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秋初的夜间,好几天没有下雨,天气有点闷燥。公园里的花草发着浓郁的香气,月亮把屋的影子,树的影子,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使路变成黑白相间的花路。走过了网球场,就开始上山了,几十步坎坎之后,拐弯,是一道青石的斜坡,没有坎坎,本来就很滑,又不知什么时候,几块大石头崩在旁边,路上出现一个黑洞洞的坑,只有靠山的那边有一道刚刚可以放一只脚那么宽的土路,而且有三四步远。要用手杖拄稳了才能慢慢地踏过去,过了这一节斜坡就上了公路,公路宽阔而平坦,月亮照得白白地,好像铺了一层霜一样,我解开衬衣,摸摸胸前,有点点汗,心跳得很急促。微风迎面吹来,又觉得有一点舒畅。
什么地方有人讲话,越听越近,当走近二百四十五坎的时候,才完全听出他们谈话的所在。二百四十五坎两边都是一些乱的小竹子,低矮而丛多,把那一带的山坡全铺满了,除了露出二百四十五坎石阶。石阶左手一两丈远的地方,有一片长竹林,竹林深处,有一两户人家,在二百四十五坎上下的时候,常常隐隐约约地看见的,谈话的声音就从那竹林里出来。声音是四五个人的,都似乎很年青,当然,深夜了,还这么高声地在月下谈话,这劲儿就很年青。他们显然是在辩论什么,几个人在同时说,抢着说,都很急促而且激昂,似乎每个人都想用声音把别人的声音压倒,却又压不倒;每个人的声音都妨害别人的而又为别人所妨害,不知他们自己能不能够听清楚那些话里面的意思,我却上完了二百四十五坎,几乎什么话也没有听出来。只听见两句─—一个说:“存在就合理”,一个说:“合理才存在”。虽然没有听清楚他们究竟辩论的什么,却一面听,一面上,不知不觉上完了二百四十五坎。
过了二百四十五坎,又是一节较平的公路。这儿是山,很荒野的,却有一条公路,通过半山腰。听说,这山顶上有一个政治和尚,和阔人们有交往,阔人们要上去看他,他要下山看阔人们,路局方面就特别开了一条公路,让他们的汽车可以上下。可惜山太高,开起来工程太浩大,只完成了一半,就停顿了!绕弯太大的地方没有人走,杂草在公路上丰茂起来,公路就变成一节一节的了。中国的一切,直到现在,还都是为特权者所有,几千年家天下主义的思想,并没有经过什么折扣。一方面是特权者自己。以为中国就是他的家,要什么就是什么;一方面是特权者的伺候人,以为中国是他的主子的家,体会主子要什么就给办到。在这荒山上开辟公路,就是一例。此外,特权者和他的伺候人还要尽量在老百姓面前显得优越,比如从城里到这山麓,要经过几个钟头的公路车,车少人多,老百姓买票要排队登记,往往从半夜两三点钟排起队,到早晨六七点钟才只有半数能登记得上;登记上了,又必定有四分之一乃至三分之一的人要到下午四点钟才搭得上车。但这不过老百姓如此,至于老爷们,则有许多办法免除这一切麻烦。有不花钱的“换票”,有“半价换票”,有“特约”,有“公务车”。他们都不用排队,随到随登记,每班车都规定在排队登记的老百姓之前买票,首先上车,占据车上的几乎全部座位。我不相信一个老爷的事情会重要过老百姓。急于老百姓的;不相信他们的腿或屁股尊贵于老百姓的;不相信他们和老百姓不是同等价值。老爷们啊,到了今天,你们还不把老百姓当作和你们—样的人看待,还不觉悟你们的无论什么,决不比任何一个老百姓高。告诉你们:你们永远也不会得救的!想着想着,走到了松林。
松林里有一个土坡,没有坎坎,如果修坎坎,大概至少是两三百级。好几百或一两千棵不很高大的松树排列在路的两旁,松枝黑压压地把天空都遮住了,路有三四尺宽,和松林里的别的地方的颜色都不一样,从上头到下头,倾斜着,好像从人脚下展开着一匹布似的。路上由于树列和树荫所形成的长弄,很象房屋里面的走廊。抬头一望,那头的进口衬着天空,显出一个穹门形来,那穹门使我们感到一种无名的忻悦,好像我一向都在这样狭窄而悠长的隧道里走,现在望见了尽头,要马上置身于广大的天地里了。这路,在有些日子,就是不下雨,也常有湿滋滋的藓苔,险峻处往往使人滑倒;现在却很干燥,似乎连露水也没有,从松荫的隙缝里筛下的破碎的影铺在路上,不知是松枝在夜风里动摇呢,还是我走累了,脑子有些摇摇晃晃,觉得那月影在地上动着。踏着动荡的月影和一些松软的松针,我一面上,一面喘气,脚越来越拖不动,连身子也颇有些蹿蹿跌跌,一穿过松林,就在路边的土埂上坐了下来。
这山,我上下过许多回,熟悉的很,坐着的这一带,是一片田野,但大部分是光秃秃的,长着一些野草,田埂上偶然有几棵桐树,有一块,当中有一个屋顶形的低矮的守夜棚。上面不远的路边的村子,有三五户人家,想是这一带的田地的垦殖者们的住处,在这夜间,虽然有月光,却连影子也看不见。
月夜,在山野,在郊原,不知什么道理,总给人一种美感,比如这山上,除了路,除了田野,除了对山的黑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看得见的,也无不朦胧,但人觉得舒适,觉得空旷,像在清流里游泳;临着江洋大海,觉得新奇而浪漫,像这世界并不是存在的实体而只是想象中的存在;觉得人的地位在被毫无限制地提高,人的灵魂,在无形中变得高迈起来,好像整个世界再没有别的人,不为别人所有,只有自己是这世界的唯一的君临者了。在白天,在大城市里,被无数的人拥挤着,被高大的建筑威胁着,被权贵们的车水马龙驱逐着,呵斥着,被搽脂抹粉,奇装异服的浪子荡妇们鄙视着,人,有时候连自己也觉得渺少得像一只蚂蚁,甚至并不存在!唯有置身于这种胜地良宵,这才觉得不但存在,而且存在得如此地显要,如此地昂长修伟,仅是那大城市里的种种,连轻蔑地一瞥,也值不得给予了。
但是抬头望天,天空并不清朗。有一道微薄的雾弥漫在空中,月亮还未到天中,形状像蚌壳一样,圆不圆,扁不扁,也不怎么好看。天的正中,从南到北一条长的云约略两三丈长,像老松树那么粗,从头到尾,像一段经过绳墨刨削过的木头,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比较粗些或细些,起初还微微一点弯曲,有如弓形,但刚一这么觉得,它就变得直挺挺的了,颜色是灰的,像死人的脸,好像月亮并没有照着它,或者纵然照着也不能把它变美,好像任故意跟月亮憋气,说你能把什么都照得好看么?我偏要做出一个难看的样子,看你有什么办法?我最喜欢看云,日出日落前后的多彩多变的云,可以难倒天下的图工,那美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夏日的午夜,坐在清浅的河边,近瞰苍鹰的巨膀在沙滩上盘旋,遥望天边的白云起灭变幻,聚散流走,人的思想就会跟着丰富而且高远起来,常以为古代那些不朽的神话就是这么一面握着笔,一面望着云写出来的。晴明的秋夜,月光如水,轻云如罗,在高邈的蓝空底下,给人怎样的一种幽美而恬静的感觉啊!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季节,除了布满天空等于一无所有以外,几乎没有不美的,然而今夜我却看见丑的云,死的云了。
一切的云,无不自成一种形状,不是像这就是像那,或者一时像这,一时像那,或者一面像这,一面像那。我在地上,仰望着那头齐脚开的呆木头,看他还能够像什么,注视了很久,终于让我看出—点道理:像一只膀子,一只臃肿,痴肥,没有曲线的膀子,膀子的—端,有几个桠杈,像分开的手指。指缝里透出两颗小星,那星,像我坐牢的时候,每打女牢门口过,必定爬在小窗口,隔着窗口望我的,我的爱人的眼睛。当时我是怎样痛恨那女牢的门,把我和我爱人的门隔绝了呵;而现在,那只大手,又隔在我和那些小星之间,我相信那些星决不仅两颗。
我好像看见过那只膀子。有一阵,有几个画家喜欢画一种奇怪的画,比如画人吧,把人的头和躯干都画得很小很瘦,却把肢体画得很大很臃肿,一只膀子可以遮住那人的全身,一个手掌可以遮住整个头。不懂得那是什么道理,也不知道是—种什么画派,总觉得这种画在玩弄人的感觉,那膀子、手,或者腿和脚都非常丑恶而可恨,甚至想:自己如果有力量,这种画家,非给点颜色他看不可,那横在天空的膀子,就跟那种画家画的一样。
我好像接触过那只手,若干年前,曾经碰到一个大人物,即后来有人说他是“一身猪熊狗”的。他并不高,却有一个几乎比别人大三倍的头。他的脸也比别人大两三倍,铁青而又乌黑,分不出耳眼鼻口,真有点像猪或熊的样子,但他的眼和口也是大的,眼睛还放出炯炯的光,口头又露出两颗牙齿,使人不禁想起旧小说上的“头如巴斗,眼赛铜铃,口若血盆,青脸獠牙”之类的句子来。“这位是……”介绍人说。“哦哦……”我们彼此都做出“久仰,如雷灌耳”的样子,于是就握手。呵呵,他一伸出手来,把我吓了一大跳,多么大的一只黑手呵!一个个指头像萝卜一样!当我的手藐乎其小地摆在他的掌心里的时候,我不觉眼盯住手背上的黑毛而身上打起颤来。天空的手,就跟那只大手一样。哦,它在动,它要抓我呀!
我看着它几乎有半个钟头之久,它一点变化都没有,而且越看越难看,月亮渐渐向它走近,微风凉爽地吹来,唧唧的虫声,响遍了山林……这么好的夜晚,却被一块丑的云破坏了!我不是唯美主义者,但相信一切丑的东西都不应该存在,谁高兴鉴赏丑东西呢?丑东西对于人有什么好处呢?二百四十五坎那儿的青年说:“存在就合理”,“合理才存在”,试问:像这样一块丑的云,它合什么理呢?为什么存在呢?而且,它是谁的膀子?仗着谁的力最横亘在天空?人,有时对于天空的事情很留心的。当天狗吞蚀着太阳或月亮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敲锣打鼓鸣鞭放炮来驱逐那贪馋的魔物。现在这横在天空的魔手,为什么没有人起来驱散它呢,难道天下人都睡熟了么?
我愤激地站起,决心不再看它;提上上衣,拄着手杖,打算背着它,也背着月亮和那指缝里的星星们,踏着自己的影子走上山去。突然,远处有炮仗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这几天,因为日本投降了,这儿那儿常有人放炮仗,庆祝我们也跟着别国一同得到了胜利,举目四顾,侧耳倾听,不知声音从何处来,更不知是为了庆祝呢,还是真有人起来驱散这丑的云了!
一九四九,八,一六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