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月19日,新疆八一农学院农机系的同学在3号教学大楼的3115阶梯教室集合开会。这个阶梯教室宽敞明亮,沿阶梯配有淡黄色的简便而精致的桌椅,可以容纳300多人。平时供上大课用。
大会由系协理员郅玉洁老师主持。协理员是从军队沿用下来的称呼,实际上就是系党总支书记。郅玉洁老师皮肤黧黑,身材壮实,说话声音不高。他说,根据院党委的指示,从今天起,开展“拔白旗”运动。所谓“白旗”,就是有“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的人。我们要对那些对“三面红旗”不满、宣扬白专道路或只专不红的言论进行批判
……
郅老师的话音刚落,只见坐在前排高年级的同学纷纷举手要求发言。郅老师挥手让一位高年级的同学首先上台发言,他自己就坐在讲台的侧面。这位同学披着学校发的浅蓝色制服,趿拉着拖鞋,快步走上讲台,用河南土话大声说:“机57级2班的林先群宣扬大炼钢铁得不偿失,人民公社吃大锅饭行不通,——就是反对三面红旗,就是反动言论,应当彻底批判!……”说着,激动地挥起捏紧拳头的右臂,外衣滑落在地上,身上的绒衣脏兮兮的。后来,我们知道这位在开批判大会时常打头炮的同学是机56级4班的马大光(1)。
马大光讲完,一位个头不高的女同学立刻窜上讲台,她穿一身旧的蓝色制服,梳着两根毛毛糙糙的短辫,声音尖厉,却是一口难懂的湖北土话:“林先群说大炼钢铁得不偿失,就是否定大炼钢铁的政治意义,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 后来,我们知道这位常常在开批判大会时发言的女同学是机56级2班的曹小莲。
接着,一个又一个穿着邋里邋遢、吼着难懂的土话的高年级的同学相继登台批判林先群,个个慷慨激昂,人人义愤填膺。——显然,在批判会前已经作了安排布置。
那时,以穿着朴素、言语粗俗、不修边幅——近乎大老粗为荣,但没想到内地来的高年级同学竟然达到如此水平!相对而言,我们新疆的同学衣着还是整洁些,言语也没有那么土气和激端。
我们新同学是头一次到这阶梯教室来,大多坐在后排,很少有人发言,却无不为会议场面的激烈所震撼!
后来,郅老师说,由林先群同学谈谈认识。
林先群坐在我们座位的前几排,平头,瘦削,戴一副大眼镜,用拗口的湖南话简短地讲了几句:我们都亲历了大炼钢铁,我只是说了几句实话。我们学院炼的那些烧结铁块还堆在那里,能用吗?至于人民公社的大锅饭,那是我的亲戚在信上说的。如有不当之处,欢迎大家批评指出。
林先群讲话的简短和冷静也出人意料。
郅老师宣布大会暂时休会,各班分组讨论。同学们熙熙攘攘地走出3115阶梯教室。
各班进行了分组讨论,发言热烈但没有新的内容。
1959年1月22日,在大礼堂召开了全院师生员工肃反动员大会。大会由院办公室主任姬野黎主持。姬主任一头黑发梳得溜光,国字脸上架一副宽边眼镜,穿一身笔挺的藏青色中山服,颇有派头。他用山西官话讲,现在由院党委副书记侯真同志《关于开展插红旗、拔白旗,大搞安全运动》的肃反动员报告,大家欢迎。
侯真副书记头发斑白,中等个儿略显发胖,也穿身笔挺的藏青色中山服,讲话也带山西口音。他说:“随着形势的发展,我院新的成员不断增加,,一些反革命和坏分子也趁机潜入。自1957年9至1958年12月,共发生政治案件15起,刑事案件74起,充分说明我院的敌情是严重的,再次进行肃反是必要的,适时的。”接着,他还一一列举了案情,发动全院人员破案。
这样一来,拔白旗又加上肃反破案,于是,我们又不停地学习文件,讨论发言。此后又两次召开全系大会批判林先群。
1959年2月下旬,农机系又召开全系大会,还是在3号教学大楼的3115阶梯教室进行。
大会开始,郅玉洁老师在讲台上声音不高地说,按照院党委的安排,今天继续批判一些宣扬只专不红的言论。说完,坐在讲台的侧面。
郅老师的话音刚落,我们班的团支书、皮肤黧黑身板壮实的崔永良几步窜到讲台上,照着手里拿着的纸,用难懂的甘肃土话唸道:“机581班的舒肇达在大炼钢铁中消极怠工,散布对大炼钢铁不满的言论,公然声称自己是来读大学的,不是来炼废铁的——这是公开宣扬走白专道路!……”
崔永良在中学就入党了,他是甘肃某县工农速成中学毕业的,到我班后由辅导员指定为团支书,在大炼钢铁中是全院36名突击手之一。
紧接着,我们班的团支部宣教委员、衣着简朴的尹淑芬快步走上讲台,用河南腔的普通话说:“舒肇达在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中散布得不偿失的言论,——公然跟时代唱反调!……”
接着,高年级的马大光、曹小莲等许多同学也纷纷登台发言,个个怒形于色,人人义正词严,批判舒肇达公然跟党唱反调,公然否定大炼钢铁,公然宣扬白专道路!
舒肇达英俊的脸上戴着一副宽边眼镜、分头梳得整整齐齐、穿一件浅棕色的哔叽夹克,——跟那些衣冠不整的同学迥然不同。他单独靠窗坐在长椅上,不时拿着一支铅笔在椅背的简便小桌上的一张纸条上写着什么。他来自上海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
大家发言告一段落,郅老师站起来,轻声道:“同学们谈了许多,舒肇达同学谈谈你的认识吧。”
阶梯教室里沉静了片刻。
舒肇达依旧坐在那里,拿着一张小纸条,轻声但语齿清楚地用普通话说:“同学们的发言我都听到了,也作了记录。”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我只是说过,我们学院炼的那些铁能用吗?花那么多人力物力划算吗?我们是来上大学学知识的呵!——错在哪里呢?”
舒肇达的话音刚落,崔永良、马大光、曹小莲、尹淑芬许多同学又纷纷举手登台,严厉批判舒肇达坚持错误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公然污蔑大炼钢铁,公然宣扬白专道路!——舒肇达这面白旗拔定了!
后来,郅老师宣布今天暂时休会,各班继续开批判会。
到了三月份,农机系批判舒肇达的大会继续在3115阶梯教室进行。这次在前排多了一位朱粹主任(2),他身着旧军棉袄,戴着近视眼镜,埋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听前排的高年级同学说,朱粹主任是院马列主义教研组的主任,经常在全院或各系作时事政策形势报告,因为他作报告时内容丰富、语言生动,很受同学们的欢迎。那时就听说,他能看到保密级别很高的大参考——《参考资料》,所以,他比一般人知道的多。这次是因为农机系的白旗舒肇达、林先群态度顽固,需要从理论上打垮他们,特地请朱粹主任来坐镇的。
批判大会激烈地进行。登台发言的同学们群情激愤,声讨舒肇达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
轮到舒肇达谈对批判大会的认识时,他还是单独坐在靠窗的角落,拿着一张小纸条,面不改色、声不变调地轻声说道:“我只是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说了几句实话:我们全院师生员工几千人,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花费了那么多财力物力,炼出来的那些铁能用吗?我们是钢铁学院吗?——这跟反党、反社会主义沾不上边。”
接着,郅老师站起来说,请朱粹主任讲话,请朱主任用马列主义的理论来阐述“拔白旗”的重要政治意义。
同学们热烈鼓掌欢迎。
朱主任个头不高,头发略有些蓬乱,讲起话来有些上海口音,他登上讲台打开笔记本,说,听了同学们和舒肇达的发言,我也谈一点自己的看法。接着,便滔滔不绝地作了长篇讲话。
朱主任首先习惯性地谈了一下当前的形势:1958年以来,在全国各条战线上迅速掀起了“大跃进”的高潮;全国农村普遍建立了人民公社;1958年全国超额完成了年产钢1070万吨的任务,在超英赶美的大道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接着,他照着笔记本唸道:我们的成绩和缺点的关系,正如毛泽东同志说的,只是十个指头中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有些人怀疑或否定大跃进,怀疑或否定人民公社的优越性,这种观点显然是完全错误的。
朱主任放下了笔记本,继续说,我看了你们系舒肇达和林先群同学的发言记录,他们看问题的方法是片面的。所谓片面性,就是违反辩证法……
朱主任突然话锋一转: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我们大学培养出来的人才,首先是要有社会主义觉悟,否则,就是失败。毛泽东同志说过:“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我们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如果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很容易走到“只专不红”或“白专道路”上去。……
朱粹主任的讲话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海。
那时,我自然认为朱粹主任、郅玉洁老师们的讲话和大多数同学的发言是正确的,舒肇达和林先群同学的认识是错误的。
然而,舒肇达和林先群两位同学在暴风骤雨般的批判会上,沉着冷静,言简意赅地坚持自己的观点,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舒肇达,穿着庄重、举止文雅、谈吐清晰,跟衣冠不整、邋遢随便、吐齿不清的来自农村或工农速成中学的崔永良、马大光们大相径庭,也给我留下难忘的记忆。
拔白旗的激烈的大小批判会连续进行了八周。
1959年1月19日至3月15日,在新疆八一农学院开展的“拔白旗”运动中,共有6名学生受到重点批判——被“拔白旗”,并被开除学籍。
直到1962年7月,学院党委执行中央的有关指示,进行甄别平反工作,舒肇达、林先群等6位被“拔白旗”的同学才被甄别平反,恢复学籍,回到学院,舒肇达插班在机61级,林先群插班在机60级。
郅玉洁老师在分别向舒肇达、林先群当面宣布甄别平反时,真诚地向他(们)鞠躬道歉。——郅玉洁老师这种敢于自我批评和承担责任的态度和决心,也颇不易,令人动容。
1985年编写的《新疆八一农学院史》中依然认为:“所谓白旗,当时的标准是;有‘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的学生,他们实际上只是发了点牢骚,说了点过头话而已。”(3)
历史的事实表明,舒肇达、林先群等同学当时只是说了大炼钢铁得不偿失等一些实话而已——算不得过头话的!如同《皇帝的新衣》里那位小孩只是说了句真话而已,——却受到了极严厉的批判和惩罚,并且没有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平反!
由此可见,在拨乱反正的路途中,要走出皇帝的新衣和指鹿为马的怪圈,是多么艰难呵!
1959年春天,舒肇达在经受两个月大大小小的会议批判之后,被定为白旗开除学籍,其父立即给他买了飞机票,接回上海。据说,后来他在上海某夜大学教数学。
1962年9月,舒肇达得到甄别平反恢复学籍,回到学院,插班在机61级1班。三年多过去了,舒肇达还是戴着那副宽边眼镜,还是穿那件浅棕色的哔叽夹克,还是那样英俊洒脱。农机系男生宿舍同在四层楼,他有时也到我住的宿舍闲聊,因为我们同班时互相还是有些了解的,我也在上海上过学,也爱下象棋,还会说洋泾浜的上海话。
在暑假里我得了传染性肝炎,被隔离单独居住两个月。后来宿舍又加了一位插班生吴方乐,他长的人高马大,却总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的样子。原来他曾是56级3班的学生,因为1960年他父亲在湖北农村饿死了,他接到家里的来信,在学生宿舍大哭大骂了一场,被视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开除学籍遣返原籍;现在甄别了,复学了,但仍难解心结。
舒肇达和吴方乐一见如故,常常低声交谈,颇为默契。
没过多久的一天下午,舒肇达一脸孩子般的笑容来到我们宿舍,悄悄对吴方乐说,班花王晓萌约他到友好商场去照相,他心里还有些紧张呢。说着,他叫吴方乐朝窗下看,王晓萌在楼下树荫处等着他呢。
农机系本来女生就少。王晓萌身材窈窕,大眼睛,直鼻梁,学习成绩也好,在系里是数得着的,追求她的人自然不少,可是她一眼就看中了插班的舒肇达!
后来,我参加修理实习,接着就是复课、毕业实习、毕业答辩……再就是毕业分配到B州工作,没有再跟舒肇达交往。
几年以后,机61级1班的一位同学也分配到B州工作,在一次会议期间,我向他问起舒肇达来,他说,舒肇达毕业后分配到南疆去了。他还说,就在61级毕业班分配方案宣布之后的当天下午,王晓萌突然终止了跟舒肇达长达四年的恋爱关系;没过几天,她就跟本系的某老师结婚了。——这在当时是系里的一件轰动性的新闻。
以后我再也没有得到舒肇达的讯息。
回忆录《我的大学岁月》中《拔白旗》这一章也就此打住。
注:
(1)、本文对同学们的姓名大多作了处理,以免对号入座。
(2)、《新疆八一农学院史》中的有关干部、教员名单上不知为何竟找不到朱粹主任的名字。
(3)、见《新疆八一农学院史》P43 。
201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