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沛东,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
今年2月得知自己入选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学社2016-2017年度访学学者,女儿随我8月中旬启程来到波士顿剑桥,进入剑桥某公立小学一年级读书。班上共有17名学生,大多是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大学“二代”,以及来这两个学校的访问学者的子弟。
9月6日开学至今,女儿很快适应了新学校,每周都处在班级苹果树的顶端(Apple Tree贴在他们班级墙上,用是否是主动的学习者、安全、尊敬他人、负责任,好公民五个标准自评,再加上老师的评价,决定学生每周在树上的排位)。她在学校和我们居住的哈佛社区也交到一些好朋友,过得很开心。我几次听到小姑娘坐在马桶上,哼唱音乐课上学到的新歌。
10月7日周五,我照例工作到较晚回家。饭后,孩子避开爸爸,把我拉到卧室,告诉我当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同班有个男同学上课时,伸手打了她的胸部。男生指甲很长。我赶紧查看,灯光下她的胸部似乎的确有些发红。立马询问当时的情况,以及她有没有告诉老师。她说当时很疼,但因为害羞,没敢告诉老师,放学后也没跟爸爸讲。
这个男生,我之前听她多次提及。人高马大,留级生,经常欺凌同班同学,跟我女儿也有过几次不愉快的交往。9月中旬体育课上,他拿篮球砸在女儿的头上,孩子说疼了很久。我当时劝她不要太在意,体育课上孩子们玩起来,无意中篮球会砸到人。她自己控球不好的话,也可能砸到别人。女儿还说,每天中午学生排队午餐时,这孩子经常插队,并且时常用肚子顶前面的同学,尤其是我女儿。这事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招,只能告诉她遇到这种情况,看着对方的眼睛,严肃地对他说:Stop it, I don’t like it!
如今,看着女儿胸部发红处,当妈的我感到胸中有十万匹马肆意狂奔。已经是周五的晚上,下周一恰逢美国的Columbus day(哥伦布日),加上周末,最快周二才能去学校解决这个问题。强压心中怒火,我意识到冷静第一,而且要跟孩子一起直面,并妥善处理这个问题。
给女儿倒了杯果汁,母女开始商讨这件事的解决办法。首先,我需要查孩子刚入学时学校所发手册上有关于校园暴力的内容,再查阅美国最新关于校园暴力的研究论文,并比对牛津大辞典上对校园暴力的定义,先明确这个问题的性质。其次,我打算给班级老师(相当于国内的班主任)及其助手——这两位女老师——撰写一封正式的投诉邮件。如何措辞,需要考虑一下。
总之,我感到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好。一个7岁的小女孩,一个在美国上学的外国学生,而且是英语初学者,遇到这种校园暴力,处理不好,可能会被这个小孩继续欺负,其他小孩也可能有样学样,如此以往,会给女儿造成心理阴影。
讨论过程中,女儿提醒我最好咨询一下美国的家长,我觉得很对。周末小区都有聚会,我正好咨询一下其他父母。说实话,孩子2009年9月初出生,在托班和幼儿园都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孩子。因为性格开朗,擅长交往,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些,一直是班级领袖,也是小朋友之间发生冲突时的自然调解人,我从来没想到过她会被别人欺负,也没有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考验我的时刻到了!
是夜,习惯早睡晚起的我,彻夜无眠。翌日上午,赶紧讨教小区内相熟的妈妈们,澳大利亚妈妈,冰岛妈妈和美国妈妈三个人的意见一致,这事应该立马投诉,要求面谈解决。
赶紧回家写邮件,自忖核心内容应该包括事实陈述,情感动员和直接诉求三部分。先描述女儿转述的事实,对女儿造成的伤害,涉事男生跟女儿以往的不愉快经历;接着试图唤起班主任(她有三个女儿和两个外孙女)的同理心,请她设想我周五晚至周二面谈前的心理煎熬;最后提出在不干扰正常教学的前提下,请她安排周二与我面谈一次,商讨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末了,感谢老师们对女儿入学以来给予的关心和照顾。
邮件发出后,我拨打学校的总机电话,留言提醒班主任老师查收我的紧急邮件。周二清早,送孩子上校车后,我立马拨打学校电话,转到班级,班主任老师接听,我简短告知此事,她答应马上查阅邮件,并约定中午十二时半教室面谈。
随后,我按时去办公室工作。当天中午,哈燕为访问学者组织了哈佛学术期刊主编和哈佛出版社总编,主讲有关英文发表和出版的讲座,根本无心听讲。我将投诉信打印四份带着,直奔学校。
按时走进女儿的教室,发现班主任正在跟一个男生谈话。看他高高壮壮的样子,我马上猜想这位可能就是“本案”所涉男生。老师看到我,请我进去,同时送那孩子出教室门。我佯装随意地问这孩子的名字,果然是那孩子。我现在理解女儿的处境了:这么高大壮的男生,即便女儿班级第一女高个,热爱体育,体质优秀,可哪是这孩子的对手啊。
未几,校长、助手和班主任鱼贯而入,互致问候入座。我主动走到“主位”坐定,三位老师陆续坐好。根据社会学理论,占据有利空间,是无声地宣誓个体对谈话的某种掌控权。跟三位母语是英语的美国人,正式严肃地讨论校园暴力问题,我这个英语是第二外语的中国人需要理论傍身,自我暗示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把打印好的邮件分发给三位老师,大家开始阅读。我再次陈述事实,班主任接着说明她了解到的情况,助手随后补充,我最后重申问题的性质,并列举麻省最新校园暴力的统计数据,主要的暴力现象以及学者的追踪研究得出的对受害学生的心理伤害。总之,我认为这是一起校园暴力事件,同时,鉴于男孩的年龄和行为,我不排除此事涉嫌性骚扰。四位女士在他人讲话时,都飞快地做记录。末了,校长表示歉意,承诺翌日一早开启正式调查(a serious investigation),分头找两个学生研讨此事,同时约见男生父母。
我表示感谢,再次重申女儿很喜欢这个学校和她的老师,感谢他们对孩子的呵护和爱心。同时,我提出三条建议:第一,在两个孩子能够友好相处之前,上课时,尽量将涉事男生与我女儿分开就坐;第二,在我女儿能够用英语顺畅表达自己的想法前,希望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把我女儿安排在靠近老师的位置上;第三,希望老师能够时不时在放学前问问孩子当天的情况,如有问题,请迅速联系我。
三位老师同意照办,校长答应告诉其他任课老师前两条安排,并承诺女儿每天离校前,她会亲自询问她当天情况。最后,校长和班主任都表示最近会集中跟学生讨论校园暴力问题,并进行校园安全教育,助理老师说她每天送女儿上校巴时,也会跟她聊聊当天的情况。
谈话过程中,我一直暗自告诫自己,不要遗漏重要细节。结束谈话前,我突然想到女儿第二天早上跟校长谈话时的语言问题。提出需要学校的ESL老师在场,帮忙翻译。校长补充说,同时在场的还会有学校的心理医生。
面谈和沟通很顺利,我十分感谢她们的帮助。晚上孩子的反馈也很正向,当天班主任的课上,的确讨论了校园暴力问题。离校前,校长和助理老师都询问了她当天的情况。
翌日下午,我接到校长的电话。调查结果是:男生说他不是故意碰我女儿的胸部,只是伸胳膊时无意中碰到;我女儿也承认男生并非有意为之;而且,我女儿要求男生正式向她道歉,称若是再次道歉,她会感觉好很多。
我仔细听完,首先感谢校长高效的工作,表示接受她的调查结果,但对我女儿要求对方道歉一事表示怀疑。我了解自己的女儿,援用这种外交辞令,并不是一个接受外国校长质询的7岁小女孩的正常反应。况且,判定一种行为的目的性并不容易,尤其是缺乏视频证据,未成年双方当初各执一词的时候。尽管当时班上有目击者,或可佐证男生行为到底是否故意,但按照美国教育领域的政治正确性原则,大概也不可能操作。因此,这事就此打住。但是,我希望学校关注此事,防止再次发生。
挂断电话前,我问校长,此事是否会记录在案,若是,能否给我一份档案资料。作为历史学者,我对档案的执著再次显露。校长承诺翌日请孩子带回给我。
周四,女儿带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一份麻省公立学校校园不安全事件的正式记录,班主任填写了这份公文表格,上面有校长和班级助理老师的签字。校长还贴了一个小便条,解释说因为保护未成年人隐私的规定,她用涂改笔隐去了涉事男生的姓名,给我备案的这份记录里面,我女儿的名字由First name的第一个字母代替。
如今,此事过去两周,三位老师信守承诺,校长更是坚持每天在女儿放学前,询问她当天的情况。目前孩子一切皆好。我衷心感谢她们,设身处地想想,我若在她们的位置,我能否做到她们这么好。
平心而论,女儿的两位老师很好。因为参加学校组织的School Night等活动,跟她们接触过几次,印象很好。班主任从教24年,是一位慈祥可爱的老太太;其助手很年轻,哈佛毕业的本科生,和声细语,女儿很喜欢她们。我曾应女儿的要求,与她一起手绘卡片,送给感冒痊愈返校的班主任;也曾共同手工制作玫瑰花,送给过生日的助教。校长女士接触不多,但印象也不错,入学第一天,她亲自介绍学校和女儿所在班级的概况,引介女儿的ESL(英语作为第二语言)老师,并带我们办理校巴登记和午餐注册等事情。她高大壮硕,笑容亲切,握手很力,跟学生也颇成打成一片,我亲眼看见她在广场上拉着学生们一起跳舞。
今晚女儿的学校组织万圣节Party,我要再次向老师们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