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亮的火车厢,美丽的牧场,不断闪过的风车和小木屋,整个旅程宛若置身童话世界。一抵达欧洲,呼吸阿姆斯特丹带有海水味道的清新空气的愿望,凝练得纯粹而单一。对这一北海之滨城市的向往,并选其为出行首站,一切皆因梵高。
在梵高短暂而璀璨的生命中,阿姆斯特丹是其人生中的重要驿站。如今,声名遐迩的梵高博物馆就屹立在此,这里收藏有全世界数量最多的梵高真迹。
访欧前,刚校对完《梵高传》(译林出版社出版,美国史蒂文•奈菲和格雷戈里•怀特•史密斯著)译稿。几年前,受浙江大学沈语冰先生之邀,合作翻译这本目前世界上最为详尽的梵高传记,历时数载,但也许是对梵高的膜拜,译稿虽已出手,心中却始终十分忐忑。译稿寄出后,感觉很疲惫,不仅是由于一种如影随形的在从事翻译时始终都会存在的缺憾感在作怪,同时还因为梵高人生的激烈挣扎,如同烙印般地刻写在了我的内心深处,冲撞跃动,无法拂去。
漫步展厅,面对梵高真迹,震惊之余,梵高对生命的那种绝望,在心头再次奔袭而来。率真的性情、感情的受挫和生活的困顿,使得怡情悦性的传统题材总无法吸引梵高的目光。梵高的作品毫无“美感”可言,他画布中的人物总是那些生活在他周围的矿工、农民和妓女,这些阴郁的人物,表情沧桑、痛苦和无奈,但借助梵高钟爱的暗色调,往往却具有惊心动魄的生动。
梵高的风景,也并非简单地对外在世界的摹写,而仿佛全部都经过一种独特的浓烈情感的浸染,麦田、鸟窝和土豆都在传达梵高内心的紧张、焦虑和绝望。当然,梵高偶尔会选择传统题材,但这些也经常被扭曲、变形、比例失调,被打上他情绪的烙印。
梵高并非天生的丹青高手,不借助“校准框”,梵高就无法构图。即使有了校准框,栩栩如生的作品,对他而言,仍可望不可及。为了取悦来为自己做模特的妓女们,他虽然想尽办法要将她们画得美丽、真实一些,或哪怕稍微不要那么扭曲,但却始终无法如愿以偿。
梵高画面之中的世界不是一个外在的、客观的和规整的世界,而是被一颗敏感的心灵投射出来的、个人化的和扭曲的世界,全部的审美期待都被彻底颠覆。浓烈的颜色、扭曲的线条和充满张力的画面,不停地冲击、考验和挑战观赏者的感知力。色彩的交织背后,一颗痛苦的心灵慢慢浮现在眼前,久久注视,痛苦仿佛会被传递到你的内心,打动、感染和征服你。
虽然接受过一些断断续续的训练,但无一不是以不愉快告终。在某种意义上,无论就色彩、题材还是构图而言,梵高都无法以技艺取胜。在梵高的作品中,打动观赏者的,更多是一种真挚的情感,一种内在的真实,一种每个人都会不时体验到的紧张。
梵高曾试图模仿伦勃朗、哈尔斯和表妹夫莫夫等人的色彩、笔法和构图,借此改变自己的画风,然而,内心遭受太多重创的梵高,终究无法跳脱对那些粗鄙的、幽暗的和一些令人不悦的题材的痴迷,画不出世人喜爱的画面。自我、倔强、沉迷的梵高,许是内心太过强大,外在世界的标准、指令和规则始终无法内化为他的标准、指令和规则,终其一生,都只能听取来自自己内心的声音,沉溺于自我的世界,无法自拔。
伦勃朗、哈尔斯和莫夫等人的笔法细腻、光线明暗合理、构图规整,在他们的画面上,满是瑰丽的海景、灵动的鸟兽、澄净的乡村、端庄的人物和华美的历史场景。精湛的技艺让人叹为观止,然而,就带来的心灵震颤而言,这些显然无法匹敌梵高的作品,因为后者直指人心。技艺可以习得,但人性的真实、心灵的独特和天赋的灵性却无法复制。一直以来,对梵高的狂热,背后始终隐藏着一份对真实人性的赞美、喜爱和敬慕。在合译这本《梵高传》的过程中,我遭遇到的是一颗专注于自我、内心和真实的伟大灵魂,还阅读到了一场人性和技术的终极抗争。在这场抗争中,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梵高宣告着自己的胜利。
终究,技术不敌真实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