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字古體的美學與哲學意義*
蔡永勝
【提要】:“回”字古體的美學意義表現在“囘”字傳神地摹狀了宇宙萬有不斷轉向而作超循環運動的意義,“回”字的四種異體的美學意義表現在:當“回”字或帶“回”字部首不斷出現時,書寫多種異體能避免雷同重複而帶來的單調感。“回”字的哲學意義是:《易經》的“復卦”其實是“回卦”,而“復卦”的哲學意義在於記述了中國先哲在宇宙超循環運動中見出宇宙大心的存在——“復,其見天地之心乎!”\r
【關鍵字】:“回”字的四種寫法;“回”字的美學意義;“回”字的哲學意義;超循環運動;宇宙大心。\r
中國是哲學與美術的故鄉。哲學、美術與機械性衝突,故中國人疏離于機械邏輯即形式邏輯,從而造成他們自然科學的欠發達。當中國在近現代與發達自然科學的西方文明衝突中遭受失敗,一些人就遷怒於古中國文明而認為其低級。他們斥中國古典哲學為玄學鬼,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斥漢字為中世紀茅坑,認為漢字是比拼音文字低級得多的文字,理當滅絕。於是乎中國傳統繁體字-異體字(如“回”字有四種寫法)、太極陰陽五行說、人體經絡理論都成了中國學問無用、中國玄學不真、中國醫學騙人的諷刺。
而當人類經歷兩次世界大戰,西方文明在反思中認識到科學主義的危害,智識者將目光朝向東方,他們對於“大道不器”(《禮記•學記》)、“君子不器”(《論語•為政篇》)雖一知半解,但對中國哲學的敬畏與日俱增。而語言學家也漸漸發現了中國漢字對於統領如中國這樣一個廣大文明體的不可替代的價值,漢字以其之為空間-視覺性文字超越漢語語音的自然變異,故其意義超穩定,今人粗通小學者閱讀三千年前之古文字全無問题——此漢字於時間維超穩定性所在,中國各地方言雖千差萬別但以漢字交流暢通無阻——此漢字於空間維超穩定性所在;而印歐語系諸拼音文字以其為聽覺-非空間性文字其構形總是追隨語音變異而變異,故極易出現語文隔離,西羅馬帝國於公元476年滅亡距今不過千五百年,而拉丁語文早已變異-分裂為一個個彼此隔離的語文碎片矣。此中國為時間維與空間維之廣大文明共同體遠超地中海文明圈之歷史與地理文化之支離破碎原因所在也,中國人遂在對中國文明不斷反思中逐漸贏得了自信——中國文明以其歷史的連續性與空間區域的廣大及其形而上學天道論極高明而為地球人類文明之核心,進而認識到廿世紀初那些激烈的反傳統言論雖並非全無道理,但其矯枉過正的程度如此之大以至於否定中國古典文明的價值——實在是大錯特錯了。
中國文明的一個特點是其全息性,我們甚至在“回”字的四種寫法上就能洞察中國的漢字藝術是人類最高級的藝術、中國古典哲學是人類諸學說中最高明的哲學。
楷書“回”字大“口”套小“口”結構來自於殷商甲骨文與金文之狀如簡化的螺旋曲線(、)的隸變,見出先民造字之初對於空間運動之不斷回轉造成螺旋曲線的理解。這種意義理解的漢字結構表達本身就蘊含了深刻的美學意義,蓋藝術就是將某種現象從萬象中抽象出來而以人造結構表現之。故所謂漢字藝術有兩層意義,第一層意義是漢字結構本身對世界現象的寫意性表現,第二層意義是書法家以其個性化的書寫表達其風度氣質以及對世界的獨到理解。
在漢字書寫上,中國古人以微妙的變化否定機械重複。如果一篇文章中“回”字(或帶“回”字部首的字)太多,書寫起來就不免機械,如果是行草書起草文稿還比較好處理,就是字形的大小、墨色的濃淡、草字符筆順的變化總能做到使“回”字既能讓人認識,同時避免雷同。但如果是規範性文書的謄寫,一般要用正書(兩晉南北朝以後用楷書),如“回”字如何避免雷同?回答是“回”字有多種寫法,書寫的人與閱讀的人都不至於為單一寫法的束縛而神倦。當然不僅回字,其他漢字亦多有異體字,因而皆有此反機械性效應。而這種對機械性的否定在拼音文字中是沒有的,這是由於拼音文字既然追求簡便,機械性便是其特點,如英文的26個字母實在是太單調了。與毛筆匹配漢字相反,與書寫英文相匹配的就是英文機械打字機。
宋版書的價值很高,除了文獻意義,就是宋版書之書法美的表現。它是首先經人書寫,然後左右鏡像雕版印刷而成,因而是漢字藝術之稿書線索與碑刻線索融合後的一種表現形式。書法家在書寫時為避免雷同而往往採取一個字的多種異體寫法方式,再加上雕刻也是手工完成,了無現代計算機排版千篇一律的機械性,故其藝術價值極高。
回字的小篆寫法作“”,此字在甲骨文中就已經出現,其寫法與小篆基本一致,唯比小篆線條略短,它與“”(雲)的區別是線條旋轉方向不同(且“雲”字表現回環之外有非回環的拖曳迤邐)。不難看出,回字的“囘”寫法相比於“囬”、“回”、“”保留了一些它所從出的螺旋曲線形態。螺旋曲線作為自然世界中的“象”可以在某些貝殼類動物中見到,中國古代哲人從此“天文”中發現了世界奧秘,這個奧秘的發現就表達在《易經•復卦》中。“囘”與“復”二者在先秦文字中其意互通 ①,因此《易經》中的《復卦》其實就是《囘卦》,中國古代哲人在人一生不斷從家門走出並返回而發展中看到了天心運化萬有的超循環運動;反過來說,宇宙萬有的超循環運動所表現的是宇宙大心意識流的奔湧。
我們看《易經•復卦》對“復”的詮釋:“復:亨,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利有攸往。”這是通過人類世界的往復行為解釋“復”的意義。建立在生存論之“復”字意義理解之上,《易經》作者發其宇宙論,這便是彖辭中“剛,反動而以順行。”
“剛,反動而以順行”是對宇宙萬有超循環運動之超越性的發現。“反動而以順行”意即時時反動時時順行——即循環運動;而“反動而以順行”前面的“剛”則是言在循環中有剛健蘊涵,完全循環中不可能有剛健蘊涵,蘊涵剛健的循環不是完全循環、而是超循環。故“剛,反動而以順行”所言是超循環,即“復”所指稱的是如螺旋曲線標誌的宇宙萬有超循環運動。接下來是《易經》作者最為驚心動魄的發現:“復,其見天地之心乎!”意即超循環運動乃是宇宙大心意識流的奔湧所在。
何以超循環顯現出宇宙大心的存在?心靈是看不見的,看得見得是心靈外化的運動,心靈外化運動的特點是什麼?自由。自由運動區別于非自由的機械運動在於運動中有想像力萌發。宇宙萬有超循環之為自由運動就在於其不斷有想像力萌發——地球上生物世界乃至人類世界的發生與進化就是宇宙超循環運動不斷萌發想像力的顯現。故宇宙超循環運動表明了宇宙萬有運動的自由性,萬有自由運動表明宇宙大心的存在。\r
西方自然科學的發達並不意味著西方人對於宇宙本質的理解勝於中國人;相反,正是由於西方自然科學的發達使他們誤解了宇宙的精神性本質。我們看康德、黑格爾、費希特這些西方近現代名噪一時的哲人,他們的文本頗為浩繁,近現代中國人由於崇敬西方科技的發達而對德國古典哲學也報以敬意。然而一旦深入理解他們所言說的理論,纔發現他們與中國古典哲學差得太遠。形象地說,中國古代哲人早已登堂入室,而他們尚未入門。
西方人認為上帝是真理,同時他們又認為自然科學是真理。那麼究竟哪一個是最高真理?他們之不能圓滿回答而只能行獨斷論——見出西方人思維在天人關係理解上的分裂。一方面他們認為宇宙是必然的,因此認識宇宙的自然科學的邏輯斯蒂系統是“連上帝都不能更改的真理②”(胡塞爾);另方面他們在教堂裡又崇拜萬能的上帝。天道-上帝當然是絕對自由的,問題是從宇宙的必然如何達到上帝的自由?萊布尼茲認為這個問題是西方人走不出的迷宮,它本質上是必然與自由的關係問題。
而此問題在《易經•復卦》裡早就解決了,自由與必然就有機結合在宇宙萬有的超循環運動結構中,自由對應超循環的超越性、必然對應超循環的循環,宇宙作為絕對精神者天道-上帝的外化當然是自由的、而不是必然的,這是由於自由是超循環的“體”而必然是超循環的
“用”。人類宏觀視域的某些存在之所以貌似必然,只不過是由於超越性對循環的破缺微茫罷了。中國古典哲學所謂“天人合一”就是言人與天其本質具同一性,這個同一性就是精神自由,天地(宇宙)既有其心靈,他與人一樣當然是精神存在者,只不過宇宙作為超越性生命體其中物質物(如巗石)其精神分佈不如宇宙歷史所運化出的生物性生命體(如人體)精神分佈濃鬱罷了。
曾幾何時,在西洋堅船利炮的逼迫中、東洋日本的武力侵略中,中國文明如同被打折了腿的孔乙己,在眾人的嘲笑中無以自辯。科學主義者得意地嘲笑中國文明的百無一用,然而不久那種把“科學”視為“真理”代名詞其在認識論上的歧途性就表現出來——歷史主義決定論在二十世紀造成了駭人聽聞的人道主義災難。宇宙的超循環性意味著它絕不對應機械邏輯,自然科學的數理邏輯以忽略宇宙超循環的超越性而具有世界觀意義上的誤解;而中國古典哲學認識到天人的同一性纔是對宇宙歷史的正見。認識到宇宙萬有超循環乃是宇宙大心意識流奔湧——這是中國哲學對宇宙歷史最深刻的發現,它遠遠超越了西方中世紀哲學家關於上帝證明的千言萬語,它使中國“天人合一”建立在牢固的基礎上。此發現固然無所實用,然而它標誌了人類在宇宙中的高級位置——人類遠超實用主義動物而為相對純粹的精神存在者。(載《漢字文化》2020年第一期)
注释:
①《說文解字》釋“回”為“轉也”;釋“復”為“往來也“。往來須轉向,不斷轉向運動即循環運動。“反動而以順行”即復,即不斷轉向,即循環。可見“回”與“復”其意通,在拓撲學意義上二者等價;唯二者在意指超循環時皆非閉合環。
②“上帝對此也不可能有任何改變,正如他不能改變1+2=3這個公式或其他任何本質真理的恒常性一樣。”見胡塞爾著《純粹現象學通論》,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1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