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伯顿 著 吴万伟 译
无聊究竟是什么?是欲望唤醒后得不到满足的深度不愉快状态:我们的欲望被唤醒而兴奋起来而不是失望沮丧,但因为这个或那个原因,唤醒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或者被转移到他处。这些理由可能是内在的---往往是缺乏想象力、创新或者注意力集中---或者外在的如缺乏环境刺激或机会。我们想做一些吸引人的工作,但不知不觉地陷入无能为力的境地,而且我们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无能的沮丧。
意识或者清醒的察觉是关键,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动物的无聊通常门槛更高,如果它们也会感到无聊的话。用英国作家柯林·威尔逊(Colin Wilson)的话说,“大多数动物都不喜欢无聊,但是只有人会受到无聊的折磨。”对动物和人而言,无聊都是由于缺乏控制和自由而引发或加剧的。难怪无聊在小孩子或者青少年中十分常见,他们除了受到监护之外,往往缺乏思想陈设---资源、经验和约束---来消除无聊。
请让我们更密切地观察和解剖无聊。我们的航班似乎被无限期推迟而被困在出发大厅里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觉得最无聊?因为我们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预想着即刻出发前往新奇和充满刺激的新环境。的确,机场里有很多商店,周围有的是电影电视屏幕和报刊杂志,但我们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这些东西能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但只会加剧我们的无聊。让情况变得更糟糕的是,这种状况完全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根本无法预测(航班可能进一步推迟,甚至取消),也无法逃避。在一次又一次寻求管理员核对时,我们越来越痛苦地意识到所有这些因素。因此,我们就这样被困在临时状态,处于被唤醒的极度兴奋中,却既无法前进也无法逃避。
如果我们真的需要赶上航班,或许因为我们的生存需要或者我们对生活的热爱就依靠它,我们的无聊将比仅仅是在旅游和呆在家里之间难以定夺时相比更少一些(虽然可能更加焦虑或者恼火)。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聊是与感受到的需要或者必要性相反的功能。不妨想象一下我们出现在一场连名字都搞不清楚的亲戚的葬礼上,我们是否比在父母或者兄弟姐妹的葬礼上更容易感到无聊呢?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好。但是,究竟为什么无聊让人讨厌呢?19世纪德国哲学家阿瑟·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论证说,如果人生本身就充满意义或者让人觉得充实,就没有无聊这种事。因此,无聊就是证明人生毫无意义的证据,它打开了隔断,让通常因为眼花缭乱的活动而被阻挡在外的一些令人不舒服的情感或者负面情感闯了进来。这就是狂躁防御的本质,它来防止无助或者绝望等情感闯入我们的心里,依靠的就是让相反的情感如亢奋、有目的的活动和全能的控制等占据你的内心,如果做不到,那就阻止任何种类情感的出现。
在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的小说“堕落”(1956)中,克莱门斯(Clamence)向一个陌生人汇报说,
我认识一个人,他花费20年的时间追逐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为她牺牲了一切,包括他的友谊、他的工作、他的体面生活,可是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就没有爱过她。他像大多数人一样一直是觉得无聊,仅此而已。他是让自己进入一种充满复杂性和戏剧场面的生活。必须发生一些事---这解释了人类的很多承诺。必须发生一些事,哪怕是没有任何爱情的奴役,哪怕是战争甚至死亡。
遭受缓慢无聊之苦的人患上种种心理疾病比如忧郁、暴饮暴食、酗酒和吸毒等的风险更大。有研究显示,在实验背景下遭遇无聊时,很多人竟然选择给自己十分难受的电击,仅仅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摆脱现有想法或缺乏想法的状态。而在真实世界中,我们不惜花费相当多的资源来战胜无聊。全球娱乐业和媒体市场的价值到2023年将达到2.6万亿美元,娱乐从业者和运动员的收入和地位都达到十分可观的高水平。最近一些年的技术进步已经让娱乐恒久化唾手可得,但这之所以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部分就是因为让我们更加远离此时此地。不是让我们餍足和享受,而是让我们变得更加缺少敏感性,需要更多的刺激---更多战争、更多杀戮、更多硬核冲击。
好消息是无聊也能有积极的一面。无聊能够告诉我们,自己没有很好地利用宝贵的时间,我们应该去做一些更快乐、更有用、或更充实之事。从这个角度看,无聊是变化和进步的代理人,是雄心壮志的驱动力,激励我们驰骋在更大、更绿的草原。
但是,即便我们是那些感受到生活充实的少数幸运儿之一,仍然值得培养某种程度的无聊,只要它能为我们提供更深入探索自我的前提条件,将我们重新连接上自然的节奏,开始和终结需要高度关注、付出漫长和艰辛努力的工作。正如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在《幸福之路》(1930)中所说,
不能忍受无聊的一代将成为一代矬子,这些人与自然的缓慢进化过程隔裂开来,就像花瓶中的鲜切花,他们的每个生命冲动会慢慢萎缩。
1918年,罗素因为“和平宣传”而被关进英国布里克斯顿(Brixton)监狱4个半月,但他发现那里简陋的条件非常适合且有助于创造性的发挥:
我发现监狱在很多方面是非常惬意的。我没有约会,无需作出艰难的决定,不用担心有人前来拜访,没有人会打扰我的研究。我读书,我写书,《数理哲学导论》,并开始《心灵分析》的研究。有一次,我在阅读斯特拉奇(Strachey)的《杰出的维多利亚人》时,我发出的笑声太大竟然引来狱卒前来阻止,他说,我必须记住监狱是惩罚人的场所。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罗素。我们这些肉体凡胎的普通人,该如何应对无聊呢?正如我们所论证的那样,如果这是一种欲望被唤醒却没有得到满足的意识,如果能够回避我们很少能控制的处境,消除干扰,强化动机,降低期待值或从适当的视角看问题(意识到我们真的已经非常幸运了)等,我们就能将无聊降到最低。
不过,不是进行一场持续不断的反无聊的战斗,更容易和更有建设性的其实是张开双臂去拥抱无聊。如果无聊是一扇窗户,让我们看到现实的本来面目,推而广之,看清人类的生活条件,那么反抗无聊就等于是拉上窗帘。是的,夜晚是漆黑一片,但天上的星星反而更加耀眼。
因为这些理由,东方很多传统鼓励无聊,将其视为通向更高境界和意识的道路。这里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禅宗笑话:
一个学习禅宗的小沙弥询问如果进入寺庙修行得需要多长时间能开悟。
禅宗大师说,“十年”。
“啊,如果我真的十分卖力工作,加倍努力呢?”
“二十年。”
因此,不是要竭力反对无聊,而是要拥抱无聊,与无聊同行,从无聊中收获一些东西。简而言之,让你自己变得少些无聊。叔本华说无聊不过是痴迷的反面,因为两者都依靠来到某个处境的外面而不是留在里面,一种情况导致了另外一种情况。
下次你再觉得无聊时,就全身心地拥抱无聊吧---不是做我们通常所做之事即再往后退一步。如果你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了,禅宗大师一行禅师(Thich Nhat Hanh)主张简单地在你觉得无聊的任何活动上都添加一个词“冥想”,如“排队冥想”。
用18世纪英国作家萨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的话说,“通过学习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获得拥有尽可能少痛苦和尽可能多幸福的伟大艺术。”
译自:Boredom is but a window to a sunny day beyond the gloom by Neel Burton
https://aeon.co/ideas/boredom-is-but-a-window-to-a-sunny-day-beyond-the-gloom
作者简介:
尼尔·伯顿(Neel Burton),哲学家、心理分析师。牛津大学格林坦普顿学院(Green Templeton College)研究员,最新著作《天堂与地狱:情感心理学》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