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鲍德莱恩 著 吴万伟 译
在我当教授的大部分时间中,人文学科的未来曾经是概念性问题,现在不是了。招生率下降,专业学生减少,科研基金和工作岗位萎缩,兼职老师大量增加,有些专业关门倒闭。在此情况下,奢谈哪种新理论或跨学科视野正在崛起的抽象辩论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当有人建议关闭霍普金斯大学人文学科中心这样著名的机构时,我们知道人文学科的繁荣并不取决于高层管理者。
是的,繁荣与否取决于底层,取决于用脚投票的本科生。如果英语系的主任告诉院长,“我们需要聘请这个新研究领域的人,”院长的回答是“但是,你现有的课程都还有一半没有填满呢。”但是,如果学生家长打电话抱怨,“我花了那么多钱,我的女儿却没有办法进入她想上的课”,这下好了,立刻采取行动。
这是很少文科教授知道怎么对付的危机。研究生院和助教岗位并不强迫你去思考如何吸引大一学生或大二学生,相反,你学到的是如何给资深教授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现在,没有什么比19岁孩子喜欢什么更重要了。
人文学科成功与否的衡量标准:本科生愿意来吗?
因为人文学科招生率下滑,在有些地方简直是断崖式下跌,如何让自己的课程有提高相关性,降低难度和枯燥性,老师们感受到巨大的压力。通常情况下,学生选课时不会挑选教学大纲里充斥着古老戏剧和每个星期有400页阅读任务的课程。提高选课率的妙招不外乎选择当代的材料、多元文化材料、更多媒体内容、阅读和写作作业要少些,绝对不能有诗歌等。
这种状况与作家奥登(W.H. Auden)1941年在密歇根大学的做法简直有天壤之别。奥登1939年离开英国前往安娜堡做访问教授。他为学生开设的课程起名为“欧洲文学中的命运和个人”,在大规模杀戮和存在主义思潮盛行的时代,这是非常具有时代特征的主题。课程大纲几年前被披露了出来,引起很多人的评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高达6000页的最伟大、最具挑战性的文学经典阅读书目:但丁完整的《神曲》、四部莎士比亚剧本、帕斯卡尔的《思想录》(Pensées)、贺拉斯的《颂歌集》(odes)、本·琼森Ben Jonson的《福尔蓬奈》(Volpone)、法国剧作家拉辛(Racine)、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战栗》、美国作家梅尔维尔的《白鲸》、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德国作家歌德的《浮士德》、诗人波德莱尔、卡夫卡、里尔克、艾略特。奥登甚至包括了9部歌剧。在20世纪40年代,歌剧是很受欢迎的艺术形式,每周数百万人都会倾听大都会博物馆(the Met)的周六广播,但是,我们很难想象还有什么能比瓦格纳的日尔曼人滔天罪行更不容易引起千禧年一代人的注意力了。奥登选取了华格纳的三部歌剧。
我们没有任何记录能证明学生对奥登的课程的反应如何,但是,我们可以肯定那样的阅读书目清单会让21世纪的本科生感到厌恶和抵制。即使少数想了解伟大著作的人也可能被如此巨大的工作量吓得连连后退了。哥伦比亚大学著名的人文学科“文学”课程名声赫赫,但是其课程大纲也没有接近奥登那样重的阅读书目。而且,这种课程在哥伦比亚大学是必修课,芝加哥大学的核心课程也是如此。在当今,像奥登那样的课程肯定是选修课;否则不仅可能赶跑申请者,而且会惹恼迎合学生选择的其他老师。人们可能认为,当特里林(Trilling)和巴赞(Barzun)或者伟大著作推崇者罗伯特·梅纳德·哈钦斯(Robert Maynard Hutchins)和莫提默·艾德勒(Mortimer Adler)的幽灵已经消失的时候,这样的课程它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办法幸存,当然更不可能在首都之外的地方出现。“今天,人们到哪里找到学院或教师或学生如此大胆,竟敢尝试类似内容呢?”
事实上,问题似乎出现在俄克拉何马大学的文字修辞学习3803课程(LTRS 3803)中,这是一门由团队讲授的课程,是持续两个学期的第一部分,与传统智慧格格不入。该课程以奥登的课程作为模范,但有少数变化。团队的老师包括古典学家和大学教务长凯尔·哈珀(Kyle Harper)、历史学家威尔弗雷德·麦克雷(Wilfred McClay)、英语教授大卫·安德森(David Anderson)。课程已经开设一年多,练习了几本书(但丁的《神曲》、波德莱尔、兰波(Rimbaud)、卡夫卡)。他们添加了荷马的《奥德赛》、希腊史诗《埃涅阿斯纪》(The Aeneid)、英国民谣《贝奥武夫》(Beowulf)、中世纪英国骑士文学《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失乐园》、《罗宾逊漂流记》、《傲慢与偏见》、尼采、《隐身人》和20世纪其他杰作如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的新荷马史诗《奥麦罗》(Omeros)。他们放弃了大部分歌剧,但保留了莫扎特的歌剧《唐·乔瓦尼》(Don Giovanni)和华格纳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Tristan und Isolde)。他们在课程介绍中坦率地说出以学习“西方经典为乐”,坚持讲授在当今学界并不怎么时髦的主题:命运、上帝、“众神”、有意义的生活、和权威。
上学期开始报名招生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这个课程几分钟之内就爆满。哈珀已经警告过学生,“这是你可能上的最难的课。”课程大纲提前在网上贴出来,学生清楚地知道他们选的是什么内容。课程满足了俄克拉何马大学的通识教育要求,但很多其他课程也满足了要求,虽然工作量只有一半。为了满足意外的众多需求,课堂人数从22人增加到30人,这是教室所能容纳的最大值。
10月时,我进到班里听课。历史学家麦克雷讲授但丁的《地狱篇》。氛围很温和宜人、焦点集中。五分钟之后你就能看出课堂是否有团体精神(esprit de corps),学生没有愠怒的表情、没有人眼睛转向窗外或者低头玩手机,甚至蹩脚的笑话也能引起笑声。麦克雷从奥古斯丁讲到经院哲学家博纳文图拉(Bonaventura)再到耶稣、约拿(Jonah)和出埃及记(Exodus)和浪子,接着谈起保罗(Paolo)和佛朗西斯科(Francesca),随后是但丁酷刑区中的自杀者、鸡奸者、杀人凶犯、骗子。
下课后,有一半的学生和我前往俄克拉何马大学漂亮的住宿学院之一邓纳姆学院(Dunham College)的餐厅就餐。那里没有教授在场,我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为什么选择西方文明这门课?
有个学生抱怨说,他上这门课的学习任务是其他课程的三倍,其他人点头同意。但是,你能听到他们话语中的自豪感,因为比其他常规课程下的功夫更多。其他同伴还在山脚下时,他们已经登上山顶了。另一个学生说,课程大纲的页码统计让她感到荣幸,这说明教授尊重她,要求她完成繁重的历史文献学习任务。另一个学生说,“这就是我上大学的目的”,另一个插话说,“这门课改变了我的人生”。
他们也承认他们阅读的著作的独特性,一个学生称它们是在其他地方所学内容的“基础”。他们当然钦佩这些教授,但真正吸引他们的是读物本身。当我问他们期待这门课会有什么样的改变时,他们直接提到了书籍:添加《伊里亚特》和《圣经》的章节。
他们的态度令人鼓舞。但是,真正重要的唯一事情是选课率。我问,“你会报名选修下学期的这门课吗?”他们全部回答说,“当然。”(这个学期选课人数是32人,最初的最高限额是22人,因为选课人数增加而扩大。)
这是人文学科的成功典范。本科生想来吗?人文学科的物质基础衰落使得理论性的和政治性的辩论即便不是无关紧要,至少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文科的复兴和生存必须从根基开始。
俄克拉何马大学以奥登为基础的课程很小,却是一个很显著的例子说明应该怎么做。西方经典的讨论在当今常常得罪文科学者,学院的传统主义者很少挑战进步主义正统思想。但是,从30年前欧洲中心主义与多元文化主义辩论成为全国性的话题到现在,院系内部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朝向当今的“非传统的”和“相关性的”阅读趋势仍然继续。
我建议传统主义者尝试俄克拉何马的方式。设计你自己的西方文明伟大著作课程,将其提升到奥登的水平。坦率说出上这门课的阅读挑战。理直气壮地称赞这些著作的古老和永恒性。突出显示其传统主题--宏伟、英雄主义和恶行、爱情与背叛、上帝与真理,不说任何反对交叉性和其他时髦理论的话。你的对手是平庸、年轻人的文化、眼前主义、教授和学生的不相往来。你占据一个有竞争力的领域,你的品牌是阿喀琉斯(Achilles)、那喀索斯(Narcissus)、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巴斯妇(the Wyf of Bath)、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Isolde)和更伟大的东西。让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让本科生做决定好了。
作者简介:
马克·鲍德莱恩(Mark Bauerlein),埃默里大学(Emory University)英语教授,《第一要务》高级编辑。
https://www.chronicle.com/article/The-Hardest-Course-in-the/2428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