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有干支纪年纪日之法,以十天干和十二地支循环配合,既用以纪年,也用于纪日。从形式上看,此事通常和农历联系在一起,比如刚刚过去的2017年是“丁酉年”,而新到来的2018年则是“戊戌年”。但公众虽然耳熟能详,其中却也有一些技术性的细节,大家不一定都注意到。
一是这种干支纪年的起算点并非公历的元旦,例如,直到2018年2月15日,仍然是“丁酉年”,到2018年2月16日,农历的大年初一,“戊戌年”才算开始。
二是干支配合循环的规律,这只需看下面的表格即可一目了然:
根据上表中的规律,以60为一个循环周期,古代中国人以此纪年和纪日。
古人用干支纪年,主要的效果至少是方便了交流。最初的古代世界,并无统一的纪年方式,较常见的是以本国国君在位的年份来纪年,比如《春秋左传》的纪事始于“鲁隐公元年”,终于“鲁哀公二十七年”;西方世界也常见“某王统治的第某某年”这样的纪年方式。这种方式,对于本国人来说,在一般情况下固无问题,但对于不同国家要发生交往时,就容易造成混乱。所以一个在一定范围内通用的纪年方式就显得很有必要了。干支纪年在古代的汉语文化圈中,正好扮演这样的角色。
至于干支纪日,起源有可能更为古老。现在历史学家们通常都认同这样一个陈述:中国在殷商时代就已经使用干支纪日,而且这样的60天周期循环已经持续了数千年,直到今天都没有发生过错乱!这个陈述在严格意义上只是一个假定,但在几千年来的历史记载和无数的文物中,都没有发现反例,所以这个假定,事实上已经成为学术界研究中国历史时的基本假定之一。
中国古代这个60天周期循环的纪日系统,本质上和今天大家熟悉的星期是一样的,星期其实就是7天周期循环的纪日系统。这个系统在西方也有相当久远的源头,从敦煌卷子中的有关文献可知,这个系统在唐宋时已经由中亚传入中土,并被许多中国人所知。使用的例证也有,最著名的例证之一,见于《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碑文末署的日期是“大唐建中二年岁在作噩太簇月七日大耀森文日建立”,其中“大耀森文日”是当时“星期日”的中亚名称的音译,这一天用现今大家习惯的公历来表达,就是公元781年2月4日,这天正是星期日。这说明,西方的7天星期循环纪日系统,至少从唐代到今天也没有错乱。
干支纪年纪日系统所用的元素,一是十天干: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另一个是十二地支: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这22个汉字,在使用干支纪年纪日时,我们通常只将它们视为代号而已。但是,为什么会取这些汉字作代号呢?是随机挑选的吗?还是另有渊源和来历?
早年郭沫若曾写过一篇数万字的长文《释支干》,非常认真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古代中国天学体系中有十二辰与十二次,都是对周天黄赤道带作十二等分,这和西方的黄道十二宫极为相似。而黄道十二宫创始于古代巴比伦,这一点中外学者均无异议。郭沫若认为:“十二辰本来是黄道周天的十二宫,是由古代巴比伦传来的”,为此他作了系统周密的论证。由小见大,从干支入手探讨上古中外天学交流。其说虽未必能全为定论,但提出的各方面证据如此之多,即使并非条条过硬,至少也很难全都以偶然或巧合解释。
他将十二辰、十二次、二十八宿(此三者在古代中国有固定的对应关系,十二辰的名称又正好就是十二地支),上述三者的名称、神秘不可解的十二岁之名、巴比伦黄道十二宫的名称、十二宫在苏美尔语及阿卡德语中的名称、十二宫的符号等,一起列为考察对象,然后从文字、图形、语义、字源、发音等方面加以比较和考释,发现“有可惊异者数事”;
比如:卯的甲骨文与狮子宫符号“绝相类似”;巳,古文作“子”,恰对应于十二宫之“双子”;申,古文作与双鱼官符号同为“一线联结二物之形”;酉,本为壶,为液体容器之象形,而恰对应于十二宫之“宝瓶”……
十二辰对应的十二地支还有另一套奇怪的名字,这些名字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外来语的音译:比如丑(赤奋若)、寅(摄提格)、巳(大荒落)、亥(大渊献)之类,郭沫若将这些素来号称无法理解的奇怪名称,视为古巴比伦十二宫的苏美尔语或阿卡德语名称的音译,发现也颇多吻合。
关于这个问题,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和假说,但至今尚无定论。
作者: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长。本文原载于《秘书工作》2018年第1期。文章观点不代表主办机构立场。
江晓原 | 再谈“正确”与“科学”
江晓原 科学的历程
拙文《必须正确才是科学吗?——以托勒密天文学说为例》在《中华读书报》(2003年4月30日)上发表后,引起了不少争论。此事与科学史和科学哲学两方面都有关系,既然大家有兴趣讨论,我就再说几句,略申前论。
首先要请注意,“试论托勒密的天文学说是不是科学?”从字面上就可以知道,这是一道论述题,而不是简单的“是”或“否”的选择题。正像有些评论者正确地指出的那样,题中的“正确”、“科学”、“托勒密天文学说”等概念,都可以有不同的界定,而该题要考察的方面之一,就是考生能否注意到概念的界定问题。他们可以自行给出不同的界定,由此展开自己的见解。
在拙文引起的争议中,刘华杰博士给出了一个听起来似乎离经叛道的陈述:“正确对于科学既不充分也非必要”,其实这是一个完全正确的陈述。这一陈述中的“正确”,当然是指我们今天所认为的正确——“正确”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内容。
不妨仍以托勒密的天文学说为例,稍作说明:在托勒密及其以后一千多年的时代里,人们要求天文学家提供任意时刻的日、月和五大行星位置数据,托勒密的天文学体系可以提供这样的位置数据,其数值能够符合当时的天文仪器所能达到的观测精度,它在当时就被认为是“正确”的。后来观测精度提高了,托勒密的值就不那么“正确”了,取而代之的是第谷提供的计算值,再往后是牛顿的计算值、拉普拉斯的计算值……如此等等,这个过程直到今天仍在继续之中——这就是天文学。在其他许多科学门类中(比如物理学),同样的过程也一直在继续之中——这就是科学。
争论中有人提出,所有今天已经知道是不正确的东西,都应该被排除在“科学”之外,甚至认为“理论物理每年发表的无数的论文中有各种各样的模型,这些模型中绝大多数自然是错的,这些错的模型虽然常常是研究中必不可少的过程,它们不会被称为科学。”这种说法在逻辑上是荒谬的——因为这将导致科学完全失去自身的历史。
在科学发展的过程中,没有哪一种模型(以及方案、数据、结论等等)是永恒的,今天被认为“正确”的模型,随时都可能被新的、更“正确”的模型所取代,就如托勒密模型被哥白尼模型所取代,哥白尼模型被开普勒模型所取代一样。如果一种模型一旦被取代,就要从科学殿堂中被踢出去,那科学就将永远只能存在于此时一瞬,它就将完全失去自身的历史。而我们都知道,科学有着两千多年的历史(从古希腊算起),它有着成长、发展的过程,它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它是在不断纠正错误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
所以我们可以明确地说:科学中必然包括许多在今天看来已经不正确的内容。这些后来被证明不正确的内容,好比学生作业中做错的题,题虽做错了,你却不能说那不是作业的一部分;模型(以及方案、数据、结论等等)虽被放弃了,你同样不能说那不是科学的一部分。所以我在前述拙文中强调指出:“我们判断一种学说是不是科学,不是依据它的结论,而是依据它所用的方法、它所遵循的程序。”
我们还可以明确地说:有许多正确的东西,特别是永远正确的东西,却分明不是科学。比如“公元2003年5月15日中午江晓原吃了饺子”,这无疑是一个正确的陈述,而且是一个“永远正确”的陈述,但谁也不会认为这是科学。
科学又是可以、而且应该被理解的,同时也是可以、而且应该被讨论的——归根结底它是由人创造出来、发展起来的。那种将今日的科学神化为天启真理,不容对它进行任何讨论(更不用说质疑了),不容谈论它的有效疆界(因为认定科学可以解决世间一切问题),都是和“公众理解科学”这一当代社会活动的根本宗旨相违背的。因为对于一个已经被认定的天启真理,理解就是不必要的——既然是真理,你照办就是。当年“文革”中“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的名言,隐含的就是这样的逻辑。
还有的人士认为拙文是一个“陷阱”,是“搅浑了水”等等,这就不是理性的批评,而近于感情的宣泄了,对此也就只能做一点感性的回应。
我原先当然没有这些动机,但是倘若真的产生了这样的效果,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我总觉得我不太可能有那样大的能耐。
所谓“搅浑了水”,无非就是对原先深信不疑的观念产生了质疑,或是对现有的权威观念提出了挑战等等,这都有启发思考的积极作用。
其实“浑水”有什么不好?“清水”又有什么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之类的老生常谈,就不去说了,让我们模仿王蒙的文风,来看看两者可能的比较吧:
“清水”何物也?它多半是单调,是狭隘,是小黑板,是单声道,是一言堂,是冰冷刺骨,是怒气冲冲,是妄自尊大,是计划经济,是思想管制,是缺乏人情味的……
“浑水”又如何?它可以是复杂,是开阔,是多媒体,是立体声,是多元论,是碧波荡漾,是温情脉脉,是谦虚宽容,是市场经济,是百家争鸣,是富有人情味的……
——当然,这就只是文字游戏了,既非科学,也无所谓“正确”。
2003年5月31日加入
【本文原载2003年5月28日《中华读书报》,转载请联系原作者获取授权并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