发展的内在动力, 正如默顿指出的那样, 承认是科学界的通货, 因此科学论文对修辞与隐喻的应用也就可以理解了。再者, 在科学生产过程中表现出政治策略更是家常便饭, 如为了获得各种科学资源所进行的利益分配与资源重组,这还只是实验室和共同体内部的策略运用;为了争得外部的资源更是需要复杂的策略, 正是这种策略的运用塑造了科学的外部形象。在这里比较难以理解的是实验室对于科学事实的建构, 因为事实一直被人们认为是客观的, 正是由于对事实的认同与理解, 人们认为科学是客观的。卡林·诺尔 —塞蒂纳的研究却告诉我们: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

诺尔从词源上指出:“事实( fact) 是指把事实揭示为已经被制作出来的东西 。” [ 7] (P5) 这样就突破了客观主义对事实的理解, 在这个基础上, 事实性问题被重新定位, 并被视为一种在实验室中建构的问题。她这么说是否有道理呢 ? 这涉及到科学活动的主体的认知与思考模式,因为事实是由主体来界定的。按照诺尔的解释:“实验室的选择不是与个体的做决定相关联,而是被看作社会互动和商谈的结果 。” [ 7] (P25) 而正是在这种互动和商谈中, 关于某一事实的看法达成一致, 并以此来作为基础构建科学理论 。也就是诺尔所说的:这种商谈标志着对科学研究成果的高度选择性的建构与解构, 并且导致了对知识连续的重新建构。为了更好地说明在这种建构中对事实的选择问题, 诺尔用了一个自然选择的隐喻。她说:“实验室的选择性解释依具体境况和语境( context) 而定 。以这种方式, 可以把自然选择的过程重新构想成一种语境的重建过程。” [ 7] ( P30) 在这种语境的重建过程中, 最重要的是对于事实意义的确定, 而这种意义的确定, 依靠于科学家之间的商谈;换言之, 对于科学家来说, 事物的原始意义包含在他们的实验室推理之中 。推理活动在科学活动中的广泛存在, 表明他依赖于信念 、研究传统、共同体内部的范式的硬性约束以及特定社会的意识形态, 从这个意义上说, 科学家是一种实践的推理者。那么, 推理内容都包括什么呢 ? 惠特利认为:“这些成分是由研究实践 、方法 、解题模型、专业关心的问题以及构成一个领域的研究活动基础的形而上学价值或信念所组成。” [ 7] (P41) 所有的实验数据、现象等在这种推理下, 都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因而知识得以建构起来。诺尔指出:“它意指了这样的事实 :一种符号可以在不同的语境中具有不同的意义, 相同的意义也可以用不同的符号来表达 。” [ 7] (P64) 这就指涉了科学研究的成果是由特定的活动者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构造和商谈出来的。从这里不难看出, 索引性中暗含了一种机会主义的倾向, 而这种机会主义决定了科学知识生产中的偶然性与境况的决定性, 由此可以清晰地看出, 在科学知识社会学的视野中, 知识与其他事物一样都是人造的, 而不是我们平常所想象的完全与社会无涉的纯粹客观的东西。在实验室中制造出来的知识在以成果的形式走向社会的时候, 是否也与社会的语境性有关呢 ? 在科学知识社会学家看来, 情况的确如此 。这就涉及到科学论文和报告在制造过程中的社会性 。那么, 科学论文在发表之前要受到哪些影响呢 ?

我们一般都认为科学论文中的语言是中性的, 事实是这样的吗 ? 研究科学文本时可以很直观地发现:它们都遵循一些固定的规范, 如用词简洁 、准确, 信息部分和解释部分分隔开来,叙述的直截了当, 等等。这些策略和规范是一个成熟学科的内在要求, 而这些惯例的形成更多地体现了权威的意见 。但是, 正如诺尔指出的, 这种客观性的修辞策略“更多地表达了关于科学论文写作的惯例而不是科学论文作者的意图” 。 [ 7] (P177) 科学论文的这种社会性策略, 不可避免地指涉了实验室所发现的东西与科学论文中所记述的内容之间, 存在着不一致。这种不对称现象产生的原因是:为了能够得到发表、获得科学界的认同, 有意地进行有利于发表的技术处理;为了获得科技资源, 以及对各种刊物和评审人兴趣的窥探, 等等。从这个意义上说, 科学论文也是社会建构的, 各种整齐划一的格式无形中也暗示了社会中科技规范权力的作用, 而且这种权力融入各种共同体网络, 与诸多规范一起, 构成了科学的各种社会建制的内核。


二 、科学争论解构科学和科学主义的策略

综观以上分析可以发现, 科学知识社会学对科学的消解主要有三条理论进路:一是认识论和方法论上的相对主义和建构主义 ;二是实验室研究和文本分析 ;三是对科学争论的研究 。前两种已经作了论述, 这里简要地对第三种进路进行一些分析 。

据国内学者的研究:“SSK 的全部工作中心在于说明科学的认识因素与社会因素的结合,在于说明科学知识的形成过程 、科学认识的成果无不包含着社会的内容 。按照 SSK 的说法 :在既成的科学中, 所能看到的只是科学中理性的 、静止的和确定的一面, 而各种社会因素对知识生产的影响通常是隐含的, 为此, 就需要寻找那些能够展示科学的社会本质的场点( site) 。”[ 8] ( P60-65) 争论研究的优点是, 能够更好地说明在科学共识达成的过程中社会性因素作用的特点, 以及知识的一致性是如何获得的, 这是实验室研究所不具备的。在平奇看来:“当它( 实验室研究) 被用于研究科学共识形成过程的时候有很大的局限, 因为形成共识的成员并不是集中在一个实验室中, 他们通常分散在许多实验室中, 这就意味着仅仅观察一个实验室所得出的结论是相当片面的。争论研究则把重点放在一大批科学家身上, 这就使得对于科学共识形成的研究可以用一种更加令人信服的方式进行 。” [ 9] (P30-40) 由此可以看出, 任何科学理论被接受都是经过科学争论这一过程完成的, 而任何争论都是一种社会性的行为, 在这个过程中各种社会性的因素都得到了或明或暗的应用, 最终达到理论被全社会认同。以往的科学哲学家忽视了这个过程, 他们的科学争论观是有局限的 。“他们认为, 科学从基础到结论是一个可靠、稳妥的过程, 并不存在本质上的不一致和争论。” [ 10] (P43-48) 换言之, 即使承认争论的存在, 也认为这种争论是在一个共同的基础上的争论, 即在科学的客观性的基础上。然而, 事实上科学争论的起点是非常不同的。但即使这种不同是基础性的, 科学共同体也要通过争论用一种理论取代另一种, 并赋予得胜的理论以科学的名义, 因而, 科学史上存在许多所谓“正确的理论”过后被证明是错误的例子。

但是, 我们要清醒地看到, 即使科学争论最终达成了共识, 这种共识也是存在问题的 。正如马尔凯论证的 :达尔文关于人工变异的观点就源于植物和动物的培育者的实践活动, 但是,自然选择和人工选择毕竟不是无法替换的, 在两者之间通过简单的类比得出结论, 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必然的逻辑通道来保证结论为真 。如何克服这个问题, 达尔文并没有给出十分有力的说明 。马尔凯不无嘲讽地说:“自然选择的隐喻, 暗示了存在着一个做选择的主体, 这给达尔文带来了许多问题 。即使这样, 他也不愿放弃他的隐喻的原因, 一个方面的原因是达尔文的隐喻使他能够避免不得不证明人工变异和自然变异是同样的 。因为这一证明是不可能的。( 另一个原因) 为了引起读者产生`信念的飞跃' , 把自然适应和人工适应看作是同等的过程, 他在分析自然环境的选择时应用的是人工选择的语言。” [ 2] ( P137) 可见, 即使科学争论达成了共识, 科学理论内部存在的缺陷也无法一时消除 ;在争论结束时, 许多不对称被巧妙地遮蔽了 。


三 、科学知识社会学解构科学和科学主义的局限

科学知识社会学家们的工作, 无论是布鲁尔的强纲领, 还是巴恩斯的强相对主义, 他们的中心目的都是要说明科学中包含着社会性因素, 科学并不像传统认为的那样, 是与社会因素无涉的 、中立的超然存在。他们在这一领域中的成绩是显著的, 科学发展的事实已经充分证明,科学的发展是离不开社会因素的。但是, 在承认他们的贡献的同时, 我们也要看到科学知识社会学学者们工作的极端性和片面性, 看到他们的理论自身存在着许多无法克服的困境。因为,科学毕竟不同于一般的事物, 从最直接的意义上说, 科学是认知主体对自然客体的一种把握,由于作为主体的人是生活在特定时间和空间中的人, 这就不可避免地具有历史的局限性, 因而无法完全排除主观和社会性的因素在知识形成过程中的影响 。但是, 我们要看到人类利用自身的理性努力排除这种影响, 并且自近代以来伴随着科学的发展总结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办法, 来最大限度地缩小这种主观和社会因素的影响, 已经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就, 像布鲁尔那样完全否认科学的客观性是不能成立的 。当然, 任何客观性都是一定时代的客观性, 一定时代的客观性都具有相对性。因此, 我们要认识到, 目前的科学奠基的基础是一种相对的客观性,而不是绝对的客观性 。这也为科学的发展提供了前提条件, 否则的话, 科学一旦发明出来就被固定化了, 人类还谈何发展呢? 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强纲领对于我们正确认识科学是有积极意义的, 它能帮助我们打破对科学的盲目崇拜和把科学当作现代神话的观念, 从而避免不再去反思科学和肇始于科学的科学主义思潮及其影响。

科学知识社会学中以巴恩斯为代表的强相对主义理论路线, 在尽情地解构科学和科学主义的同时, 自身也同样面临着诸多的困境 。如果人类的一切知识都是相对的, 那么真理与谬误、科学与非科学、正义与非正义等所有人类用以维持社会秩序与进步的价值判断, 都将在相对主义的大锅内融合在一起, 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将不复存在, 社会也将出现失范( anomie) 的现象。退一步讲, 如果我们完全走向相对主义, 那么用什么来指导人类的进步与文明的发展 ? 用什么来判断是非曲直 ? 巴恩斯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一种更好的替代方案。所以说, 以巴恩斯为代表的相对主义者的贡献, 仅仅在于破除科学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消解科学主义的话语霸权,把科学重新安排在社会性的制度之中, 同时也为文化的多样性的发展提供广阔的生存空间 。但是, 如果任相对主义随意发展, 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怀疑论和不可知论。传统的科学哲学对于科学的划界标准的讨论, 正是为了有效地消除这种相对主义的倾向, 捍卫人类理性的尊严 。而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强烈相对主义的价值取向, 违背了人类进步的要求, 实际上导致了人类知识的倒退。这也是他们理论本身固有的困境。

诺尔的实验室研究, 是典型的对人类学中的民族志的田野( fieldwork) 调查工作方法的横向借用 。“所谓民族志是这样一种研究过程:首先, 人类学者周密地考察、记录、参与异文化的日常生活, 他们从事的这些活动被称为`田野工作' , 他们的方法也被称为田野工作方法 。完成田野工作之后, 人类学者以详尽的笔调描述 、说明所观察到的现象和文化 。” [ 11] ( P39) 诺尔的工作正是根据这个程序。她把对实验室的研究当成人类学中对异文化的考察与记录, 用人类学的所谓中立价值观去研究科学和科学的生产过程。这种方法的确是考察科学生产的一个比较新颖的视角 。但是, 库恩早已告诉我们, 不同的范式之间是不可通约的, 因而有理由怀疑以诺尔为代表的科学知识社会学家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理解科学家工作的意义与内涵。他们的研究结果很可能只是实验室工作的表面现象, 而科学生产的真正本质却被永远地遮蔽了, 这是以诺尔为代表的实验室研究的局限性产生的根源所在。她的工作的意义在于使远离人们日常生活的科学实验室, 又一次以真切的记录展现在世人面前, 有助于消除科学的神秘性。但是, 这个过程不应该是单向的, 正如人类学家马尔库斯指出的那样 :“促使文化批评成为强有力的形式的路径在于, 避免单方面地依靠去神秘化手段以求得一种效果, 而应把读者置于相似性和差异性的开放本质中, 让他们展开不断的辩证对话。” [ 11] (P222)

科学知识社会学对于科学争论的说明, 同样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国内一些学者认为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首先, 他们从相对主义的认识论立场出发, 认为争论本质上是利益和权力的斗争, 争论的解决既与自然世界也与科学的规范的运作无关;其次, 从他们努力的结果看, 他们并没有能够达到说明社会因素向科学知识内部的渗透的目标, 而仍然停留在知识的外部;第三, 他们把争论作为研究的场点对于展开理论说明具有若干优势, 但用争论科学代表整个科学实践很不充分, 研究结论也不能简单地外推到科学整体 。这些观点基本上点明了科学知识社会学关于科学争论研究的局限所在, 需要补充的是 :科学争论的基本目的是为了达到追求真理的目的, 其间有可能参杂权力和利益的干扰因素, 但无论如何, 争论总是以理论的客观的内容为主导方向的, 科学知识社会学的解释不能也无法回避这些问题 。①

综上所述, 科学知识社会学对科学和科学主义的重新解读, 对于解除人们对于科学的迷信, 消解正在膨胀的科学主义思潮, 是有积极意义的 。但是, 他们采取的强纲领和强相对主义的做法, 则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虽然科学主义来源于科学所取得的巨大成功, 但科学和科学主义毕竟不是一回事, 我们反对科学主义但并不反对科学 。按照索雷的定义:“科学主义是关于科学( 特别是自然科学) 的一种信念, 它认为科学是人类知识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之所以最有价值是因为它最权威 、最严肃和最有益的。” [ 13] ( P1) 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强纲领对这个信条进行了无情的解构, 但是从客观的角度上说, 他们使科学完全相对化的主张并不能完全成立, 与生活世界中科学的实践也不符( 在这点上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弱纲领要明智得多) 。还有一点需要提及的是, 西方传统上认为科学主义有两种表现形式 :“一种是科学的经验主义( scientific em-piricism) 另一种是自然主义( naturalism) 。” [ 14] (P15) 关于强纲领对前者的解构, 上面已经进行了评价, 这里要补充的是, 对于后者, 科学知识社会学学派也存在不可克服的矛盾 。他们基本上承认客观世界的存在, 但又千方百计证明事实的非客观性, 以及因果关系的存在, 这点也是他们屡遭批评的症结所在。 [ 15] [ 16]



① 赵万里博士在《科学的社会建构: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理论与实践》[ 12] 一书中, 从社会学的角度, 对科学知识社会学存在的缺失与局限进行了细致的分析, 可以参阅


参考文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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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马尔凯.科学与知识社会学[ M] .林聚任, 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 2001.

[ 3] 大卫·布鲁尔.知识和社会意象[ M] .艾彦译.北京:东方出版社, 2001.

[ 4] W·V·奎因.真之追求[ M] .王路译.北京:三联书店,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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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卡林·诺尔-塞蒂纳.建造知识:建构主义与科学的与境性[ M] .王善博, 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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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赵乐静.科学争论与科学史研究[ J] .科学技术与辩证法, 2002, ( 4) .

[ 11] 乔治·E·马尔库斯, 米开尔·M·J·费彻尔.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 :一个人文学科的实验时代[ M] .王铭

铭, 蓝达居译.北京:三联书店, 1998.

[ 12] 赵万里.科学的社会建构: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理论与实践[ M]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2.

[ 13] TOM SORELL.Scientism:philosophy and infatuation with science[ M] .First published by Routledge, 1991.

[ 14] SHIPING HUA.Scientism and Humanism:Two cultures in post-Mao China ( 1978-1989)[ M] .Published b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Albany.1995.

[ 15] ROBERT ALMEDER.Harmless naturalism:The limits of science and the nature of philosophy [ M] .Published

by Carus publishing Company, 1998.

[ 16] FREDERICK A .OLAFSON.Naturalism and the human condition[ M] .First published by Routledge, 2001.


原载于《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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