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由人民创造。近代中国遭遇“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习惯“以大哥自居”的东方古国被裹挟着进入全球化进程，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屈辱与磨难不期而至。好在数千年未曾中断的文明沉淀养育了一代代敢为人先、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精英，他们猛然惊醒，挺起民族的脊梁，在惊涛骇浪中英勇搏击，书写了近代中国的辉煌。其中三湘四水的热血儿女前赴后继，上下求索，甚至成就了“半部中国近代史，皆由湘人血写就”的历史佳话。
数十年来，从读者到学界，人们一般习惯于以革命史观为主线，对非党政军领域的国家建设人才重视不够，这就不利于全面把握革命斗争的残酷性和艰巨性，了解历史进程的复杂性。
2019年10月19日下午，集学术性、思想性与可读性于一身的著名湘籍学者郭世佑教授做客长沙博物馆市民讲堂，以“近代湘籍人才的多样性与中国历史进程的复杂性”为题，带来了一场精彩纷呈的学术讲座。
座无虚席的讲座现场，还有讲座公告发出仅过一天之后长沙博物馆微信公号“预约已满”的温馨提示，不禁将我的记忆推回到2008年9月大一第一学期第一周周一晚间《中华文明通论》的课堂——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学者，一口略带湘音的普通话抑扬顿挫、铿锵有力，讲课时他时而把头微微倾斜、视线微微向上，迅速用思考的力量迸发出连珠妙语，用新颖又详实的史实，向在座的三百余名刚入学的大学新生已经接受了起码六年之久的历史人文知识结构与思维方式提出质疑，甚至挑战，在场的同学们既感觉陌生又有些震惊，不时困惑又觉得十分入理。哦！原来讲台上这位一直坚持站着授课、不做PPT，只提供干货、擅长临场发挥，目光始终带有真诚、睿智而又不失严厉的老师，就是师兄师姐们口中鼎鼎有名的郭世佑教授！第一周之后的每周一早上，在教室前排桌椅上提前“占座”便成了我等《中华文明通论》学子的课前规定动作。
这次返湘的讲座，只见郭教授仍然力辞主办方的讲座坐席，坚持站着，完成时长近三小时的讲座（含一小时与听众问答互动环节），不管台下是晚辈学生还是白发苍苍的普通民众，他说过，这是一位人文学者对听众的基本尊重。不仅如此，郭教授坚持一贯的无稿演讲风格，凭借胸中丘壑，用生动流畅的语言、严谨周密的逻辑和精炼扎实的史实，一气呵成。他站在国家全局的高度，兼顾革命与建设两个维度，把众多可能被后人甚或不少近代史专业研究者遗忘在历史角落里的湘籍顶级人才随手推出，用客观公正的历史叙事，把他们在各自领域拓荒式的贡献展示在听众面前，引人深思。
在他们之中，不仅有民国官方的政治人物，如中华民国常驻联合国代表、联合国远东经济委员会主席兼历史学家蒋廷黻、神机妙算的“日本通”王芃生、挺身营救犹太人的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何凤山等；亦有近代中国人文或社会学科的巨擘大家，如民国时期近代史学科的三位湘籍拓荒者左舜生、李剑农与蒋廷黻，“中国经济学教育奠基人”何廉、目录学泰斗余嘉锡、法国文学翻译泰斗李青崖和李丹兄弟，坚持留在大陆维护人民共和国法权的国际法学家与外交学家周鲠生、训诂学家杨树达、用西方哲学方法清理中国哲学的哲学家金岳霖等；还有辛勤育人的教育家，如以个人力量从事新闻教育事业时间最长、影响重大的新闻教育家成舍我、明德中学创办人胡元倓、岳云中学创办人何炳麟，晚清学部尚书张百熙、民国政府教育总长范濂源、易培基、章士钊等；还有1948年首批被推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的科学家，如湘雅医学院老院长张孝骞、率领西南联大学子冒险清理西康大凉山矿藏的化学家曾昭抡，等等。不仅如此，郭教授还提醒现场听众，不要忘了某些英年早逝的杰出人士，如在蔡锷编的《曾胡治兵语录》中与曾国藩齐名而才情高于曾国藩的胡林翼、武昌起义的主要筹划人与实际总指挥刘复基、“黄埔三杰”之首的共产党人蒋先云（“三杰”的另外两位也是湖南人，即湘乡人陈赓与岳阳人贺衷寒），等等。
郭教授通过内容新颖、叙事清晰的讲述让听众了解到，近代湖南不仅有以毛泽东同志为代表足以影响国家命运和民族前途的伟大政治人物，还有在其他领域百花齐放般奉献毕生心血的湘籍人才。在事实描述的基础上，郭教授继而追问：如此优秀的近代湘籍人才，我们何以不知？我们为何会忘却？
诚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许多历史人物都是优点与缺点并存，但并不等于没有高低之分。郭教授秉持彻底的唯物史观，对如何辩证看待湖湘文化、如何评价错综复杂的近代历史人物等问题亦发表了独到的学术见解。在他看来，近代湘籍人才辈出并不能构成过度渲染和美化湖湘文化的合理依据，其他省市的地域文化与“精神”选拔也是如此。
讲座现场的听众不仅有来自长沙、湘潭、株洲、邵阳、益阳、永州等地的市民、公务员与在校学生，还有从上海、南京、广东等地慕名赶来的知名学者、律师和商界精英等。最令人感动的一幕是，任教于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圣伯纳蒂诺分校的何绍义博士是郭教授的资深粉丝，他不顾郭教授的劝阻，于讲座当天早晨自洛杉矶飞抵长沙，讲座结束的第二天立即返美授课。他在点评时就说：听世佑老师谈近代湘籍人物，once in a lifetime，旅途劳顿一点也是值得的。
远在太平洋彼岸的国外学者因为一场学术讲座特地回国，实属罕见，本场讲座之吸引力就可见一斑。
浙大与法大的几位教授曾经提示，郭教授的讲座除了陈述精彩，答问环节更精彩，其知识积累之厚度、人文底蕴之深度、临场反应之速度，让人折服，他特别注意尊重每一位提问者，不会躲躲闪闪，把问题扯开。郭教授的这一风格再次展现于长沙讲座的全过程。在问答互动环节，听众的提问十分踊跃，问题多样，深浅不一，郭教授以其丰富的学术积淀，详略得当地回答每一位听众的提问，还一一应允家乡听众合影与签名的请求，再延时一个多小时，最后一个离开报告厅，他只是无法满足听众要求给点时间聚餐致敬的愿望，表示歉意。
湖南省委宣传部原副部长、省社科联第六届委员会主席郑佳明教授作为另一位重要嘉宾，以郭教授的朋友之身份做了精彩的点评。他说：历史迫使中国以一种极为特殊的模式实现社会转型，在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社会的文化观、历史观等多种价值观念均在发生深刻变化，我们需要多角度全方位地审视历史和历史人物，而郭教授立足于史实，打开了另一扇了解近代湘籍人才的窗，讲述了近代湘人在党政军领域以外的成就与贡献，这无疑对我们更准确地定位近代湘人在历史进程中的坐标，启发对历史复杂性与多样性的深层思考，大有裨益。郑教授还特别强调，这样的裨益不应该只是知识型的，还应该是方法论与境界型的。
对此，后学深有同感。师者之大，或不在知识灌输之多，而在启人心智之深。此次讲座的丰富内容与现实意义，可能不仅在于普及历史知识的层面，还可延展至教育或思维的层面。高效率的发展所带来的社会分工之精细化，必然要求知识之专业化，故此各高校一流学科之建设应运而生便无可厚非。然当此知识专业化程度趋深之际，亦不可忽视通识教育之必要，后者当属公民教育的基本内容，亦为培养合格公民之必须。通识较于专业化知识，其范畴当指普遍意义上的知识，其价值在于革除知识层面“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弊病，防“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之片面。通识之程度亦有相对性和不同层次，例如研习民商法学——法学之一种，需研习法学之通识；而研习法学——社会科学之一种，又需研习其他社会科学之通识，人文学科之通识尤其不可缺席。这样的思维和理念正是郭教授的讲座能够给听众的最大启发——历史是每一位公民（市民）的必修课，而对历史的了解不应止于某一个或某一类历史人物，应尽可能观察多个领域，互相比较，从而更加全面深入地走近历史的本真，感受历史的复杂与厚重。说到这里，笔者不禁想起郭教授在去年为迎接湖南师大80周年校庆而主编的《故园的背影——湖南师范大学北美校友笔下的父亲》一书中，就要求全书作者朝着“知人论世”的书写目标迈进，该书的第一版就在去年脱销，最近还被教育部为全国中小学图书馆推荐的阅读书目。校庆期间，郭教授还率领北美作者9人代表团重返岳麓山，在师大至善讲堂与校内外年轻学子畅谈“家史、校史、国史与家国未来”，我有幸赶到现场，再见郭教授的风采。他在这个集体式讲座的开场白中直言：“任何校庆的最大受益者应该是在校的学子，我们今天主要是为在座的师弟师妹而来，也是为在座的校外的年轻学子与长沙内外的热心读者与听众而来。”他的真诚很让现场感动。当讲座时间延长之后，他还以这样的排比句结束自己的答谢演讲，让我和部分听众眼噙泪水：
战士的荣誉在战场，
教师的荣誉在课堂。
学者的荣誉在读者，
游子的荣誉在故乡。
早在16年前，郭教授就已是通识教育的坚定支持者和有力推动者。2003年，作为浙江大学中国近现代史博士点掌门人的郭教授为时任中国政法大学校长徐显明教授的真诚所动，离开西子湖畔，加盟法大，一时间在浙大校园引起轰动。当众多浙大学子还在为郭教授因置身“法学帝国主义”校园可能被“边缘化”而担心时，法大学子就以敏锐的辨别力，迅速给予郭教授以高度的尊重、密切的关注和由衷的敬意——连续两届入选全校“最受本科生欢迎的十位教师”。虽然这只是学生自发评选的“民间荣誉”，但却是多数教师和校领导一致认可的分量最重的奖励。对重视学生的教师而言，还有什么比获得学生发自心底的认可和尊重更重要呢？而在一所没有历史专业本科学生的校园，一位非法学专业的教授却被评为“最受本科生欢迎的十位教师”，其难度与影响可想而知。
郭教授最早为法大学子所熟知，源于他开设的选修课《近代人物与中国社会转型》，而后又通过他受校方委托主持的全校本科生通识必修课《中华文明通论》而广受学生好评。郭教授以求真务实的学术态度，以对学生高度负责的教学品格，开坛授课并组织优质师资，让一批又一批受应试思维浸染数年的学子受到知识与思维层面的双重冲击，开启崭新的求学之路，获益终身。“获取新知的方法比知识记忆更重要、思考历史的过程比争论历史的结果更重要、事实评判比价值评判更重要、论据比论点更重要……”，等等，此类贯穿通识教育与历史专业叙述的“郭氏语录”不仅归纳在远道而来的美籍学者何绍义博士的精彩点评里，还深入浙大与法大学子的心中。众多法科学子不仅得到人文知识之积累，还深受思维模式之启迪，而此对于法学人文主义之施展意义非凡，真乃学子之福、教育之幸！正因如此，郭教授所主持的《中华文明通论》与另一门通识必修课《西方文明通论》成为法大本科教学之亮点，不仅在当年受到教育部本科教学评估专家的好评，而且多年来在法大校园广受学子欢迎。
通识之“通”在其普遍适用之价值，就学术品格层面的通识而言，求真是其中之要义，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概莫能外。在不少师友看来，求真即是郭教授最重要和最闪光的学术品格，亦是其本次返湘讲座的精神主旨之所在。所有的价值评判或均可商榷，具体的事实陈述却不容置疑。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说真话是一种习惯，这是郭教授的人生和学术信条，也是他作为师长对学生的要求，作为学者对公众的期盼。历史的魅力在其复杂性，而廓清历史真相的难度亦在其复杂性，但问题之复杂绝非回避问题的理由，直面问题、解决问题的勇气和智慧来自对真相的苦苦求索和多维认知。这应是我们对待历史的基本态度，亦当成为国人文化自信之不绝源泉。
拜识恩师十余年，其学识、思想与风骨对众弟子的影响犹如恩师曾说的一句话——“既然曾经拥有，必将天长地久”。收笔之际，恩师此次返湘讲学时在餐桌上对数名返湘弟子以赠诗的方式提供的谆谆教诲与殷殷叮嘱言犹在耳，常思常新：
“三湘子弟燕山营，暑往寒来不做声。
反哺南归仁里怨，法音擦亮洞庭星。”
（本文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08级本科学子，现就职于长沙某法律实务部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