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达林普尔 著 吴万伟 译
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意义、思想、意图、道德判断和情感,以至于我们将其全部投射到充满活力的大自然身上。无论我们多么频繁地告诉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一再提醒自己这是思想错误或多愁善感的情绪宣泄,但我们还是忍不住照做不误。
正如笛卡尔曾经让我们相信的那样,狗的主人没有一个相信他喜爱的动物是拥有内置程序的更具灵活性和更复杂的食物搅拌器,虐待动物并没有特别的道德利益或意义。格洛斯特(Gloucester)在《李尔王》中说,我们在上帝眼中就像苍蝇在顽皮的孩子眼中一样:不过,请注意把这令人讨厌的昆虫的翅膀或腿撕扯下来的孩子的确够顽皮了,但顽皮并非表达称赞的词。在此背景下,它意味着无缘无故的残忍;如果你觉得这样的评论不是对孩子的批评,那很难说你明白了人类语言的妙处。孩子们的残酷不是为了某个友好的目标,而是纯粹的为残酷而残酷。当然,你可能只是觉得有些残酷。如果有人踢了食物搅拌器一脚,说它运行不如预期那样好,可能会被认为有些愚蠢,但很难觉得很残酷。
格洛斯特没有说就像顽皮孩子手中的石头,那样更改并不会破坏语言的韵律节奏。毕竟,顽皮孩子也可能朝着人家的窗户扔石头,但他们的顽皮并不是对玻璃残酷,他们不在乎是否给他人造成麻烦,而是任性地喜欢这样胡闹。乐趣就在于给他人带来痛苦。
不过,即便我们这些对笛卡尔把狗当作自动机器的观点感到惊骇的人也不认为苍蝇能感受到疼痛,虽然它们的确有机会就尝试逃避折磨它的人。我们谴责顽皮男孩只是在很小的程度上站在苍蝇立场上讲话:毕竟很少有人真的喜欢苍蝇,或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保护或维持其存在。没有人说,“这个杀猪的人很好,因为肉店里苍蝇很多。”如果苍蝇会说话,并告诉我们它前来地球就是想吃点东西,我们很可能像法国国王路易十四那样回答,“我看不出有这个必要性。”喷雾杀虫剂并不会引起我们道德上的不安(除了担忧臭氧层遭到破坏或者可能进入食物链之外),虽然它就像番木鳖碱对人造成痛苦一样会给苍蝇带来痛苦。
但是,我们并非单纯的伪君子。我们谴责顽皮男孩是因为他们的意图不是清除世界上甚至世界小角落里传播疾病的苍蝇,而是其行为本身有些残酷。我们担忧的是,那些折磨苍蝇的人有一天可能去折磨更高级的动物),如果允许在进化论的意义上使用高级动物和低级动物的区分的话),海涅说过,焚书者最终会焚人。这当然是统计学上的规律性,而非颠扑不破的真理:不是每个顽皮的孩子都会变成虐待狂,很可能绝大部分不会,就像大部分喝醉了酒的驾车者依然会安全回家。不过,很高比例的虐待狂(松散的说法)都是从虐待苍蝇、小鸟和小猫开始的。没有人会认为撕扯苍蝇翅膀和腿的孩子是好孩子。对于众神而言,他们真应该知道更多。
即使知道赋予昆虫道德品质很荒谬,我们仍然这样做,在很大程度上这当然取决于它们的美学品质。蜜蜂好,黄蜂坏,差别不完全在于蜜蜂能给人类带来重要的好处,就我所知,黄蜂不能。蜜蜂是昆虫世界里可爱的泰迪熊(teddy bears),黄蜂则是昆虫世界里的毒蛇;一个毛茸茸很可爱(虽然可能蜇人),另外一个亮闪闪冷酷无情。蜜蜂吮吸,我也吮吸;没有人会说黄蜂筑巢,我也筑巢。
有谁不喜欢蝴蝶呢?如此和平的、欢快(古老的意思)的生物!我遇见过不喜欢狗的人---可以说,整个宗教界对它都都有一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厌烦态度,认为它们很不清洁---但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不把蝴蝶浪漫化的人。它们没有危害,就像在风中飞舞的花朵。没有人会对它们的数量似乎在减少的事实感到快乐;事实上,我们都对此感到伤心。狄更斯小说哈罗德·斯基坡尔(Harold Skimpole)在《荒凉山庄》中抱怨说,“连蝴蝶都是自由的”,对此我们的回应是,“蝴蝶尤其自由自在。”
是啊,蝴蝶的生活多么美妙啊!比如,在法国,在我的花园中,它们什么也不做,就整天在花丛间飞舞,没有任何责任。尤其是燕尾蝶似乎在看不见的气流中快乐地跳舞,常常嬉笑着追逐打闹,但表现出的是喜欢而不是攻击性。蝴蝶可真是太阳的孩子。
但是,人们忽略了它们存在的黑暗面。我能想象到有些鸟会吃掉它们,因此,它们必须永远高度警惕,就像贫民窟中的抢劫犯。一旦太阳落山,它们就消失了,应该是休息了吧(胡蝶睡觉吗?)在此期间,蝴蝶肯定极其脆弱。晚上它们会去哪里?毫无疑问,鳞翅类学者知道答案,他们付出了超出我们很多人想象的创造性和不懈努力获得相关知识,而我们多数人只是满足于别人辛苦找到的答案,将那个知识视为理所当然,就像北朝鲜金家政权那样假设它一直存在,根本不需要创造者或发现者。
但是,对我们来说,蝴蝶还有黑暗面,那就是毛虫。如果没有毛虫就没有蝴蝶,最近我妻子非常沮丧地发现,她种植的有些灌木丛几乎一夜之间被这些幼虫糟蹋了。它们吃掉了每一片树叶,似乎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了,这些灌木丛可就遭了殃,幼虫洗劫过后,地上只剩下花梗,一片狼藉。
毛虫从来没有好名声,虽然它们是到了夏天让我们感到开心的蝴蝶的必要成长阶段。在莎士比亚的剧本中,理查二世的腐败奸臣不是被英联邦的人称为毛虫吗?有些毁坏庄稼的毛虫就像成灾的大批蝗虫一样普遍。我自己曾在东非亲眼目睹过蝗虫大军,巨型蝗虫方阵有数百码长和二十码宽,它们以严密有序的方式前进,去寻找新的庄稼地来搞破坏。到了合适的庄稼地,它们就会呈扇形散开,否则只有前排的蝗虫才能吃饱;但对那些喜欢法西斯分子集会或阅兵式的人来说,那的确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在我看来,那是间歇性发作的有趣生物现象;但对于已经穷得叮当响的当地农民来说,蝗虫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在我们有关蝴蝶和毛虫的矛盾看法中或许存在一个教训,甚至不止一个。首先,我这样开始,我们赋予动物本性不同的道德品质。妻子在发现毛虫一夜之间的劫掠之后,不仅为灌木丛(和她自己的辛苦劳动)感到悲哀,而且对毛虫的行为感到义愤填膺。难道它们就不能到其他地方吗?它们一直在等待袭击她的灌木丛,这是对人类一直缩减它们在世界上的生物学亲戚的栖息地的报复吗?灌木丛在某种意义上促成了它们的存在,它们的存在使其大量繁殖从而导致毁灭吗?不管怎样,任何理性反思都无法彻底消除它们是邪恶生物的观念,就像选举活动中的选民,它们充满怨恨和愤怒。人们为自己的智慧感到自豪,昆虫却为它们的破坏力感到骄傲。
我们对毛虫和蝴蝶的不同反应提醒我们意识到佛教的教训,那就是快乐和痛苦总是相伴产生的,我们常常忽略了自身快乐的必要条件。比如,很多人看到社会上的艺术品非常高兴,他们会第一个谴责其不公平或应该遭受谴责,虽然那些社会的伟大艺术成就仅仅因为有不公平的存在才成为可能。约翰逊博士说,所谓伟大的成就都是休闲的结果,但它让当代人的敏感性受不了,应该有很多人辛苦工作才能有少数人享受休闲,尤其是在大部分休闲者自己什么也不生产。当托斯丹·范伯伦(Thorstein Veblen)辨认出休闲阶级时,他并没有想象他的描述会引起人们对这个阶级的广泛赞许或喜爱。或许人们对那个阶级的愤怒并不是绝对没有道理的:因为我们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成功地创造出休闲阶级,他们既不生产也不创造对子孙后代有超验性价值的作品。休闲阶级(无论是依靠世袭还是个人努力拼搏的结果)或许是约翰逊伟大成就的必要条件,但肯定不是充分条件。
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说过,在每笔巨大的财富背后都藏着可怕的罪恶。无论这个说法是否真实(丛实证角度进行调查肯定非常有趣,虽然相信其真实性的人毫无疑问坚持这个信仰,宣称那些发现没有巨大罪恶的案例肯定是没有进行充分的调查)。人们可能说,在每个伟大的人造优美作品背后肯定藏着某种丑陋。我有一些朋友回顾人类伟大著作---至少是创造出人类最伟大的艺术品的古老年代,就好像它们在所有其他方面也都伟大和精彩一样。虽然事实上,人们可能会惊恐地发现那些时代的肮脏、苦难、丑恶、疾病、危害,马上到我们这个没有艺术杰作的世界寻求庇护,因为它卫生和除去了臭味。对现代人来说,舒适是最高的善,或许它总是如此,只要有机会实现。毕竟,现代人是渐渐从祖先那里演变过来的,而不是从蛹变成虫。他没有经过从蛹变为昆虫的变形过程。
那么,当我们喜欢蝴蝶时,就必须忽略它们生产的必要条件,否则我们的快乐就会遭到破坏和削弱。这就是华兹华斯诗行的含义,他们谋杀是为了解剖。某些解剖者的确宣称他们的解剖增加了而不是干扰了人们对美的欣赏:毕竟,谁能不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感到惊叹呢?根本不会考虑是否存在一个创造者。达尔文本人在其代表作的结尾不是说过吗?在这个生物世界的构想中存在一个伟大创造者。
然而,我怀疑那些接受该观点的人并不十分肯定他们自己的心理:当他们感受到蝴蝶的美丽时,恰恰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将蝴蝶和毛虫的想法割裂开来:如果你愿意,可以称为心甘情愿地将知识搁置起来。即使调查毛虫,那也是因为想了解蝴蝶怎么回事,而不是相反。据我所知,鳞翅类学者没有一个是因为毛虫而开始鳞翅类昆虫研究的,虽然如此,在研究了一辈子之后,俘虏他们的仍然是瞥见天国般美丽的翅膀的优美煽动。
作者简介:
西奥多·达林普尔(Theodore Dalrymple),《城市杂志》编辑,最新著作是新英语评论出版社的《适当手法》。
译自:Butterfly Mind by Theodore Dalrymple (February 2018)
http://www.newenglishreview.org/custpage.cfm?frm=189146&sec_id=189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