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荷马还是赫西俄德都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时间概念,而只是稍稍触及了对时间的感知,这种感知还是原始的和诗性化的。但在俄耳甫斯教中则有另一番景象,在他们那里,赫洛诺斯是作为宇宙本原来看待的,它是万物的本因。换言之,俄耳甫斯教最早确立了宇宙生成论意义上的时间概念。
纵观西方历史长河,对时间观念的研究是重要议题之一,思想家在上古时期的探索则几乎奠定了后世讨论该问题的基本框架。不过,当问及“时间这个概念如何起源”之时,却鲜有明确的答复,更重要的问题是,古希腊神话与宗教中到底有没有抽象的时间观念?
中世纪的瑞士医学家、占星师与炼金术士巴拉塞尔斯说:“上帝创造日月星辰,无意让它们宰制人类,而是要它们像其他物类一样,顺从人类且为人类效劳。”日月星辰效劳人类的最佳事实就是被用来计时,我们在古代文明历史中都能找到鲜活的例证。现在世界上公认的自然时间计时系统中的那些基本概念(一年分12个月、一年约365天等),皆是古代中国人、埃及人、巴比伦人、希伯来人、印度人以及古希腊—罗马人共同智慧的产物。研究表明,古希腊—罗马日历中所使用的标识时间的基本数据都源自于能够与自然或神灵相协调的需求,农工节日要与季节相适用,某些活动要避开特定的神圣日子。
然而,在人类确切掌握计时之前,时间的准确观念还比较模糊,朝九晚五的生活方式是不可想象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是真实的写照。更有甚者,天体的升起落下,季节的循环更替,生物的成长消亡,人类的生老病死,让人不断感觉到时间的神奇力量。人们常常把时间视为宇宙之神和万物的创造者。在古希腊的古风时期,俄耳甫斯教教义中的时间之神就展现了这样的特定图景,赋予了时间以宇宙生成论意义。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希腊思想中的时间意识起源甚早,在史诗与神话中,我们就能看到许多非哲学的时间描述以及人们感知时间的丰富经验,法国历史学家勒高夫就强调:“在希腊文化中,时间感知的起源,要么朝向黄金时代的神话,要么朝向英雄史诗年代。”除此之外,通过其他途径(如原初的宗教信仰、生活习惯、民间习俗等)也能进一步了解那个时代与时间相关的各类叙述。不过,如果要试图在《荷马史诗》等类似文本中找到抽象的时间观念,或计量时间的精确方式,显然并不符合实情。只有在荷马时代之后,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中才有两大系统展现了早期的抽象时间观念:赫西俄德的神话叙事;俄耳甫斯教的创世启示。
赫西俄德的时间观念最具价值的地方就体现在《工作与时日》中对人类五个时代的描述,分别为: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和黑铁时代。这五个时代表面看来各自具有相对独立的生活画面,但同时也蕴含了每个时代的更替历史,并有着相续的时间关系,其中无疑呈现了独具匠心的时间隐喻。此外,《神谱》也为人所熟悉,在赫西俄德所描绘的体系化神话中,克洛诺斯(Kronos)象征着天地分离的力量,表达了宇宙洪荒的开天辟地。以至于许多学者都认为,克洛诺斯与“时间”的身份是同一的。但我们认为,学者们可能混同了表示时间的词赫洛诺斯(Chronos)与赫西俄德《神谱》中的克洛诺斯。因为,克洛诺斯并非时间之神,赫洛诺斯才是时间之神,才是真正的时间概念的起源。在俄耳甫斯教中,两者之间的区分就十分明显。
根据新柏拉图主义者达玛修斯所批阅的一部名为《俄耳甫斯杂录》的作品记载,俄耳甫斯教把宇宙万有的创造者称为赫洛诺斯而非克洛诺斯,作为时间之神的赫洛诺斯在以太中创造了一个银卵,太初之卵,从中诞生了第一代神厄洛斯,也叫做法奈斯,厄洛斯作为生殖原则再创造其他诸神与世界。不过,到后来,宙斯又吞噬了法奈斯及其所创造的一切,重新给予世界一个新秩序。与赫西俄德不同,在俄耳甫斯教的这个神谱系统中,人们试图赋予宇宙统治者以新的微妙意义,从而让其成为了所统治世界的创造者。
对俄耳甫斯教而言,时间之神是不可言说的存在,是超越智性心灵的存在者,是所有一切的生成之因。作为生成之因的赫洛诺斯与其他事物相比,体现了普遍性之于个体性的优先地位。按照古典学家格思里在《希腊人与他们的诸神》中的考察,在公元前6世纪,希腊的宗教与哲学一样都主要探讨一与多的问题,亦即人与神之间的统一性问题,换言之,他们都在追问宇宙万有的多样性与所从出的原初本质之间是何种关系。俄耳甫斯教的这种宇宙起源说也同样反映了这种“一与多”(“一生多”)的基本思想。
虽然如此,宗教思想家伊利亚德则指出,当今学术界有关俄耳甫斯与俄耳甫斯教的存在与否还有争议:疑古派强调资料稀少,文献编撰年代较晚,对后世影响不大;崇古派认为宗教意义深刻,批判吸收各种证据,基本教义就能掌握。与之相应,学者对俄耳甫斯教中时间之神的地位也存在不同意见,因为实在没有太多直接的文献证据。
持反对意见的学者认为,古希腊时期神话与宗教中的时间观念并没有什么地位,因此,公元前6世纪的俄耳甫斯教中不可能出现“赫洛诺斯”的概念。这个作为宇宙生成论意义上的时间之神或许来自东方古老宗教,特别是古伊朗拜火教中的时间神灵崇拜。并且,俄耳甫斯教谈论赫洛诺斯是较晚才出现的,他们的祷歌中还常常误把提坦神克洛诺斯称为“时间之父”或“时间恒主”,换言之,还存在一种混合杂糅的神谱解释,不能与正统的赫西俄德神谱系统相媲美。更明显的是,俄耳甫斯教的创世时间概念只有在后来的新柏拉图主义者的阐述中才获得表述。
持赞成意见的学者表示,古希腊神话与宗教中显然已有抽象的时间观念,俄耳甫斯教提出赫洛诺斯作为时间之神,将其人格化为神谱中的创造神,并无不妥。首先,俄耳甫斯教虽然后来没落了,但其核心思想经由柏拉图、新柏拉图派、新毕达哥拉斯派等阐发后,对此感兴趣的大有人在。其次,在俄耳甫斯教的神谱系统中,赫洛诺斯是众神之先的元始尊者,它产生着万有,包容着万类,而提坦神克洛诺斯的地位依旧处于乌兰诺斯与宙斯之间,这与赫西俄德《神谱》中的叙述十分吻合。
笔者认为,赫洛诺斯作为时间之神并无疑义。一方面,1962年人们在爱琴海西北部帖撒罗尼迦的德尔维尼发现了一份俄耳甫斯教经文的评注稿,其中有些残篇就来自于公元前6世纪,这可以证明俄耳甫斯教确实存在,而且出现时间也与新柏拉图主义者的记载一致。另一方面,在公元前6世纪左右,赫洛诺斯这个词就有表示生成延续与毁灭消失的含义,也就是说,时间的含义已得到了基本界定。因此,俄耳甫斯教把赫洛诺斯作为创造之因并非不可想象,而且其所构思的时间之神,也符合那个时代的总背景。综上而论,在古风时期,无论是荷马还是赫西俄德都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时间概念,而只是稍稍触及了对时间的感知,这种感知还是原始的和诗性化的。但在俄耳甫斯教中则有另一番景象,在他们那里,赫洛诺斯是作为宇宙本原来看待的,它是万物的本因。换言之,俄耳甫斯教最早确立了宇宙生成论意义上的时间概念。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