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农历七月中的一天,我从邵阳县白仓镇徒步去县城塘渡口。
为了省钱,也因为家乡没有汽车站,一天一次从新宁县城到塘渡口的班车还是过路车,很少有空座;那时候平常百姓家都还没有自行车,所以家乡白仓镇的人一直是凭两条腿往返县城。
秋老虎的余威还在,虽然我只穿一件衬衫,还是走的一头大汗。走了约一小时,再过去一点点就是旧社会的武术家吴天球的故居——千秋公社长冲吴家。忽然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随风刮来,让我感到一阵至息似的晕厥,几乎栽倒。风过后余臭淡了很多,却并未完全随风散去,我从未闻到过、听说过这类奇臭,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恶臭随着脚步渐行渐浓,直到看见路右边约三十米的荒坡摆着两具沾着泥土、掀了盖的棺材,才知道了恶臭的源发地。
这两具黑碣色的棺材,左右头尾象是四块整板,比平常所见到的棺材略显大些。我从来没见过出土棺材,也不知装着什么人的尸体,为什么要连棺带尸翻出来重见天日,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涌出很多疑问与强烈的好奇,大着胆子走近去想看看。但是,越走近棺材恶臭越浓,熏的头晕脑涨脑闷,喉头痒辣想吐。极端的难受感轻松地羸了好奇,我反转面拔足疾奔,脱兔般逃离了恶臭源地。
走出约一里路,已嗅不到臭气了。迎面看到一个四十岁的荷锄农民朝我相向走来,待至擦肩时,我忍不住停住脚步问道:“大爷,后头路边那两具挖出来的棺材是怎么回事?”老大爷看了看我还是个嘴巴没长毛的半大孩子,有些神秘地就悄声说,“造孽,那是我们吴姓的两个先人,我五代、六代的祖宗,生前曾是大财主,还做过地方小官,晚年隐退家乡,是一方乡贤。前天来了几十个红卫兵,喊着造官僚地主阶级的反,造反有理,破旧立新的口号把他们挖出来了。”“哦,那他俩的后代肯定是地主富农成份了,否则的话,谁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掘自己的祖坟。”“一个人的十根手指也有长有短,何况子孙。我家四兄弟就有四种成份,我最小,分家时继承父母的那些田地后没卖出也没买进,土改时划为下中农,老大体壮勤奋,又是作田能手,家境接近小康,成份富农,老三不愿务农,进城做生意发了财,置田地兴土木,成份工商业地主,老四爱打牌,输光了分家所得田土,却赚得了贫农成份。到我的儿子这一代已经六、七代了,五六十个子孙,遍及工农商仕,各行各业,其中不乏富人,当然也有穷人。”“是地富子孙的不敢说,你们这些贫下中农子孙也不敢出来阻止吗?”“当然不敢,你没看到那些当大官的都给押到台上去斗了,我们那敢阻挡红卫兵造官僚地主的反。大会小会都说‘亲不亲,阶级分。’现在只说阶级兄弟,莫扯地富亲戚。哪个敢与死地主攀亲认故,岂不是自找横祸。祖宗不祖宗,这年月大家都没那概念了。”
我惊讶一个农民有这么高的觉悟,真是小看了革命群众。红着脸怯怯地说:“尸体翻出来这么臭,会严重污染环境,可能会引起人们生病。”“那倒是,造反派说要将官僚地主曝尸七天,但尸臭太大,只曝三天就埋到地下去了。当然那么好的棺材莫要想再享受了。尸体出土后服装也即风化成碎片,一无所遮,裸尸埋了。”“那棺材板好象是整块的,那有那么大的树做棺材料?”“你们小孩子不懂,那棺材板也是几根木头拼成的,而且比一般的棺材木料树更小,不过树虽小树龄却很大,是很高的山顶上的树,生长速度慢,一年只长一点点,所以材质很紧(密度大)很重,特别耐腐蚀。找手艺很好的木匠做成棺材后,把一种用碎青瓦片碾成灰粉(相当于现在的水泥)掺合碎瓷片粉刷棺材,再上几次漆,所以看起来象是整块板材。这样的棺材叫“披沙棺”,很沉,一具棺材有四、五百斤。因为有这样的好棺材,又选到了好地方,所以尸体一点都没腐烂,五官分明,皱纹清晰。”
闲扯了个把小时,别了老农继续赶路。一路上胡思乱想着这件事,感慨万千。但又联想起炎帝陵主殿被焚,孔子坟墓被铲,“包青天”墓被毁,岳飞坟、蒲松龄坟被掘,近代重工业之父——张之洞坟被刨,未腐烂的尸体吊在树上……等等,这两具棺材又算得了什么呢。
后来听人说,那两具棺材被贼人在月黑风高之夜,偷偷卖到城里去了,赚了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