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从小不爱学习、调皮捣蛋、大学考了四次的“坏学生”,到今天的台湾地区著名教育实践家,李崇建得益于30岁那年应聘为台湾地区一所曾经的体制外学校——“全人中学”的教师经历。
2009年,李崇建被内地一些教育部门邀请演讲体制外教育的探索。
在教师节来临之际,本报专访李崇建先生,听他介绍教育探索。
1998年,30岁的李崇建辞掉记者的职业,被台湾地区一所名为“全人中学”的招聘老师的广告吸引,老实讲,李崇建对教师这个职业没一点兴趣。
吸引他的是学校招聘的职位——“现代文学教师”,中学竟然开设这类课程,一个能聘请现代文学老师的学校究竟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他试探着递上自己的简历。
大约两周后,李崇建成了“全人中学”的一名教现代文学的老师。
关于教育初衷
我们要教育出“问为什么的孩子”
学校位于台湾地区兰卓山的半山腰,竹林掩映,溪水潺潺,这是学校吗?竟然没有围墙。
没有围墙,还教学生现代文学的学校,李崇建一辈子也没有上过,后来他搞清楚了,这是一所体制外的学校,专收在体制内学校读不下去书的青春叛逆“坏孩子”。
第一次上课,李崇建差点要晕过去,空荡荡的教室里没一个孩子来上课,他只能干等,想发火但没理由,学校规定,每一个孩子都有逃课的自由。最重要的是,这个体制外的学校没有教务处只有自治会,师生之间平等,学生不叫“老师”、“校长”,会直呼每一个人的名字,李崇建被叫做“阿建”。
哪有这样的学校,没有严格的管理制度,学生还不都去逃课、睡觉了?李崇建从初中到高中,自己做学生时都是这样的心态,表面上挺乖,私下逃课贪玩,用在捣蛋上的心思比用在功课上的多几倍。
没几天,他看清楚了,自己的经历没有重演,学校里没几个孩子逃课、睡觉。这里开设的课程体制内学校想都不敢想:古典文学、现代文学、音乐(甚至有摇滚)、陶艺、肢体(甚至有瑜伽)、美学、摄影、戏剧,都是学生自主提出的课程,只要每班够5个学生学校就开班。更奇怪的还有登山课,这是学校唯一被列为必修的课程,很多孩子盼着登山,甚至将攀登更高的山峰当做献给自己的“成年礼”。
在学校,被“遣送回家”是每一个学生最不情愿的事情,主要是家里没学校好玩。在“全人学校”传统教育完全被颠覆了,当然被颠覆的还有李崇建对教育的恐惧之心。
多年以后,正是因为这份被放下的恐惧心,他才能在人生中第一次用心去做一份起初只是被他当做谋生的职业,以至于后来这职业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这一点,他得感谢学校的创办人“老胡子”程延平,这位留学法国的画家留给李崇建最深的印象,是他创办这所学校的初衷,“我们要教育出问‘为什么’的孩子,学校是对现行教育体制的对抗,而不是改良。”
关于师生交流
平等的语境,交流才会坦诚
进“全人学校”前,人性化的教育理念究竟怎样才能被用到实际教学中去,没人教李崇建怎么做,他只能自己探究。
调皮的“三剑客”(三个年龄相仿的学生)在山下探险,拔了老农菜园里的青菜当炸弹,人家来告状,虽然他们来自首,但嬉闹的态度还是令李崇建怒不可遏。
“无耻!”第一次处理学生捣蛋,没听完三个孩子的叙述,李崇建就要用上自己小时候犯错老师惯用的词语了,可是“老胡子”比较镇定,态度和蔼地让孩子们澄清自己的“犯罪事实”:原来老农为保护菜园罩了很多网,这样就勒死了很多小鸟,“三剑客”路见不平,想救鸟反倒让网越来越紧,所以破坏人家的菜园。
在“全人学校”,孩子有这样的想法不离谱,“亲近自然,以爱面对世界”是学校一向倡导的理念。
“老胡子”让李崇建和其他几个老师加入了讨论,最后的结论,“三剑客”有正义感是对的,但方式显然是错误的。
“三剑客”心服口服地向全校师生和老农道了歉,并在老农的菜园做义工劳动。
李崇建明白了,学校没有用权威压制孩子,“三剑客”才肯自首,事实才能在宽容和善意中澄清。
可真的轮到自己亲自做时,还是问题重重。16岁的学生蓝天情绪多变、易暴怒是全校出了名的。李崇建第一次辅导完他,就听见他在走廊里和同学说自己“恶心”。
第二次见面,两人几乎要对骂了。自己竟然和学生一般见识,师道尊严没了,李崇建想,算了,辞职不干了。
“老胡子”则不以为然,“在成为一个教师之前,先回到人的角色,你又不是圣人,哪能没情绪。”
“我是个教育者,毕竟和学生身份不同。”李崇建辩解时,“老胡子”说了句彻底改变李崇建对自己身份认同的话,“教育是学习,除了学生,也许真正需要成长的是教师。”
李崇建主动去找蓝天,袒露自己上次谈话带有很强的情绪,没想到这个轻易不认错的孩子竟然向李崇建道歉,李崇建刹那间明白了,原来,冥顽不化的“坏孩子”内心也是善良易感的。
李崇建最终和这个学校里最难缠的学生成了好朋友,蓝天也放下了和老师对抗的状态。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没完没了,李崇建后来就很开心地等着事情发生,仿佛重温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可那时,没有这样平等的说话语境,老师仿佛就是根教鞭,让人很害怕靠近。
关于课程设置
每年一次爬山,唯一的必修课
除开设现代文学这样另类的课,这所学校每年两次的“户外教学”也很受欢迎。
一年两次户外课程,一是攀登一座高山,所有师生都得参加;二是自助游,由学生自己规划,老师只是辅助,分别为一周时间。这是学校唯一的必修课。
学校的登山不盲目,平时的训练课里就有攀岩、野外求生、自助、意志力辅导等,校长“老胡子”这样理解登山课:“必须给孩子责任,他们才会成长。”
每年所有的同学、所有的老师都会一起爬山,六天背着十至十五公斤的东西,爬上三千米以上的山。开头几百米学生会哭:“我心脏病要发作了、我看不到东西了、我一定回不去了。”但上去了,上了山,眼界就不一样了,勇气也出来了。去年第一个上到顶的,是年龄最小的学生。
通过每一年的爬山,很多孩子慢慢变得成熟,一些在山下顽皮的孩子到了山上,不知怎的就学会了帮助别人,回到学校顽皮劲似乎减了一半。在这样的互动中,很多孩子发现:帮助别人或被人帮助,其实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
13岁进入“全人学校”的陈亦至起初是个“大姐大”,女生一看见她拿着球棒在走廊里走,就没人敢说话,“全人”的登山教育几乎改变了这个女孩的人生态度。
2004年5月,19岁的陈亦至创下台湾地区最年轻女性远足攀登北美第一高峰阿拉斯加麦肯尼主峰(海拔6100多米)的纪录。几年后,在一家杂志的约稿中,这个女孩这样描述当年登山带给自己的收获,“生命会在一个转角之后,遇见更美丽的自己”。
学校的登山传统最终被演化为“漂流美学”,多数孩子进校前性格挑剔、苛刻,登山、自助游这样必须靠自己身体力行才能完成的经历,让孩子们重新接触到自己的勇敢、责任。
关于学生学习
开设“聊天课”分享心灵故事
在“全人”学校,分享自己的心灵故事也被开设成一门课程,而且先从老师做起。这就是“聊天课”,有时要从晚上八九点上到早上6点,孩子们有那么多问题要问。
13岁的小女生菠萝收到一个男生写给她表达爱意的信,她也很喜欢对方,可不想谈恋爱,但拒绝又说不出口。
“全人学校”男女生要谈恋爱,都会大大方方地告诉辅导老师,这与学校开设的分享心灵故事以及师生以一种开放、接纳的态度相处密不可分。学校虽然不提倡男女生恋爱,但也不压制谈恋爱,只是规定,18岁以下不能同居。而辅导老师有义务辅导每一个谈恋爱的孩子面对情感问题,这在正规学校简直无法想象。
李崇建就扮演那个写信的男孩,让菠萝练习如何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演练了很多次,菠萝很开心:“我找到不伤害对方又能保持友谊的做法了。”
“老胡子”说:“在我的学校,每一个人都在问为什么。老师会一直问为什么要做教育、为什么要教孩子,学生也一直问为什么要念书、为什么要做人。”大人小孩都从最基本的问起——“人应该这样子活吗”。
会问,就会想,会想就会改。人就不单单是工作的工具,而是能够改变世界,改变人生,有创造力、有自主力。全人的教育就是:理解知识、实践人格、养成美感、释放创意、培养批判,这样的人才能面对世界,才能洞见生命的意义,这才是完全的人。
2006年,这所体制外学校“转正”,被纳入台湾地区的教育体系,从体制外变成了体制内学校,但“全人学校”的教育理念一直没有变。
从“全人”学校毕业的学生大都会说同样一句话,“在全人,我们好像什么知识都没学,不过很奇怪,面对未来我们却知道该选择什么。”
对话李崇建
教育是回归人的完整性
从教育的门外汉到今天台湾地区体制外教育最具发言权之一的教育实践家和演讲家,李崇建用“蜕变”来形容自己的改变。
李崇建坦言,当初自己之所以在“全人学校”沉淀,是因为“全人学校”的创办人和老师们能以孩童的目光看世界,学校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社会的一面镜子,映射着一个社会的问题,体制外教育的探索又何尝不是一种集体的自我反省?
教育是“去个性化”还是发展个性
记者:近几年您著书颇丰,几乎成了台湾地区体制外教育探索的代言人,可以看得到,您本人对于这种教育模式的倡导倾注了很大的热情。李崇建:这也许与我在“全人学校”的教师经历密不可分,我从一个对教育无比恐惧的人,变成了一个最终决定从事教育的人,体制外教育对我的冲击很大,主要是教育理念上的影响。
记者:具体讲是一种怎样的影响?李崇建:你知道,“全人学校”这类学校的学生资源,基本上都是被体制内学校所否定的所谓“坏孩子”。在这个时候,教育的真正意义就凸显了,我也最终理解到教育的本质——教育是人自觉参与自我未完成性的塑造过程。
你知道的,一般正规传统学校做得更多的是“去个性化”,但体制外学校要做的恰好相反,就是提供给个体一种资源,唤醒你进行自我完善的自觉意识,发展个性。
记者:其实,体制内的学校也有这个意图,很多学校也倡导:教育是一种培养人的工作。
李崇建:我不否认体制内学校对于教育有一样的共识,但实际做了什么呢,孩子几乎都是同质化的产物,完全背离了教育的本质。
总有一些孩子是要被淘汰出局的,所以才会有德国“华德福”、美国“瑟谷”、台湾地区“全人”这样的另类学校,真的是另类吗?实际不是,因为这些学校走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所以看起来另类。
记者:据我所知,台湾地区和内地大多数学校对主文化建设的理解,主要停留在追求升学率等方面。李崇建:严格讲,这不能称作一个学校的主文化,充其量是体制功利化的表现。
我说的主文化是指,你究竟是一所怎样的学校,在学校里究竟散发着一种怎样的态度、信念、习惯,说白了,就是一所学校的灵魂。
比如“全人学校”靠美学、艺术、登山、生命课程这样的形式来构建自己的主文化,孩子在其中确立的是一种热爱生活、生命、对大自然充满敬畏、对同类充满感恩、独立思考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不是教人适应社会而是他能主动选择
记者:我注意到了,您的所有教育著书和演讲都在围绕着“如何做”,老师和家长似乎是主要的实践者。
李崇建:我认为所有的人都应该是教育的实践者,那些受教育的人也是实践者,之所以老师和家长是重点,因为他们的观念直接影响到孩子的成长,他们观念上的一点小改变是教育观念上的大改变。
记者:这个观念改变中的核心内容是什么?
李崇建:教育是让人回归完整性,体制外教育推动的也正是这个。
记者:这个“完整性”怎么理解?李崇建:我乐意引用美国“瑟谷”学校创始人说的一句话——我们成人必须为孩子营造这样一种氛围:当他们有真正的兴趣时,不阻止他们,让他们发展到自己满意为止;当他们寻求协助时,尊重他们的要求提供适量协助,而不是自以为是地妄下判断,代他们决定。
如果是这样的一种教育氛围,在其中成长的孩子长大后是不会迷茫、低落、苛刻、无法与人相处的。当他具备自爱、自信、高的自尊、独立完成目标的能力,他就能决定自己生命的状态,人格不会分裂,也会对所有存在的人和物怀有宽容、接纳和感恩之心,这就是我想表达的,让生命归于完整性。
记者:我能感受到,“全人”这类学校一直在实践人本的教育关怀,但我仍旧有疑惑,即我们的教育如果不能培养出适应社会的人,那可能是失败的?
李崇建:这是个理解上的误区,我要纠偏了。什么是适应社会?适应社会是个怎样的概念?
以“全人”为例,当这个学校的孩子毕业时,他们对自己未来做什么、怎么做有信心,他们不需要别人担心他们做不了什么,他们对自己应对挫折的能力有把握。
而当他们自己一旦决定做什么,他们会努力用功,我想这已经足够了。人与社会的健康关系应该是人能主动选择,而非被动适应,所以所谓“教育要适应社会”是功利的做法,那不是教育真正要做的事情。
教育肯定是一种朝向内的工作,只有让每一个孩子建立内在的品质,教育才会变得有价值。
全人学校 特点
成立
“全人学校”全称“全人教育实验学校”,创立于1996年,于2009年正式获得承认,成为合法的私立学校
课程
中文、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数学、物理、生物、化学、计算机、生态学、地球科学、法律、政治、经济、人类学、心理学、地理调查、当代思想、实验电影摄影、陶艺、绘画、戏剧、烹饪、园艺、建筑、性教育、聊天等约四十科
招生
学生年龄为十至十八岁,入学年龄最大不超过十五岁
全校名额六十人,由教学委员会面试家长和学生,从中挑选
教学
采用分组混龄方式,没有统一进度的时间表。学生按照兴趣挑选课程,以小组形式和不同年龄的学生一同上课。上课模式是鼓励学生发问,老师引导学生找不同的答案,着重打破权威的学说
考评
教师按科目特性和教学要求,视学生的差异弹性评分,可以是文字记录、画像绘图、口头答询、纸笔测验等。
学生要在八年内修完320学分,其中必修课40学分,选修课80学分,也可自选题目,找老师学习获学分
休假
全日寄宿制,连续上课十天,放假四天
学生在校期间,若发现对外界有较大兴趣或想停下来整理人生方向,都可申请休学,最长一年,只能申请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