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9-21日，俄罗斯国际事务理事会主任安德烈·科尔图诺夫（Andrey Kortunov）出席了由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主办的第五届“北阁对话”，并参与了内部讨论及公开论坛。本文将科尔图诺夫在此次“北阁对话”期间发表的主要观点进行了归纳整理，经本人同意发表，但文本未经本人审阅。
一、关于当前中美关系的几个问题
当前，北京与华盛顿的关系非常复杂，许多人都对这一双边关系的发展趋势感到担忧。2017年年底，大部分参加北阁对话的与会嘉宾对中美关系的前景持适度乐观的态度；然而，当下的情况并未如大家所愿。可以确定的是，中美关系在得到改善之前会变得更糟。人们现在关心的不仅仅是中美关系本身，还有这一双边关系的变化对世界政治可能造成的影响。基于此，我们需思考以下几个问题：
首先，我们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判定中美关系出现了新的危机？我们看到特朗普政府频频向中国施压，但同时也需要注意到，中国并非是美国发动贸易战的唯一对象国。特朗普上台后，贸易战似乎成为了美国对外政策的一个常规手段。此外，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对其亚洲盟友（日本和韩国）的政策也出现了变化。中美贸易战会和美国与其他国家之间的贸易摩擦不同吗？这种对抗当中蕴含着多少政治因素？我们知道美国已经对华采取了一些有限的制裁措施，来表达对中国在亚太及其他地区行为的不满。
其次，中美关系的紧张态势在何种程度上会对其他亚洲国家造成影响？世界是否正在走向新的两极格局？对此是否有解决的办法？双边和多边框架能发挥何种作用？在解决中美冲突的问题上，第三方国家的介入是否可行？还是说，中美关系的下行是我们未来一段时间内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亚太地区在管控危机、加强合作方面有着成功的历史经验，可否运用之前的成功经验来管控当前中美之间的紧张局势？此外，任何改善中美关系的建议都要考虑中美两国政府能否接受，而且还要思考其中的轻重缓急。
第三，竞争与对抗是两回事，管控双边关系的竞争态势从而阻止双方走向对抗非常重要。目前，对特朗普政府的评价有多种声音。一种观点认为，世界还需忍受特朗普2至6年的任期。不过，当特朗普离任之后，一切都将回到常态吗？另一种观点认为，中美关系的现状并不全是特朗普及其政府造成的，双边关系的调整和变化并非短暂的现象，更像是长期的趋势——就如天气和气候的区别。我们需要提前为下一任美国总统带来的变化做准备。
二、亚欧地缘战略竞争
中国和欧洲在加强合作方面面临着机遇，同时也存在着限制因素。从逻辑上讲，特朗普威胁对包括德国在内的欧洲国家发起贸易战的态度，将导致中国和欧洲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密。比如，在世贸组织改革和应对气候变化事务上，中欧之间合作的力度将进一步加大。但是，中国在生态等方面的行为也让欧洲感到十分担忧，这预示着中欧伙伴关系的加深同样存在着诸多障碍。由于与德国联邦政府的政策相悖，德国在今年暂停了与中国的两个主要交易。
关于印度，它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未来欧亚大陆的稳定和安全。事实上，莫迪总理的许多决策既带来了不可多得的机遇，同时也带来了不少新的挑战。中印关系十分复杂，这一双边关系将沿着正轨向前发展，还是会走下坡路？目前来看仍难下结论。日本提出了“自由开放的印太战略”，印度方面也有自己的地区构想，两者所持愿景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协调一致仍有待观察。不过，从目前来看似乎协调的难度很大。
三、 管控中美地缘战略紧张
孔子说过一句话，用白话文来说就是，当我们意识到自己的目标并未实现之时，无需对目标进行调整，要改变的只是我们行动的步骤。这恰恰是如今我们要做的事情，因为我们的目标并没有发生改变，今天人们所追求的依然是稳定、安全、繁荣、认可、自尊，还有其他一些基本的需求。所以说，人与人之间并没有那么多的不同。但是，曾经可行的、达成过这些目标的办法当下已经行不通了，曾经有效治理各种全球公共问题的举措也已不再有效。人们频繁谈论特朗普给当今国际关系留下的印记，但需要指出的是，特朗普并非造成当今所有问题的根源——他仅仅是问题的表面症状；他的个人特质不应当遮挡审视未来的长远视角。我们可以多些思考国际社会中正在出现的各种法律方面的问题；我们可以讨论全球化黑暗的一面；我们可以探寻因不可控的心理因素所诱发的一些问题；我们可以发现科学技术在解决问题的同时也制造了问题；我们可以审视国家制度的变化本质；我们可以研究作为意识形态的政治自由主义的缺陷，等等。简言之，我们应当找到问题的根源，如此方能开出对症下药的良方。
我认为中美关系目前所面临的困境是，一方面，中美之外的国家对中美双边关系走向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它们也许会令中美关系中存在的问题更加复杂化，但不会起决定性的作用；另一方面，中美之外的国家却又深受中美双边关系未来的影响，国际体系的状况取决于中美如何相处。因此，大家都是利益攸关方，两极格局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上个世纪的两极分化让每个国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猜测本世纪如若再次出现两极格局，那么将会带来更糟糕的影响。既然中美关系对各国都至关重要，那么是时候思考，如何尽我们所能去缓解两国间的紧张态势，重塑和谐。
回顾当代国际体系的发展历程，如果在五年前，我还可以建议中美在和解矛盾、开放包容方面多学学欧洲；但很不幸的是，时至今日，欧洲已经向我们展现了它斑驳的旧伤和不断裂开的破绽。甚至有人说，战争的风险已潜伏在欧洲的地平线上。欧洲不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乐土，亚太和其他地区能否复制欧洲的做法值得怀疑。
在这里，我想推荐一种更为精巧有效的模式——北极理事会（Arctic Council），该组织在政治竞争的洪流中保全自身的能力让人印象深刻。北极理事会的运作极为高效，做出的决定正在逐步得到落实。在目前这种政治生态非常不稳定的情况下，北极理事会的运作成效主要跟三方面的因素有关：一是组织架构细致精巧，正所谓“小的是美好的”，北极理事会仅有八个成员国；二是所涉议程涵盖了各种政治议题；三是高度专业化、明确化和具有渐进性。管控中美关系或许可以参考这样的例子。
以下则是我对稳定中美双边关系的一些具体的建议：
首先，保持沟通渠道畅通至关重要。一直以来，大家的认知是，当两国关系出现了问题，双方就停止对话，比如美俄关系就出现了这种情况。但实际上，当两国关系出现问题时，我们应该进行更多的沟通，而不是减少、甚至停止对话。中国和美国之间的沟通渠道应该得到扩大和改进。美国最近宣称对中国军队进行制裁，我认为这很令人遗憾，我希望中美之间军事交流的渠道能够变得更为畅通。并且，我所指的沟通并不仅仅是高层之间的交流。沟通对全球重要议题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因此，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沟通渠道都必须得到保护。
第二，找寻中美双方存在的共同点。尽管中美两国间有差异、有矛盾、有意见不一致的情况，两国还是可以发掘一些共同点，进而开展合作。媒体的导向总是让人觉得中美关系很糟糕，这时候我们需要创造一种不同的语境去展示中美合作的实际机会。
第三，避免盲目关联，这也是冷战时期的经历给我们的教训。人们往往很自然地把万事万物联系起来，一旦双边关系中的某些方面出错了，整体战略关系就会受到影响。比方说中美经贸关系出现了问题，中美两国的社会交流便受到很大的打击。中美要避免双边关系中这样的关联性，具体来说，中美需要把一些特定领域的议题与中美关系整体剥离开来。
第四，保持战略耐心。当下中美之间面临的问题都是长期性的，讨价还价的空间有限，没有办法一蹴而就地做出决断。我们也不能等待奇迹的发生，而是要耐心地花时间去解决这些问题。我认为中美两国至少要就可能发生的情况进行沟通，并做好几手准备。战略耐心意味着管控双方的期望值，这是值得牢记的。
最后一条建议，尝试在更宏大的框架内去理解中美双边关系。我们应当看到当前各国政府在多边主义走向衰落之时所面临的各种难题；不过，我认为我们仍要尝试让美国重新回归多边主义机制。在我们所处的时代，更宏大的机制性框架能够化解复杂关系中存在的一些矛盾。因此，我们应当从全球治理面临的挑战这个视角下解读中美关系当下的紧张态势。的确，我们面临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提高全球治理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在过去几年中已经被大大地削弱了。
（曾楚媛 整理翻译，于铁军 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