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提卡·布拉达坦 著 吴万伟 译
我们在吉田兼好(Kenkō (1283-1350))的《徒然草》又称无聊赖)中了解到一个名叫心戒(Shinkai)的圣人,他“非常清楚世事无常,以至于他从不坐下来或者放松,总是蹲着。”(人应该切记于心、时刻不忘的,是死期的迫近。唯其如此,才能看淡俗世名利而一心向佛。过去曾有一位高僧,每当別人有紧要之事向他通报时,他就说:“我这里也有件十分紧要的事,需争朝夕!”說罢就捂住耳朵,只顾念佛,最终得赴往生净土。另有名为心戒的高僧,因參透世事的无常,平素静坐之时,双膝从不落地,只是蹲著。人问其故,答曰:“三界六道无可安坐处也。《徒然草》第64段)我们被提醒而意识到心戒的故事是因为在皮克·耶尔(Pico Iyer)的书中发现了更多。他生活在日本30多年,在这个国家结婚成家,但他一直是作为游客呆在那里。他爱这个国家,真的,似乎为它感到痴迷,但在此扎下根来却是另外一个问题。耶尔听从的神为他提供的指导正好相反:不要过度专注和投入或过度放松,不要急着坐下去,手头总拿着旅游者的成套设备。他解释说,“我是拿着旅游签证生活在日本的。我不想假装我知道的比真实情况更多,不属于我还没有归属也无法归属之地。”你或许可以称之为生存性蹲着。
这样的立场或许令人感到不舒服,但它帮助耶尔以他人很少采用的方式理解这个国家。这给他“初学者心态”---应该拥有的适当禅意---允许他写出《日本初学者指南》。在这个国家呆了30多年后,他注意到“令我感到高兴的是,我比刚来时了解得更少了。”在这么做时,耶尔参与到了一种很了不起的传统。深入了解日本人存在方式的爱尔兰裔日本作家小泉八云(原名拉夫卡迪奥·赫恩(Lafcadio Hearn)回忆他刚刚登陆日本后不久的情景。年轻的、完全困惑的自我,他从日本朋友那里得到的建议:“再过四五年之后,在你还是根本不能理解日本时,你就开始慢慢了解它了。”模式总是这样的:你觉得你了解日本越多,实际上你了解到的越少。在很多事情上似乎也是如此,在我们试图接近它们如上帝或日本时(理解听起来过于乐观了),悖论往往比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更加有效。
皮克在他的《指南》悖论中提供的不仅是久经时间考验的思维方法(你可以说他花费了一些宝贵的时间和禅师呆在一起,从中了解到“伟大真理的反面也是真实的。”)而且还有一种写作风格,这使得他的著作既富有思想又发人深省,既有深度又有智慧。耶尔在此书和其他地方证明他是擅长言简意赅和出人意外警句的大师,不仅赏心悦目而且令读者感到刺激和警醒。日本公案(The koan日本式汉语,原为禅宗术语,禅宗认为历代祖师典范性的言行可以判别学人的是非迷悟,故称公案,也称心印---译注)遭遇了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
耶尔的《指南》由一系列的片断组成,这种形式让人想起吉田兼好的《徒然草》。既有一句话的警句也有长达好几页的微型随笔,它们按照若干标题如“在街上”、“在柜台”、“关上门之后”等组织起来,大致对应日本人生活的不同侧面。这本书的结构也很灵活,让人感觉就像你是在和作者耶尔一起散步聊天,而不是在阅读一本书。让这场散步难以忘记的地方不仅是他带领你参观神社或佛教塑像,而是他带你走进日本人的心田。在他当导游时,时而开玩笑时而非常严肃地随口留下“观察和挑衅”的三言两语,但他那温和的微笑从来没有从脸上消失。你偶尔能够获得对表里关系的深刻见解(追求完美实际上是让日本在外国人看来特别热情从深层看则非常执拗地并不殷勤待客的部分原因)或者一闪而过或者长期萦绕脑际的评论,旨在教导你如何观察日本以便看到藏在外表背后的东西(“当导演小津安二郎(Yasujiro Ozu)的电影人物微笑时,说明这比啜泣或者抽搐表达的悲哀更多。”)书中还有关于沉默含义的发人深省的观察(在日本,我从来不能忘记这样的见识,伟大的对话者正是那个一直默默聆听的人。)后面是活泼的或许有些自嘲的文化评论“迷人的女导演索菲亚·科波拉(Sofia Coppola)的《翻译中丧失的东西》”之所以是日本电影,其标志就是下面这个事实,即观众从来没有听到它的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三岛由纪夫(Yukio Mishima)过去常常抱怨西方人误读了日本。他们通常最重陷入到“菊花”(茶道、禅宗,通常是日本的“柔软”的一面),错过了“剑”(其黑暗面:偶尔的冷酷无情、剖腹自杀和死亡崇拜)。耶尔并不是仅限于此的人。如果有什么,该书证明了他擅长于遵循日本两极之间看不见的流动:“在战争中,日本人愿意不折不扣地完全遵循上面的命令---甚至还再加码---能够变得极其残酷和丧失人性,而在著名的the 7-Eleven便利店,那可真是甜蜜无限、体贴入微。”而且,从总体上说,虽然和颜悦色,举止优雅雅,但耶尔远非天真幼稚的观察者。我们不妨看他令人耳目一新的清醒观察“日本仍然是传着民主外衣的等级森严的社会。外国人被当作尊贵的客人来对待,同时又被当成普通人,很难说你是在系统的外来者还是为社会不容的异端。”
虽然他尽力避免在日本生根,但皮克·耶尔仍然无法防止这个国家在他身上生根。如果更仔细地观察,你会发现他的身上拥有了更加微妙的日本人特征,比如在他显而易见地对细节、情绪和氛围的敏锐把握。如果《日本初学者指南》以某种间接的方式显示的话,《秋之光》恰恰是要揭示耶尔借来的日本性。该书记录了耶尔在最具日本味道的季节---秋天的日本生活。 他回顾了人生中的大小事件(家中长辈去世,另一个长辈被送到养老院,还有一个仍然移居他处),经常与朋友和邻居聚会,关心仍然在加州老家的年迈母亲的健康,与达赖喇嘛的会面,和女演员梅丽尔·斯特里普(Meryl Streep)共进晚餐,每天透过窗户向外张望,不咸不淡的闲聊,新写的一篇文章,新近参访的一处名胜等等。简而言之,就是我们称为人生的整个画面。耶尔的故事以最具典型日本传统的方式讲述出来,在很大程度上是没有情节的,信马由缰随手拈来,他没有试图在描述的东西上强加一个涵盖一切的框架。因为在日本,人们似乎总要显示出“对物的敏感”(物の哀れ)。
在这么做时,耶尔向痴迷于季节更迭和万物消失的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表示特别的敬意。正如在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中一样,我们感受到耶尔书中潜藏着的怀疑,人生的整个存在背后究竟有什么意义?很可能什么也没有---即完全的虚无。我们需要尽快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否则就来不及了。这就是我们应该阅读《秋之光》的方式:将其视为皮克耶尔接受其生存状态的尝试的描述。现在已经很晚了---到了人生的秋天。该书的口吻或许欢快、轻松和好玩儿,这里有个迷人的观察,那里有句隽永的格言,但该书的核心主题则十分严肃和沉重。
本书被放在一年四季中的秋天这个框架之中是太自然不过的。秋天是最具超验性的季节,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耶尔说,秋天是“万物萧条飘落的季节。”随着落叶的出现,你开始看到日常生活画面裂开的缝隙。如果你足够认真地观察,你甚至能够看到虚无本身开始反过来盯着你看。从这种凝视中,你能意识到需要了解自我的一切。
从根本上说,《秋之光》是有关我们如何从这种学习经验中收获更多的书。耶尔问道“当我知道幸福的唯一方法是平静地与秋天共处,把秋天当作朋友时,为什么必须这么频繁地与时间对着干呢?”耶尔的禅宗师傅就是这样做的。梭罗(Thoreau)和秋天就是最好的朋友,他逐渐认为“落叶教导我学会死亡,”为此,他对落叶充满感激。在小津安二郎看来,秋天是最勤奋的学生:他要求在他的墓碑上刻上一个字:无(通常在英语中被翻译成“虚无”)。
吉田兼好在《徒然草》中注意到“秋天的月亮美得无与伦比。”但是,他接着补充说,任何人如果假设“月亮无论什么季节总是一样的,”“不能辨别出秋天的不同之处”,那他肯定是“极其缺乏敏感性的人”。皮克耶尔绝不是这样的人。本书证明他对秋天的一切都极度敏感。虽然他是生存性蹲着---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但他最终仍然在日本扎下根来。
作者简介:
科斯提卡·布拉达坦(Costica Bradatan),美国得克萨斯理工大学文科教授,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哲学系荣誉研究教授。著有《生死之间:哲学家实践理念的故事》。
译自: Tales of an existential croucher by Costica Bradatan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22 November 2019)
https://www.academia.edu/40941355/Tales_of_an_existential_croucher
本文评论的两本书:
Pico Iyer, A Beginner’s Guide to Japan. Observations and Provocations (New Yok: Knopf, 2019)
Pico Iyer, Autumn Light. Season of Fire and Farewells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