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卡尔克特 著 吴万伟 译
哲学家苏珊·沃尔夫(Susan Wolf)认为,如果我们不追求道德完美的目标,生活反而会更有意义,也更加丰富多彩。
美国著名哲学家苏珊·沃尔夫写道,“我很高兴我本人和我最关心的人都不是道德圣人。”这则声明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随笔的开场白之一,沃尔夫在该文中设想了道德完美的情况是什么样子。如果你参与沃尔夫的思想实验以及她从中得出的结论,你就会发现,该声明能够把人从道德完美的陷阱中解放出来。
沃尔夫的随笔“道德圣人”(1982)想象了道德圣人的两种不同模式,她为两者贴上的标签分别是仁爱圣人和理性圣人。沃尔夫描述的仁爱圣人以快乐的精神做任何在道德上最佳之事:这样的生活并非没有快乐,但是,其焦点毫无差错和绝不动摇地集中在道德上。我们可以想象仁爱圣人是这样一种人,他或她心甘情愿地卖掉一切财富以便把收益捐献给饥荒救援活动。理性圣人同样献身于道德事业,但是,其动机不是出于仁爱精神而是出于责任感。
和仁爱圣人在一起或许有比和理性圣人在一起是有更多快乐还是更多疯狂,这要取决于你的个性。仁爱圣人的经常性幸福会使与她共处的时光变得更容易还是逼得你发疯?这里有个与佛教有关的指南---事实上是美国学者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创造的词---要求你“快乐地参与到世界的痛苦中”,仁爱圣人将此使命推向最大化:但是,或许你将发现这种快乐存在于面对世界上最令人恐怖的疯狂或罪恶。另一方面,理性圣人因为对责任感的坚定承诺,或许也成为令人难受的伙伴。
如果你本人不是圣人的话,两种道德圣人都可能带来困难。他们会持续不断地打扰你,并敦促你付出更多吗?或许他们已经加入富有成效的利他主义运动,三番五次地建议你最有效地使用你的时间和可支配收入来帮助别人。当你不是把大部分业余时间和注意力集中在乐施会(Oxfam一个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发展和救援组织的联盟---译注)而是花在玩视频游戏上时,当你把大部分额外收入用在奢侈品如葡萄酒、巧克力的消费上而不是帮助他人解决基本温饱问题时,这些家伙会让您感觉如何?他们百分之百的道德焦点似乎总是在鼓励你感到内疚,你愿意和他们交朋友吗?
沃尔夫建议,成为道德圣人的渴望或许让某些人变成生活中的噩梦。英国作家尼克·霍恩比(Nick Hornby)在其小说《如何行善》(2001)中提供了这种场景的滑稽版本。不过,真正的圣人,一个非常正派得体的人或许不愿意让你总是感觉不舒服:那样的话,能带来什么好处呢?事实上,真正的道德圣人难道不应该是非常敏感的人吗?就像对整个世界产生的影响感到敏感一样,他们难道不晓得给你的生活造成的影响?沃尔夫觉得,问题就成了道德圣人不得不隐藏他们对你的道德承诺程度的真实想法。而且,沃尔夫说,当你的愤世嫉俗的笑话违背道德规范时,道德圣人能够真诚地嘲笑吗?况且,他们怎么会有闲暇和你一起溜达?如果他们在道德上完美,就会有更重要得多的事情去做。
真正致力于最大限度地追求道德成就的生活不仅不适宜交朋友。道德圣人如果是完美的话,他们会浪费时间去看电影电视吗?会花费金钱去品尝美食或旅游吗?或者花费精力从事体育运动或者观察鸟类活动或郊游而不是去从事更加重要的事业?他们没有时间去看戏或者享受蜷缩在被窝里阅读好书的乐趣。据说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在谈及社会主义的时候说,极端利他主义的问题是它占据了太多夜晚的好时光。如果碰巧与其道德工程吻合,道德圣人或许能够找到时间做这些事,比如在慈善募款活动现场观看体育比赛,或者在前往急需救援的事故地点途中欣赏美丽的风景。但是,这些体验应该被视为幸运的额外好处,他们生活的唯一目的是尽可能多地做善事。
如果你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交朋友或者娱乐,或者从事艺术活动或者欣赏野生动物,那你就错过了沃尔夫所说的生活中无关道德的那部分。沃尔夫并没有暗示无关道德的东西就等于不道德的东西:仅仅因为某些东西与道德无关(如打网球)并不意味着它在道德上就是糟糕的。要点在于,从本能上说,道德的焦点集中在诸如平等对待他人以及试图减少痛苦等议题上。这些的确是好事:但是,与朋友一起度假或者到阿拉斯加雨林探险或者享受咖喱美味同样也是好事。道德上的善只是生活中的美好事情的一个方面,如果你的生活中好像只有道德才是最重要的,那你就可能过着一种非常贫瘠的生活,生活中无关道德的一面完全与你无关。这意味着你失去了很多生活乐趣。
沃尔夫想象仁爱圣人过着一种完美的幸福生活,其中无关道德的部分没有发挥任何作用。严格禁欲的道德生活---没有朋友,没有业余爱好,没有对道德的任何干扰---如果从生活满意度上说,道德圣人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不过,沃尔夫纳闷的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仁爱圣人难道没有看出他在生活中失去的东西,果真如此,怎么不会影响其幸福呢?沃尔夫认为,或许仁爱圣人缺乏一种概念装备:意识到生活中除了道德之外还有其他内容的能力。或许这解释了仁爱圣人也能感受到幸福的原因。相反,沃尔夫并不认为,理性圣人仅仅依靠责任感坚持过她贫瘠的生活。但是,为什么径直走到完全致力于道德事业而全然不顾其他一切的地步呢?沃尔夫提出了让理性圣人看起来如此缺乏理性的答案:或许是出于自我厌恶或者对落入地狱的病态恐惧。
沃尔夫的两种道德圣人版本建立在现代西方哲学两大最有影响的道德哲学模式的基础之上:功利主义(催生了沃尔夫的仁爱圣人)和康德主义(催生了理性圣人)。沃尔夫问,如果你在生活中把这种道德观推向极致,你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沃尔夫认为,如果全面按照这样的世界观生活,那样的生活绝对不具吸引力:我们已经看到,每种生活都产生了这样一种好生活,他们完全投身于满足他人的需要,根本没有时间享受生活中很多无关道德的美好东西---事实上根本没有时间过自己的生活。如果用伯纳德·威廉姆斯(Bernard Williams)的话,你是把你的全部时间花在充当道德体系的仆从上。
如果“美好生活”的说法含义模糊不清,就说明现代道德出了毛病。
功利主义和康德主义的显著特征是两者都没有把个人幸福置于很高的位置。功利主义是“为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的这样一种哲学,如果很多人的需要要求你做出巨大的个人牺牲,包括牺牲你的幸福,那就做出牺牲吧。沃尔夫正确地想象了完美的功利主义者---仁爱圣人是幸福之人:实际上,这是理想。但是,没有人是因为追求个人幸福或者美好生活的理由成为功利主义者的:那不是功利主义道德的要点。在千百万有意识的个人的生活的背景下,你的个人幸福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如果为了普遍的善做正确之事,如卖掉你的不动产,投身于慈善活动中让你感到不幸福,那就是一种耻辱,但是,正确之事就是正确之事,并不会因为你的不幸福而有所改变。
康德式的道德更少关心个人幸福。源自18世纪哲学家依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的康德主义是这样一种哲学,强调我们对其他理性人的理性责任(因此,沃尔夫称之为理性圣人)。做正确之事的理由是因为这是你对其他人的义务,而不是因为做这事让你感到幸福。如果其他理性人需要你的帮助,比如,如果他们忍饥挨饿或者受到压迫,我们就有义务帮助他们,如果我们处于这个情况,他们也有义务帮助我们。康德的确认为,成为有道德的人让你值得拥有幸福,但也仅此而已。人们猜想,如果康德活着听到20世纪奥地利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说过的话:我不知道我们为何来到这里,但是我敢肯定,我们来到世间不是为了痛快享受的,他可能会喜欢的。
如果把现代道德理论作为理想来遵循却产生了并不具有吸引力的生活,你可能认为这些理论本身是否出了毛病。或许我们需要更全面的美好生活概念。事实上,你可能相信这是一个迹象,说明现代道德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连表达美好生活的说法都模糊不清。含义模糊不清是因为你必须询问:你说的“美好生活”是道德上的美好生活还是最值得向往的生活?前者设想的形象或许是关照穷人,而后者设想的形象是举着一杯香槟酒。道德上的美好生活已经等同于无私的利他主义生活,而最值得向往的生活等同于追求快乐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美好生活因此分裂,走向两个相反的方向,这样的结果让人忧心忡忡。
这些反思连同其他内容,或许把人带回到古希腊德性伦理学的方向,以便找到分裂之前出现过的观点。那个时期最著名的哲学家中有很多人认为伦理学的观点应该是既不鼓励自私也不鼓励无私,其中最著名的人是亚里士多德。最好的生活应该是关注他人,积极参与到与他人生活相关的快乐活动,但是,这并不要求你像关心亲人那样去平等对待陌生人的需要。伦理学更加关心的是如何成为好朋友的问题,而不是如何拯救世界。就像美好的友谊一样,伦理学不仅对其他人有利,而且对你也有利。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核心是功利性的双赢。最好的伦理生活就是最值得向往的生活,我们社交本性的实现就在于和他人一起过一种相互都感幸福的生活。因此,像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古代伦理观会认定,道德和个人幸福之间的分裂是不可思议的咄咄怪事。
沃尔夫在描述道德圣人的生活没有吸引力时,我们很容易错误地将其解读为鼓励亚里士多德观点的回归。但是,认真阅读“道德圣人”会发现,沃尔夫并没有这样的意图。沃尔夫没有渴望去改变现代道德已经演变为包括针对陌生人的广泛责任的事实。她满足于让现代道德的概念维持不变:仍然具有强烈的利他主义、不偏不倚、和面向全球的特征。道德关心千万公里外的陌生人的生活,这是非常正确之事,就道德而言,陌生人的生活与你的亲人和熟人的生活同样重要。
考虑到当今世界的糟糕状况,沃尔夫看到有很多道德工作需要我们来完成,这可能彻底消耗掉你的个人生活,如果你变成道德圣人,或者打算成为道德圣人的话。但是,在沃尔夫看来,这不是拒绝现代道德的理由。她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考显示,我们需要划出一条界线,明确区分哪些是道德要求你做的事,哪些是道德上值得称赞但并不要求你做的事(哲学家有时候称之为额外之事supererogatory)。道德并不要求你成为道德圣人。道德并不要求你在道德之外不能有任何其他利益追求。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拥有自己的生活并不意味着你没有严肃考虑道德问题,或者你已经放弃了成为讲道德的正派和体面之人的尝试。
认为选择不做圣人就自动意味着你将成为罪人,这种想法是一个陷阱。在此,道德寓意在于:拒绝接受你应该百分之百地严格按照道德标准行事的想法不能成为你追求较低标准的借口。在“道德圣人”中,沃尔夫提供了对道德圣人的批评,这种批评曾经被适当地理解为是在为道德辩护。她提供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案例,拒绝过一种完全按照道德标准生活的方式,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希望,在泼掉圣人洗澡水时也一并把道德婴儿泼掉。
即便没有完美的道德,你照样能够过上完美的幸福生活。
沃尔夫哲学中持续存在的主题是求助于道德理论来找到美好生活的理想并不是最聪明的主意。道德概念划定了生活重要区域的边界,但并不告诉我们生活的细节或者究竟如何处理生活细节。因此,如果我们把道德理论变成解决生活问题的答案,却发现这样的生活并不那么有吸引力,这并非是在批判道德理论。那是对道德理论作用的误解。沃尔夫将道德理论置于适当位置的努力是要把道德哲学从其过分的道德主义束缚中解放出来。我们究竟该如何生活,灵感之源太多了,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网友、邻居、电视剧中的人物或者一首诗。
沃尔夫对留下塑造个人生活兴趣和激情的空间特别感兴趣,她认为生活的意义不大可能纯粹来自道德。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因为意义往往来自对你所爱之人的承诺。在很多场合,你对家人和朋友的承诺将优先于你实现道德理想的承诺。就拿牛津和耶鲁研究者最近进行的心理学研究为例:如果你答应帮助孙子,你可能给他钱修车而不是把钱捐给致力于战胜疟疾的慈善机构,虽然做慈善带来的好处更多。你不是道德完人的事实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坏人。沃尔夫说,即便没有完美的道德,你照样能够过上完美的幸福生活。
你或许能够从具体的道德事业中发现人生的意义---比如帮助无家可归的人---但是这与在任何场合都做道德理想要求的任何事来寻找人生意义并不是一回事。事实上,你的个人生活性质是各种具体的关系、感情和利益结合塑造而成的。当今流行的哲学思想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你把生活的时间和精力花在具有客观利益的活动之上。对此,沃尔夫并不赞同。她在一个精彩的口号中说,“人生的意义来自主观性的吸引力和客观性的吸引力的交汇之所。”但是,按照沃尔夫的说法,通常提供意义的客观性的吸引力是道德圣人生活所特别缺乏的无关道德利益的方面:充满关爱的人际关系(包括朋友),与自然世界的亲密接触,对严肃艺术和竞技体育运动的热爱等等。
在实际生活中,这些无关道德的利益往往靠具体化的(哲学家可能会说)形式而体现出来:就我而言,恋爱关系,与克里斯20年的友谊,与自然世界的接触是每天晚上在剑桥郡维肯滩地(Wicken Fen)散步;热爱严肃艺术的表现是喜欢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卡罗(Frida Kahlo)的画作,热爱竞技体育的表现是周六下午观看足球赛。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自己主观认为的美好事物,正如诗人尼克·莱尔德(Nick Laird)所写“时间就是你表达爱的方式。”
热爱大自然的人通常不怎么关心抽象的自然而是直接与你生活相关的事:既然沙鳗已经被过渡捕猎了,本普顿悬崖(Bempton Cliffs)上的角嘴海雀的命运如何等。但是,你可能开始是因为喜欢角嘴海雀,最后就加入到拯救它们的道德事业中:或许是当地的环境保护活动。这可能被认为是沃尔夫强烈区分道德和非道德之间界线的证据,但是在实际上,两者的边界却常常模糊不清。爱能够把你从无关道德利益之地带到道德承诺之地,但我们很难具体划出越过界线的具体位置。
比如,你可能是分配利益的官员,逐渐喜欢上了所在社区的某个居民。你对她的关心逐渐变成了对导致她的生活和家人的生活变得更糟的政策的关心。你可能逐渐变得像圣人一样致力于改善该社区的政策。但是,如果你吸取了沃尔夫的教训,就不会为了这个事业而把整个生活都扔掉。你将继续花时间交朋友,在夏天的夜晚悠闲地观察薰衣草中的蜜蜂。你也不会丢失讽刺味道十足和精彩无比的幽默感。换句话说,你不会变成道德圣人。
作者简介:
丹尼尔·卡尔克特(Daniel Callcut)自由作家和哲学家。编辑有《伯纳德·威廉姆斯读本》2009年。生活在英国斯坦福德(Stamford)。
译自:Against moral sainthood by Daniel Callcut
https://aeon.co/essays/why-it-is-better-not-to-aim-at-being-morally-perf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