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全世界的性学研究者。现在,中国的性学研究者又多了一层烦恼,因为英语里的sexuality这个词应用得越来越广泛,而我们的汉语却无法把它准确地翻译过来。
在最近举行的一次亚太地区的学术研讨会上,笔者发现,这个英语新词也同样在困扰着与会的11个国家的研究者。因为在他们的本民族语言里,都没有与sexuality这个英语词汇严格对应的通用词汇。
有一些研究者认为,这个英语词汇不仅反映着发达国家的社会情况,而且灌输着发达国家的价值观和文化特征。对于亚太地区的发展中国家来说,吸收这些词汇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绝不应该生硬地运用这些英语词汇来套本民族的情况。
但是更多的研究者认为,我们必须发展本民族的语言,以便跟上世界学术发展,因此这次会议的重要任务就是努力把这个英语词汇翻译成本民族人民能懂的语言。
这样的争论对我们中国的学者来说,具有极大的启示意义。
英语里的sexuality是一个非常新的词,“年龄”不超过40岁。【虽然它早就出现于某些学者的著作中,但是在社会的意义上,直到1970年代初期《牛津字典》才收入了它。】
它的基本意思是指与“性”有关的一切人类现象。它不仅包括性交、性爱抚等等所有直接的性活动,也包括拥抱、接吻、性幻想、谈论性方面的事物等等所有那些不那么直接的、具有性的含义的活动,还包括人们对于性的情感、态度、价值观和性方面的喜好等等心理方面的表现。尤其是,它不仅指男女之间的性活动,也包括各种同性之间的性活动;不仅指人们普遍认为是“正常”的现象,也包括所有被认为是“反常”或者“不象话”的现象。
但是在汉语里,不仅没有一个对应的词汇,而且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概念。
“性”这个词,在文言文里一直是“本性”的意思。直到近代的白话文运动以后,才被普遍地用来指男女的床上事。在最近几十年里,普通人所说的“性”实际上仅仅指性交。它有两大特征:
第一是仅仅指身体的行动,不包括情感与心理方面的内容。因此一说“性快乐”,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以为说的仅仅是生理上或者肉体上的快乐。因此我们中国人才发明出“性爱”这样一个词,而且把它跟“情爱”对立起来,似乎性里边根本没有爱情,爱情里边也没有性。
第二个特征是仅仅指男女之间的性交,并不包括相同性别之间的。因此我们中国人有个词叫做“同性恋”,殊不知这样的同性绝不仅仅是“恋”而已,他们或者她们之间同样也是有性生活的。
具有这样两大特征的汉语里的“性”,恰恰是英语的sexuality这个新词所要否定的。因此这个英语新词的背后,矗立着西方性文化数十年来迅猛发展的所有巨大成果。
正因如此,且不论我们把sexuality翻译成什么,只要我们逐渐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我们就不得不跟着西方性文化的发展方向走,不得不用这个新的概念来解释我们的实际情况。
这样一来,我们的思想观念,乃至我们的生活方式就会发生变化。
例如,如果男女在跳交谊舞时有身体接触,算不算“性”活动呢?最近十几年来,我们成功地说服多数人相信:这只是一般的社交活动,不要老是往性方面去想。因为我们那时坚信:“性”仅仅是“床上事”。但是如果今后运用sexuality的概念,那么这必是“性现象”无疑。我们的舆论导向和道德准则岂不是会被弄得一塌糊涂?
再如,我们现在所说的“性障碍”,一般仅仅指性交的不顺利,至多也不过是具体性生活里的各种困难。但是如果运用sexuality的概念,那么一方有性幻想而另一方却没有,或者一方想看性的录象而另一方却不想,就都应该叫做“性方面的障碍”了。如此统计起来,中国人里边的“发病率”非翻几番不可。与此相对应,运用sexuality为判断标准的性的和谐美满,对中国人来说就真的是太奢侈了。
还有,我们现在常常说“性医学”。但是如果运用sexuality的概念,性医学这个词就很荒谬了--情感或者价值观方面的问题,怎能用医学来解决呢?所以,近年来靠电线杆子上贴广告而日进斗金的“性医生”们肯定会恨死这个词的。
最根本的是,我们信奉了几千年的中国基本性哲学,在sexuality中这个概念面前也注定有土崩瓦解的。例如,借着艾滋病的“虎威”,有的人大讲“无性最安全”。如果这里的“性”仍然仅仅指性交,那么还有人能做到。如果是sexuality,提倡者自己也不可能没有的。再如,仅仅指性交的“性专一”能够做到,但是sexuality能“专一”吗?又何必要“专一”?
推而广之,我们所有那些前面加上一个“性”字的词汇和概念,都不得不重新解释一下了。“性道德”难道也应该包括如何遗精、如何做性梦的行为准则吗?“性压抑”究竟压抑了什么?“性教育”又该教育些什么?“性生活”还仅仅是床上事吗?
【有趣的是,在许多英语为母语的人听来,sexuality首先令人想到同性恋,而不是笔者以上所说的这些。这就牵扯到:我们究竟应该是从英文引进一个单词,还是引进一种视角与思路?笔者是按照后者来写此文的。】
总之,sexuality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革命。我们如果不得不引进它,就不得不面对一场革命。因此,问题不仅仅是“性是什么?”,而且是“您站在哪一边?”
潘绥铭(20011018)(2008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