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巴格尼尼 著 吴万伟 译
家长常常说,他们并不在乎孩子们做什么,只要他们快乐就行。快乐和幸福几乎普遍被认为是人类最宝贵的价值之一。只有最吝啬的人才可能质疑真正的快乐是否真是好事。不过,如果询问是否有些快乐形式比其他快乐更高级,很快就出现分歧了。我们的快乐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是智慧的还是愚蠢的,这对我们重要吗?快乐是否有高雅和低俗之别?所有的快乐都差不多吗?
作为一种道德哲学,功利主义将快乐置于其关注的焦点。它认为能够增加快乐和减少痛苦的行动就是正确的,增加痛苦,减少快乐的行动就是错误的。但是,早期功利主义者对于快乐是否有高低之别也是争吵不休。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认为,所有的快乐之源都是平等的。他在《报酬原理》(The Rationale of Reward (1825))中写到,“除了偏见之外,图钉游戏与音乐诗歌的艺术和科学有同等价值,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的门徒约翰·斯图亚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则有不同意见,他在《功利主义》(1863)中说,“做不满意的人比做快乐的猪更好,做痛苦的苏格拉底比做快乐的傻瓜更好。”
密尔主张快乐有高雅与低俗之别。但是,他的区分有些难以把握,多多少少追踪到人和动物之间的差别和共同之处等界限上。高雅的快乐往往依靠人类独有的才能,涉及到更加复杂的认知元素,要求理性思考的能力、自我认识和语言使用。相反,低俗的快乐只是感官享受。人类和其他动物都愿意晒太阳,都愿意吃美味的食物,都喜欢性。只有人从事哲学和艺术等活动。
密尔当然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种区分的人。亚里士多德等人认为触觉和味觉是“卑劣的和粗野的”;吃是“畜牲也分享的”快乐,因而不如用来开发人类灵魂的其他活动更有价值。但是,很多人仍然站在边沁一边,认为我们真的非常聪明和高尚,我们或许接受自己与受到生物化学和动物本能驱使的畜牲无异。
解决快乐种类分歧的困难并不在于我们竭力要在正确的答案上达成一致,而是在于我们提出了错误的问题。整个辩论的假设是精神和肉体,人和动物之间存在清晰的区分,但这种区分已经不再能说得通了。如今很少人相信,我们是正宗的二元论者,即相信人是由非物质的精神和物质的身体组成。有很多科学证据证明,在我们做事和思考中,生物化学和荷尔蒙非常重要。当然,二元论的假设仍然指导我们的思维。因此,如果我们认真接受身体和精神不能分开的观念,即我们是充分具身的灵魂,会发生什么呢?它对我们有关快乐的观念意味着什么呢?
饭桌是开始讨论的好地方。与性一样,食物通常被认为是典型的低层次快乐。所有动物也都吃东西,也适用味觉和嗅觉。并不要求任何复杂的认知能力就能得出某种食品美味可口的结论。哲学家通常假设,喜欢吃不过是满足原始的口腹之欲罢了。因此,柏拉图相信烹调永远不可能成为一门艺术,因为它“从来没有考虑过投身于那种快乐的本质或者理由,而是直接走向它的目标。”
但是,柏拉图和他的继承者没有能欣赏法国美食作家让·安泰尔姆·布里亚-萨瓦兰(Jean Anthelme Brillat-Savarin)在《味觉生理学》(1825)中巧妙抓住的东西,“动物是喂养、人是填饱肚子,只有聪明人才知道如何吃。”布里亚·萨瓦兰在动物喂养和人填饱肚子之间做出了清晰的区分,前者只是把食物当作燃料来消耗,人能够和应该不仅仅是满足最基本的肉体欲望。吃是非常复杂的行为。简单地收集食材需要下功夫,因为我们购买的东西不仅仅要求计划,而且还影响种植者、喂养者、动物和星球的幸福。烹调涉及到食材的知识、技能的应用、不同味道和材质的平衡搭配,还要考虑营养成分,还要讲究各道菜的顺序或者按一天的节奏确定摆放位置等。从最好处说,吃将所有这些集中起来,为最终结果添加了令人关注的美感欣赏。
吃饭说明了高雅与低俗快乐的差别并不在于你吃什么而在于你怎么吃。像猪在猪食槽里狼吞虎咽地吃东西,那是低俗的快乐。使用反思能力和精心设计每个细节的准备和品尝美食就把吃饭变成了高雅的快乐。这种高雅的快乐未必是学术意义上的智慧之举。一个经验丰富的厨师或许依靠本能就能判断出如何实现风味和材质的完美结合;在家里做饭的人或许只是想着客人最喜欢吃什么菜。让快乐变得高雅的是更复杂的人类能力参与到活动中来。它表达的不仅仅是满足感官享受的动物欲望。
对每一种快乐,我们应该不难看到,重要的不是享受的内容而是享受的方式。而且,最高级的快乐不仅仅是使用人类独特的潜能,他们还是用这些来实现高尚的目标。有人去看歌剧只是为了显摆自己的新衣服,这就没有感受到音乐的高雅快乐,而是陶醉于低俗的虚荣心中罢了。阅读儿童文学家苏斯博士(Dr Seuss)的人精心欣赏其语言的优美,照样能获得高雅的快乐,而机械地背诵艾略特的《荒原》(1922)却不了解作者在做什么的人,仍然得不到高雅的快乐。
甚至连或许是最原始的感官之乐---性也能有高雅和低俗之别。如果借用布里亚·萨瓦兰的说法,动物交配,人做爱。在性勃起和性高潮的狂喜中,人类潜能似乎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性在很大程度上与活动背景有密切关系,究竟是两人亲密关系的组成部分还是满足纯粹的动物本能,这决定了性快乐的性质。
因此,密尔相信快乐有高雅和低俗之分是有道理的,但是认为我们能够根据快乐的类别来区分则是错误的。重要的是我们如何享受快乐,这意味着高雅和低俗的快乐不是毫不相干的两个范畴而是组成了一个像光谱一样的连续体。我认为虚假的高雅/低俗快乐之别之所以持续存在是因为某些东西显然比其他更容易得到更丰富多彩的欣赏。艺术通常需要动用头脑才能欣赏,而美食则只要有动物般的本能,就能享受。这导致我们把相联系的东西当成了本质。
这个错误也暴露出人们对人性的错误认识,以为人的智慧或精神才是让我们成为人的东西,而把肉体当作令人尴尬的携带这些东西的容器。在得知享受感官的快乐不仅需要心智和灵魂而且需要身体的五种官能时,我们就放弃了人是被致命线圈捆绑的灵魂的虚幻观念,我们学会如何成为完整的人。我们既非摆脱了肉体快乐的天使,也非沉溺于肉体快乐的野兽,而是受心理影响的整体,在做任何事时都会把心智、思想、肉体、灵魂统一起来。
作者简介:
朱利安·巴格尼尼(Julian Baggini),英国作家和哲学家,最新著作是《世界如何思考:世界哲学史》(2018年10月)。
译自:Is there any real distinction between ‘high’ and ‘low’ pleasures by Julian Baggini
https://aeon.co/ideas/is-there-any-real-distinction-between-high-and-low-pleasu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