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悉姚芳藻女士突然故世,感到非常意外。姚老身体健康状况一直很好,头脑清楚,精力充沛,前些日子还在亲自审查和修改她的“回忆录”。4月3日我去静安区中心医院探望她时,还兴致勃勃地交谈了半个多小时,若不是老朋友马小星先生来探望,我们可能还有半个多小时的话要说。没想到这次没有尽兴的交谈竟成了我们最后的诀别。
梅朵先生和姚芳藻女士伉俪是我家世交,上世纪40年代他们就进入《文汇报》工作,是我父亲徐铸成的老同事,是同我父亲一起为上海和香港《文汇报》创业、发展,艰苦奋斗的老战友,也同是中了“阳谋”,蒙难二十二年的难友。党中央为“右派分子”改正,落实政策后,我们两家凑巧又同住在一幢大楼中,成了邻居。他们经常来探望和关心我父亲,给父亲的晚年生活丰富了内容,增添了乐趣。父亲故世后,他们两位发表了多篇悼念文章,表达他们的深情厚谊。对此我们家人都是十分感激的。
我从小就认识梅朵先生。记得1946年,我父亲离开《大公报》,到《文汇报》担任总主笔。经常来我家的《文汇报》同事中有一位“帅哥”,高高的个子,经常穿一身浅色西装,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给我印象很深刻。他就是当时《文汇报》的编辑梅朵先生。他后来创办的《大众电影》杂志,更是我爱看的读物。认识姚芳藻女士要稍晚一些,大约在上世纪50年代初。她也曾来过我家,当时高挑的个子,身材很好,穿着朴素大方,气质独特。初次见面过后,我父亲对母亲说:“这位女青年叫姚芳藻,是《文汇报》的记者,很有灵气。”父亲平时说话严谨,很少听见他评论别人,尤其是他的同事,因此这位有灵气的女记者就让我深深地记住了。
上世纪80年代我们两家又成了好邻居,自然走动频繁。父亲健在时,他俩尊重、关心我父亲;父亲故世后,我也经常去她家走走,帮助干点零星小事。梅老住院后,两家交往更密,几乎天天见面,有时一天要来往好几次。姚老对我很信任,家里大小事情都愿同我商量,听取我的意见。她的儿女们甚至同我开玩笑说:“我们同母亲有事商量不通时,常会对她说你再不通,我们就找徐复仑来说服你。”姚老和我的关系就融洽到如此程度。姚老同我也很谈得来,交谈次数很多,一般每周一至二次,内容包罗万象,上至国家大事,下至生活琐事,无所不谈。姚老知识广博,消息灵通,政策水平高,分析能力强,经常与她交谈也使我受益匪浅。
现就我印象最深的几件事记述如下:
一、梅朵先生1957年中了“阳谋”以后,曾被押送到外地劳动改造十多年,身体健康受到很大摧残,进入九十年代,大病小病不断,时而住院出院。我常去他们家探望。梅老不愿意住院,愿意在家养病,姚老则认为医院医疗条件好,便于及时治疗,两人意见不一致,要听取我的意见。我请他们吸取我父亲突然病故的教训。父亲生前患有多种疾病,如高血压、高血脂、气管炎和便秘等等,华东医院的医生多次要他住院检查、治疗,他都不积极配合。有一次气管炎发作,勉强在华东医院南病区住了十几天,就急着要出院。华东医院南病区形同宾馆,医疗条件和服务质量均为一流水平,父亲就是不愿意长住,还说:“住医院如同蹲监狱一样不自由。”同为邻居的原第二医学院院长兰锡纯教授曾对我说过:“你父亲若住在医院里心肌梗塞可能就不会发生,即使发病了,也来得及治疗。”吸取此事的教训,姚老果断地说服梅老住院治疗,而且一住就是七年多。姚老一人既要顾家,又要写作,帮助梅老整理出版了《梅朵文艺评论选集》,还要经常去医院关心照顾梅老。梅老能够长寿91岁,姚老功居首位。在亲友心目中,梅、姚两位是一对传奇的恩爱夫妻,姚老更是模范妻子,老伴楷模。
二、姚老曾多次对我说过,她1947年进入香港《文汇报》,与我父亲共事多年,她最钦佩我父亲的人品和文品。姚钦佩我父亲在右派问题得到改正后,为自己定下的“三不主义”,即不计较过去、不服老、不自量力,也要把“三不主义”作为她的行为准则。姚老胸怀宽阔,从不提起过去二十二年受的冤屈,偶尔涉及时,也总是说:“比起梅朵、谢蔚明被押送外地去劳动改造,差点丢了性命来说,我算是很幸运的。”
姚老晚年把主要精力放在她擅长的“传记文学”写作上,写下了几百万字的纪实文章和传记著作,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姚写的多篇悼念浦熙修女士的文章。浦曾是上海《文汇报》的副总编辑,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浦与民盟中央副主席罗隆基的关系,被添油加醋,大肆渲染,成了一大罪状。浦不仅被打成右派分子,同时还被泼了一身污水,被描绘成一个生活作风不严肃的女性。浦的右派问题改正之后,身上的污水却一直没有洗清。浦的子女求助于姚老,姚老不顾年事已高,视力不佳,于2011年3月在《文汇报》笔会版发表了《浦熙修与罗隆基》一文。姚老用自己亲身经历的第一手材料,澄清事实真相,还了浦熙修女士清白。神来之笔,果然威力无穷,不愧是一位有灵气的记者。
三、姚老在我们居住的小区是位知名人士,又是离休干部,大家都很尊重她。她平易近人热心助人,邻居之间有些小矛盾都愿意请她当裁判,她一出面问题大都很快就迎刃而解。小区业委会成立,大家推选她为委员,小区物业方面的事,她一点头,大家就放心,居民戏称她为大楼的“精神领袖”。
姚老终究不是完人,也有固执的一面。她出身中医世家,却不信食补,相信吃药。平时吃得很少,忌口又多,明显营养不足,体质每况愈下。她各种药吃得很多,又不全信医嘱,经常药用量过大或重复用药,还容易相信老朋友们介绍的保健品和偏方,吃坏肚子拉稀时有发生,这可能是她未能更长寿的原因吧!
姚老家庭和睦幸福,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很孝顺,心爱的外孙也已成才,受到邻居的称道和羡慕。我想这都是她“身教”的必然结果。离世时亲人都在身边陪伴,面色安详,这也是她一生行善的回报。
姚老故世,我失去了一位尊敬的大姊,一位知心的忘年知己。姚大姐走好,我会永远怀念你的。
(原载《文汇报》2014年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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