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陕西,一大片黄土地就会在脑海中呼的抖开来,再一望无际的伸展开去,西北风在上面无牵无挂的撒着野,因为地面光秃到只几棵瑟瑟发抖的可怜草木。等我到了陕西汉中的一个小县城一看,却大吃一惊:分明是一色的青山绿水啊,这里,是陕西吗?
勉县,地处汉中盆地的西端,为南北两行山脉遥遥相对之间的一块平川,汉江在中间款款行走,贞静温婉,像一位处子移步出阁,她确实也是刚刚从西边深山源头起身,清冽的江水就养出了这一块温润丰饶的农耕文明乐土。
县城不大,和朋友散步在北边的天荡山道上,或汉江水岸边,不时可以遇到他们的熟人朋友,在城里小店品尝当地名小吃,会被陌生人抢着买了单。一次驱车出游时,那位大大咧咧到可爱程度的年轻女医生朋友,一不小心倒车擦碰到了马路边停泊的邻车,只与街面店商打个招呼,就毫不经意的扬长而去,车主如果真的在意的话,会很容易就找到她的。这是个典型的熟人社会,小城里街上人群里放个屁,都能闻得出是谁家放的。勉县人淳朴热情,待朋友颇有古风,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勉县的西面,被连绵的大山所围堵,山中的那条道路,就是古人一听就腿软的蜀道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在人类漫长的冷兵器时代,那些占有四川盆地的人杰中,野心勃勃之辈,会突然从隐秘艰难的蜀道中杀出来,向占据中原的王者发起挑战,这出入蜀道的门户,就是汉中勉县的阳平关,从巴蜀平原通向关中的咽喉。三国时期,魏蜀两国的那些个猛人,就是在这里叩关叫阵,开关练招的。其中黄忠刀劈夏侯渊,赵云单骑退曹操,马超镇守阳平关,孔明长眠定军山,都在此地。
来过这里,或埋在这里的名角多了,以至于勉县人都拿其中一些不当回事了。所以,在驱车前往武侯祠的路上,我惊讶于当地朋友们对路旁一闪而过的马超墓祠视若不见的范儿,这引起我好一阵唏嘘,想这位路边悄然长眠的主儿,可是把当年天下头号枭雄曹操,揍得渡河逃命,仅以身免的蜀汉骠骑大将军。曹操曾仰天哀叹:马儿不死,吾无葬地也。而诸葛亮品评马超为: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这位非凡人物的真身葬墓竟然被当地人冷落如斯,可见陕西的地下埋着的名角之多。
那个周末,几位勉县朋友应我的要求,驱车去邻县城固拜访西汉张骞墓。因路旁几乎未见指示标牌,车在美如画卷的汉中田野乡村里跑迷了路,遂问路于在公路上晒谷的一城固老农,张骞墓在哪里?老农挥手一指前方,说不远不远,一百米就到了。哪知车跑了两三里地才到,众大笑。我说难怪那位城固人张骞,敢在汉武帝面前领命,跑到万里之外的阿富汗去,他一定也是太没准头,以为那大夏国只几百里地远,一糊涂就上路了。开玩笑啦,我几天前刚从遥远的新疆伊犁边陲回内地,对这位仅靠马腿人脚走了两个来回的老兄,可是崇拜的五体投地。
张骞纪念祠墓,诺大个三进院落,却只有我们这一车来的寥寥数人,也好。松柏森森,流云缓缓,一棵龙爪花在青冢顶上静静开着,伟大的旅行者就躺在那花的须根下面,回忆着他在漫漫路途上的无尽孤独。只有他自己知道,伴随那份长长孤独的,有多少个惊心动魄的时刻。想象一下吧:烈日狂风,飞石鸣沙,暴雪冰原,孤灯旌影,夺命追骑,大漠狼烟。
非常之人,非常之事,非常之功。张骞,这位做大了中华文明这张大饼的人,真正当得起这个评语。
汉中口腔医院的孙院长也是城固人,他回忆儿时一次尿急,跑进乡野小径旁的乱草丛中撒尿,见一残碑,上面有樊哙的名字,那里应该是这位鸿门宴上闪亮登场的狠角色,汉高祖刘邦妹夫的一座衣冠冢。长大后忆起再去寻找,那块碑就不知所终了。
从留坝张良祠回来,路过一个叫马坝的小镇时,我请朋友停车。镇边有条小溪,溪边立着几块古碑,上面记载着该地发生的一个故事:萧何月下追韩信。
话说当年楚汉相争,韩信弃楚归汉,却不得刘邦赏识重用。韩信于是又跨马黯然离去,跑出百里之遥后,来到马道镇的寒溪,却恰逢大雨之后溪水暴涨,韩信被阻河边,连夜追赶的丞相萧何才得以追上了他。一番苦苦相劝后,韩信跟着萧何回到汉营,这才有后来的刘邦筑坛拜将,封韩信为大将军,打败西楚霸王项羽,建立巍巍大汉王朝的历史故事。古人感叹道:若非寒溪一夜涨,焉得汉室四百年。寒溪夜涨,这样一个小事件,从此改变了汉民族的整个历史轨道。标明这一事件的几块古碑,却畏缩的挤在公路桥边一个不算起眼的小亭子里,被川流不息的来往车辆视而不见着。
我俯身溪边,拾起两块石子,两千余年,对于自然打磨出一条花纹就要费多少万年的它们,就像昨天一样不久,所以,这两块石头应该看到了,那夜牵马立于溪岸边的将军,和月下赶到的长者。石头如果知道,将军到了最后,还是死在了那位劝说他回去的长者的计谋之下,它们会为他一声叹息吗?
当地朋友们都是勉县医院的医生,当问起他们年内将要搬迁的医院新址在哪里,一人漫应道,是在汉江南岸的右所村附近。我一听大惊:是不是赵子龙单人立马空营前,吓退曹操亲统大军,被刘备听到后直吐舌头,说子龙一身都是胆的那个地方?众人面面相觑,都说不知道,只晓得黄忠在不远处的定军山,一刀劈了魏国大将夏侯渊。一人解嘲道:赵云那一次打仗又没死个名角儿,所以当然没人记得啦。
这汉中人民懵然不觉的幸福,让山东阳谷县人民知道了会嫉妒得吐血的,要知道他们为了挖到旅游资源,连淫棍恶霸西门庆这位古代小说中的虚构人物,都要与邻省城市争夺其故里之名,而掀起口水大战。可在这汉中一地遍布的历史人文古迹,却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唉。
当我问起为什么勉县人迟迟不发展旅游业时,众人纷纷吐槽道:前任县太爷执意要在当地发展钢铁工业,来快速拉高鸡的屁,这种搞法出政绩升官,当然要比发展旅游业来的快啦。看到汉水南岸那几个浓烟滚滚的钢铁厂大烟囱了吧,就是那已经升官走人的前县太爷的杰作呢。搞得勉县人都不去原本山清水秀的定军山游玩了,怕被那烟熏。现在南岸的房子开发商做好了都没人买。眼下当政者大概知道后悔了,正拼命申请改勉县为定军山市,准备大打旅游牌。这里的各种路,都已经修得很不错了。
可我心里却又担心起这帮地方官员,可能要以他们恶俗低下的文化品味,开始糟蹋这块好风水了。我刚观览过的汉中石门栈道风景区,就是一个令人扼腕的例子。那里曾经有春秋秦汉以来的古人,为翻越秦岭天险,沿着河谷悬崖凿孔,横木铺板作成的古栈道,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褒斜道。数千年来车马悬空行走,成为人类交通史上一个奇观。古代在关中与巴蜀之间,穿越秦岭来去的众多王公巨爵、文人官员、商贾游子,惊叹于其间壮美的山水风光,刻下无数摩崖文字,慢慢就形成了浩如烟海的石门摩崖碑刻群。文革时期,石门水库的上马修建,一夜间,就让几乎全部古栈道,连同大量的古摩崖石刻,永远沉没在茫茫水下。如今地方搞旅游开发,在已经水葬在水面以下几十层楼深的古栈道上方山崖旁,新建了一个山寨版的栈道。而摩崖石刻中仅有十三方被凿下来,陈列于汉中市博物馆,即所谓石门十三品。
沿着石门水库风景区的褒河边行走,一路见到一群一群风马牛不相及的大小雕像杂陈,上自西周褒姒,汉初刘邦,魏武曹操,明朝太祖,四大美人,寓言故事,十二生肖,下至本朝毛爷,革命人物,真有啼笑皆非之感,恍惚如行走在一个蹩脚石雕工场的露天仓库里。想起朋友们叹息之余的一句话:没文化,真可怕。
没文化的可怕,还发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沔县被粗暴的改名为勉县。沔县,因汉水而得名,汉水古名沔水。沔,形容水流充盈河面的美好景象。中国最古老的诗歌集,诗经·小雅中的《沔水》等多篇诗歌,即歌咏这条伟大的母亲河。文革前两年,陕西的地方党国大员们认为“沔”字生僻难认,下令改沔县为勉县,如此,一个数千年历史的文化符号传承,就永远中断和消失了。一位汉中人氏对此发出过这样的感慨:权力在对文化的强奸中又一次获得了快感。
从当地口腔医院的同行那里听到另一个故事。
石门水库下,还淹没了一条三十年代民国时期修建的川陕公路的一段,这条公路刚好赶在抗战爆发前完工,在八年抗战的大后方发挥了难以估量的巨大作用。当年负责褒河石门这一段的工程师是一位才二十多岁的海归学子,为了避免毁坏石门摩崖碑刻,他说服主政者修改了原修路方案,以增加预算和建筑工期的不菲代价,挽救了数量巨大的古代文化遗宝。
三十年多后的文革时期,新修的水库将众多摩崖石刻,连同伟大的古代奇迹石门栈道一起,永远淹没到了水下,仅有十三方摩崖石刻被凿移而得以幸免。据说,已是白发苍苍的那位工程师来到石门水库,在大坝上朝向水面,默默站了足有三个小时,水下深深的黑暗中,埋葬着他用青春打造的那条抗战公路,还有他曾经倾力保护过的众多伟大历史遗迹。离开之前,这位老教授对人说:那些人在设计水库时,为什么就不能和我当年一样,顾念老祖宗们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呢?
我爬上天荡山,向南眺望着一马平川,风景如画的汉中盆地,心中祈祷,愿你永远美丽,如人生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