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你那残缺的肢体
给生命划上
弯曲的省略号
你来人间的选择
在罪恶之泽
从无奈到寂寥
回到太空的瞬间
我在你身旁
静听外婆凄嚎
每一年秋雨绵绵
我总想问你
天国需否号票
一 命途多舛
舅舅没留下任何遗物,即使相机问世以来,他也没有沉浸到暗室的机会。甚至入土的坟山,也被无数次开垦,栽种,挖掘,以及乱七八糟的折腾,又做了赚钱的公墓,农家八宝山。舅舅早就土遁于无影无踪,只是我心目中的词汇时时晃动。当我写了外公外婆之后,他像一颗闪现的星辰;最是读到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我会自然而然想到我的舅舅。
他没有邦斯那奇丑无比的宽脸和麻点,更没有漏勺窟窿映出斑斑黑点坑洼。相反,他五官端正,身材中上,皮肤白皙,炯炯有神的黑亮眼珠闪烁,可以将万事万物聚焦于此镜头。如果早生三百年,舅舅是当仁不让的风流傥绸才子;要晚生五十年,也许是样板戏里必不可少的人选。像邦斯舅舅那脸该长骨头的地方却是明胶般软塌塌的肉,应凹陷的部分,偏又鼓起肉乎乎的疙瘩,这模样和我的舅舅没法比。别离之后,我的回忆,有时清晰耀眼,像是被岁月的河流打磨为闪烁的光团。
每当妈妈絮絮叨叨说起舅舅小时候,十分激动又万分遗憾,让我想象出他那聪明伶俐,欢快活跃的神态。上学蹦蹦跳跳,回家静静书写,坐如钟,静如松,身杆挺直,一支毛笔滚圆紧握如橼,沾上浓墨,一点一笔,一丝不苟,字体清亮悦目。他朗朗背诵人之初子曰论语,敏捷回答课题,对人礼貌敬重,做事有条不紊。他的各项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为先生(那时候的称呼)欣慰,同学羡慕,受外公外婆宠爱。我依稀想到舅舅的金璨璨岁月。要是没有被命运严酷的摧残,他有自己的学业,事业,专业,有自己的家庭,如果依然健在,他有比外公更好的机遇:他可能是学者,也许是技师,或许是专家,即是再平庸,也有天伦之乐的人生。如果舅舅健在,而今快到八十岁了,他应是慈祥的外公或敦厚的爷爷。遗憾的是,舅舅一生连小和尚喜欢“老虎”的资格都没有。女人?也许连他的梦都不屑进去过。
舅舅名大昌,这名字取得恰恰相反,出生在中国,患病在二战国难当头时候。
“唉!你舅舅嚰,那时候你外公生意走旺,他发蒙(指初受教育)就上好学校,读书比哪个都得行(好)。要不是他九岁那场病而患了绝症,是要个人来比的哟!”在兵慌马乱的年头,空袭的日子,医病和读书算很奢侈的待遇,舅舅没有这样的机会。国难当头,外公失业,家景转逆。舅舅从此成了废人。妈妈说起舅舅那回忆的神色,和我看到的舅舅是判若两人。
舅舅在一场大病中高热不退,昏迷中抽畜,患上终身残疾病症--癫痫,俗语叫母猪疯,羊癫疯类。自从病后,他的左足掌凸起,右手萎缩内弯,对称性扭曲,整个手腕到指头好像完全麻木。从我醒事起看他走路,就似醉汉似摇摆,下足一踮一踮,手腕比周恩来丢人的动作更难看。这病阵发突然,倒地昏迷,浑身颤抖痉挛,并有口沫满嘴,令人见而恶心,恨不避而远之;发作更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只要眼睛一定,一翻白,人形像散架似的软软下垮,不向后一倒,就朝前一扑,不省人事的失魂落魄,被魔鬼抽打似的。经过一两小时的折腾,渐渐无声无息,而后如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看自己身上或地上有口溢的泡沫,以及肮脏的衣服(颤动摩擦所以),才意识到那是“自由自在”。据医学界分析,癫痫是大脑细胞异常放电,引起反复和短暂的功能失调,表现为运动,感觉,意思,精神等等失控。现在全人类有五千万患者,中国约有九百万属此。试想,如果患者走在悬崖边,在水边,在工作机器旁边发作,会怎样?舅舅走了十年后,我当知青(当年被毛挥手赶到乡下干农活并美其名曰的城市“知识青年”的缩称)时见到我生产队里有个十七岁的青壮小伙子,是独生子,也患有此病,发作时独自在田间干活,倒在淹脸的水坑里被呛死。那时我想到舅舅,该这样离世。
本来,患癫痫也非恶运。在历史上因此称为圣病,有通灵之能。比如: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就患成哲学巨子;释迦牟尼,保罗,穆罕默德患出三大宗教;亚历山大的癫痫让三大洲顶礼膜拜,圣女贞德有此病而挽救了百年战争即将“亡党亡国”的法国。不知牛顿醒悟了万有引力定律,是不是因此而得;诺贝尔为之成了世界伟人,拿破仑患得患失的癫痫让欧洲颤抖,这些声名显赫的豪杰,莫不与癫痫结缘。遗憾我的舅舅生长在中国。成不了伟人倒罢了,即使做凡人,也混淆了人间和地狱的界限。
二 五十年代
在国凋民弊的上世纪中叶,人们平常的衣服除了破旧,还有补丁在肩背和肘膝,有的补得看不到最初布料,破破烂烂混身,千疮百孔,衣不遮体。舅舅的衣服从来是外婆手工缝制,还不至于。但那年头的布料都是纯棉青蓝二色,染料极差,稍微洗上几次,色泽就像画家洗笔随水而去,剩余浅淡的泛白底料。而且缩水特别大,买回一尺布,下水之后捞起来,恐怕只有九寸而已。印象中舅舅的裤腿总达不到脚躶,衣袖距离手腕也远,这不影响他手里时常有根小棍作笔,随时写写画画。尽管他识字不多,但仍然好学不倦。凡有空余时侯,从垃圾堆拾来的费旧报纸,有趣的短文撕下来珍藏,他常坐在小木凳上,把那纸页依托在残缺的手背,聚精会神盯住,嘴唇不停颤动,对文字咀嚼体会入迷。每当他看我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去来来,眼珠里流露出羡慕的意味像一汪泉水。偶尔,舅舅会手拿个纸条走近我,很谦卑的说:“喜啊,你看这个字读什么?给我说说嘛。”双喜是外婆给我取的名字,家人就简称为“喜”。我有时会让他如愿;有时不值一顾,只顾自己玩耍。幼年的我不理解舅舅,醒事以来看他就是那样。什么叫痛苦,绝望,那时对我来说,比天方夜谭还玄。这时说对不起,还有更多的愧对,那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内疚。
舅舅活着的年头,社会封闭比棺材还牢固。那年头除了假话不缺,假笑不缺而外,什么都缺。为了燃料,平民无不挖空心思寻找能炊锅助燃的东西,有上山挖煤,掘地下灰色泥土,那其实没有多少热量,伴随定量供应的煤,在两餐之间,不需要火又让炉灶不熄的苟延残喘之用。有的下河捞柴,长江里有东西都很下流,让人“心明眼亮”,奋不顾身。当然,死尸除外,谁见谁就逃之夭夭。陡涨洪水的夏天,从青藏高
原奔腾而来的雪山融化之水,一路冲波逆折,总要折出些名堂,比如死狗活猪在江心移动,也令人想背诵毛语录就兴高采烈,还争先恐后跳河游去,不打架就算阿弥陀佛。伐木放杷的季节,有冲散的小木,引起弄潮儿向涛头立的争夺,又是好戏。当然,孤寡老幼无力挖掘,游泳更不会,就身背背蒌,手持竹菝梳,到山林里梳理湿润的落叶和松针,翻山越岭干一整天,运气好也许满蒌,背回家来在空地上铺开晒干,可以辅助木材燃烧几天。我的外婆曾经常这么干,那时候她五十多岁,还带我去这样周游山林。毛年代的平民百姓,所有生活用品被限制到最低限度,打老婆的壮汉倒可无忧无虑,出手超脱。一个穷字熬煎的芸芸众生,什么都缺就对什么都贪婪,什么都物尽其用,吃饭至余,碗里绝不会留下一粒,嘴巴之还有吧哒一阵的“弦外之音”。偷窃工厂索取公物是人们普遍的业余爱好,顺手牵羊是醒世恒言,人人会得滚瓜烂熟,做得唯妙唯俏。初到芬兰,一次在教堂碰到位印度牧师与之聊天,他说对中国印象难忘,是初入广州进厕,才完事一转身,行李箱便不翼而飞。“碗恶吐米泥吃,假死特!(一两分钟而已)”说得他自己都笑了。我也笑,有点不自然。我的舅舅因为自身缺陷,无法获得那些本领,唯一能干的活就是每天挎个小篮出去拣垃圾纸屑,拾煤炭花(重庆话指一种没有燃尽的煤渣),那是他的专职。
那年头的煤炭实在令人青睐。煮填肚皮的东西,全靠它的热量。在限制供应的岁月,公共开水店或小工厂的锅炉,工人把煤渣掏出,装进小推车往垃圾堆倾倒,长江沿岸有的是垃圾场,高堆如山,长年累月,祖祖辈辈的成绩,拾渣人菌集在那里等候,见到煤渣一来蜂拥而上:掏,刨,抓,拣,挤,压……多少般武艺都要使尽,争先恐后,你抓我抢,不顾尘灰滚烫,只要有点黑色,或透过烧成灰白的渣面看见深色,就如获至宝。大的有万金油盒盖般体积,小的如豌豆胡豆可比。拾渣人三三两两,头尾相连,奋不顾身。用手掏扒,像大海捞针,目光竣竣注视着每粒可用的烧残灰渣。想象在扬尘中的“群雄”争先恐后之为,把恶臭肮脏的垃圾堆当在怀仁堂那么喜气洋洋。舅舅是残废人,在弱肉强食的社会,谁都可以欺负他,论打架,他连站立都不稳,安份也不能守己。那样的场合,摩擦冲突必不可少。舅舅有时回来伤痕累累。无法预料是癫痫发作误打了别人的报复呢,或是垃圾堆恶斗被欺辱,或被人恶作剧而已。这病使他偶尔产生幻觉,对身边的任何人在他那瞬间看来是向他攻击,本能的反抗,让对方大惑不解,无缘无故被他出手 -- 哪怕是轻轻一下 -- 随之而来的报复,让舅舅的皮肤红肿青紫,要多少天才消退。
无煤渣可拾的时候,他到处周游去拣废报旧刊等凌乱的纸张,凑合起来半斤八俩的能买到三分两分钱,存积下来,珍藏在墙壁夹缝,那是他的世界银行,精神延安。然而,这仅有的慰藉也遭受破坏,被我和弟弟玩耍时不经意当为哥伦布发现了美洲似的暴富,那是无聊中在墙壁图画时,发现破损处的篾块里面有东西露馅。取出来看,哇!是纸卷的钱,一毛,一分,两分,五分等新旧不同。诱惑使我们犯了摩西十戒。当年的一两元人民币,可以买付扑克好玩,再买半斤带壳花生咀嚼,再吃上几颗酱色糖果,一飨口福,买一叠小画片那是小孩子的赌具,再看半小时的小电影(一种小木盒子里面的动画片,街头摊贩设立为儿童玩耍的游戏)搪塞平常的不足。我和弟弟美美的享受了整个下午,舅舅积年的辛劳一挥而去。“你是不是把我的钱拿了?”他再找不着的时候问我,那目光的深邃,比X光照得很厉。我们扭捏难堪,语焉不详。这罪恶今生今世已无法偿还。醒悟已“时过境迁”,与舅舅天人两隔。愧对于这无法描述的罪孽,只有忐忑不安(就像现在写此)。唉!人之初,性本善否?
三 时难年“慌”
自从钱学森为了迎合圣意,为毛泽东的狂妄助势,还信誓旦旦宣言,以太阳能之熵定论,亩产是可以无限上升的“科学”(他迄今还有脸活得滋润养眼,不觉人间有羞耻,以及无数冤魂等待他在地狱)态度之后,我的舅舅倒了大霉。至今提起“1958年”这个年代数字,不知多少人依然噩梦连翩。举国疯狂的炼钢,“六亿神州尽顺摇”而来的强迫谎言,谎报粮食产量,缺粮之灾风声鹤起。最先由市民小道风闻,然后是处排队购物,能吃的都拼命抢购。这消息不久获得印证。各地市州府领旨:所有食物油盐和大米定量;农村干部要想方设法追缴公粮。叫“人民勤务员”的干部闻风而起,吊打捆绑在农村遍地开花,敢抗拒到底,就送交法办,那是死刑的另词。在城市,无业人员定量为每月大米18斤,学生21斤,工人如我父亲身高一米八的青壮大汉也只有28斤,重体力劳动者如石匠炼钢工人有最高定量有45斤粮。那年头的米历经存放多年(毛泽东总想打战,深挖洞,广积粮是他的一生秘诀,新米入库存十年而出),其中稗子老鼠屎夹杂之多,可以想见,这样的米有什么营养?天明白。水果是天外之物,官方说苏联要债都给TMD去了,估计拖欠日期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到后来对抗美国,陷朝鲜于水深火热之战的武器消耗等通通算钱,再加利滚利。说白了,是毛一伙为进紫禁城做皇帝,从年青时候到半老年代,从列宁到斯大林那里拖欠的钱财,都要与此无关的老百姓流血掉命偿还。灾难,像遮天的黑云,密布在九百六十万公里上空。蔬菜凭票供应只有豆腐,每月仅有半斤。食盐每家一斤或半斤,菜油也然几俩由当官的随便规定,随时变更。开什么狐群狗党会议那月可能有二俩或半斤猪油,有时以家户算,一至三人之家为一个级量,三到五人略加,五到七人再加。国庆(殇)节或春节稍有加量。那年头,各种各样的号票,印得花花绿绿,指头般大小,苦了老眼昏花的外婆,数不清的票证,比钱还宝贵的纸条,令她焦头烂额。各种各样的票证厚厚一叠,丢了要命。每次听到公布领票排队之后,又是人挤人的隔夜等候购物,商店门开,就壅塞不堪,似抢如夺。而每天的报刊杂志都说世界有三分之二的人没有过上这么美好的天堂生活。很多人读到这样的文章就热泪盈眶,恋毛泽东比断臂山人还绰绰有余。不知雀雀能不能翘得老高。
拖到1960年,是饥饿的巅峰时期,农村大面积死人和人吃人的传闻,像惨烈的阴风吹遍“天堂”。以前抢购或通夜排队侥幸获得的食物早已告罄,饥饿像刀叉割裂人们的五脏六腑。除了当官的和相当级别的大右派(如章诒和写的《往事并不如烟》里,她父亲那等职位者,有特别餐馆供应,时时吃个痛快)而外,为了打战,国库储满的粮食只供军人吃得爬趴滚打,绝不对民众开仓放赈,谁敢这么做(叫破坏战略部署,直到毛泽东咽气,他究竟部署了些什么鬼名堂,迷藏?)扼杀无论。中国所有下层人都生活在严格的定量中,人人每餐分米蒸饭,每粒都不能分享。千奇百怪,数量繁多的要命号票,直到毛为僵尸后才得已善终。
按照粮食的定量,舅舅每餐二俩,碰到月大那三十一天,实际每天只有五俩余。除此而外,什么吃的都没有。家人中他平常就能吃,好像他的疾病特别帮助消化。即在定量粮食之前,有时外婆偶尔也会吵他会吃不会做。舅舅回嘴说:我是病生坏了嘛,哪个愿得的哟。唠叨归唠叨,舅舅依然有狼吞虎咽的特长。但饥饿来临的致命打击,使他的身体无法忍受,渐渐垮掉。饿到无法忍受,他软绵绵的拖声哑气,绝望而微弱的无力咕噜:“奶奶(他总这样叫外婆),我饿……我…..饿….我,啊!….饿!…。”他的脚腿肿得不行,在矮凳上,他常把裤腿拉上,用没有残废的那只左手拇指往下掐,腿杆皮肤被压出一个深坑,像静止的漩涡,黄黄之后慢慢变成竹青,渐渐泛白,好久才恢复。舅舅看着,等待,又来二下,三下……。其实,我们也饿得水肿发黄,那年头的人非肿不可。水肿不消的,越容易死,稍微多吃点就能保命,偏偏泽东毛不许,宁愿在库房里给老鼠享受。每当舅舅我在旁边时,他会诉苦似的侧起头脸说:“喜,你看,是啷个(怎么)的嘛,这还要得唛!”他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在舅舅生命的旺年,嗜心的熬煎分分秒秒缠住他。从此,再也没有气力从事他力所能及的活,每天一踮一瘸摇摆出门,残废弯曲的只手腕上挎着篮子,去拣回煤渣辅助燃料。那年头的煤炭也是宝,偶尔断炊,得烧家具做饭(为此父亲就烧毁了几张凳子)。那时候很多工厂都关闭,工人被“动员”回老家农村去当农民,结局还是见阎王。
舅舅的体力不支了,常常斜靠在门边,无声的萎靡,无神的发呆,清清的口水从他嘴角流出,充满他的口腔,然后吐在地上,一会一大口。他的眼眶深深下陷,成天不知所以。偶尔在吃饭时侯他会陡然冒火:“我不吃了,这点东西喂猫都不够,吃了当没有吃。”说罢将饭碗端起来一摔,气急败坏,就坐在一旁不赌闷气。急得外婆不轻不重的打他一下,赶忙把破碗捧拢,又骂又吵,弯腰埋头朝地佝偻着身躯,外婆看东西吃力,小小的眼睛在地上寻找每一颗饭粒,然后用清水洗干净,再倒在舅舅碗里,放在桌子上。发完脾气之后的舅舅呆一会,好像明白做了错事,重新回到桌上,独自把连沙带泥的饭风卷残云入口,然后是嘴唇久久卷动,舌头伸出来上下左右旋转,好像嘴边还有一粒。
四 冥冥而去
终于,舅舅倒床不起,成天蜷曲在他那谷草铺篾席的(那年头的普遍床具)单人床上,有时动一下,不动就像条木块,干瘦的躯体,只有骨头架,手臂细如竹竿,胸骨高高的凸出,除了起来解手和吃点食物,他成天躺着。有时外婆带我到山上去挖掘一种叫蕨棘的野草根,那种可以泡水之后磨浆过滤,有乳白的豆花状,用以填肚皮。尽管如此,但上山到野外找食物的人太多,能吃的野草类也很快绝迹。舅舅越来越不行,只能在床上吃点稀饭,起来时偏偏倒倒,不慎就摔跌。外婆看守他,无声的擦泪,伴在她的口边,嘴唇默默颤动,不知是在诅咒那年头,或是祈祷上天。舅舅的生命像烧尽的枯草,似熄又燃。最后那几天,外婆一边喂舅舅米汤,一边忏悔哭诉:“儿呀,妈不该生你呀,你不该来这个人世。我不是对你不起,是这年生不好呀,哪个都没得法哟,都在这么过的,你熬下去嘛,熬出头了就好。政府只给那点粮食呀,你怪妈不给你吃饱,我把你生下来养到今天,妈也只有弄个(这样)了,你二辈子投胎去当干部,莫生错病,莫恨妈呀……”舅舅没有反映,他叫饿的声音慢慢变小,变弱,无声。要救他活命,只需要增添一点粮食,但那时候人人都在死亡边沿,谁也束手无策。我们傻呆呆望着舅舅,不知所措。
最后那天,外婆横下心来对我说:“喜,你看舅舅,经佑(伺候)他,要是他喊喝水的话。我去上趟街。”说罢外婆开箱倒柜找东西,捞出个小布包捏在手心,癫癫巍巍迈开小足,一手撑着门框,老态龙钟的身躯一趔一趔迈步门下石坎,身影一闪转消失了。我以为她出门要办事,或去领什么票证,买别的东西(其实街头早就死气沉沉,户户关闭,一切都销声匿迹,各种各样的标语口号在墙头惨淡飘零),但不知她跑去街头排队买(那年头叫法)高级饼饼,想依次延缓舅舅生命。那时,聪明的政府很有聪明的办法,特殊的糖果限制在特殊商店里销售少许,价格是正常年代十几倍或几十倍。一块比掌心还小,不到两公分厚的饼饼售价为人民币两元到八元之间。那年头工人月薪三五十来元极其普遍,饿极了将全月薪可以付出一顿就吃完,然后等死。谁敢说句不满话,立即抓捕,或枪毙。那三年的治安比今日的北朝鲜还好。外婆本来不多的那点积蓄,她结婚的金首饰(只许卖给国家,私人买卖黄金,要被枪毙)等因此掏尽。那天看舅舅临危,外婆实在顾不得了,不知是不是找出最后那颗戒指或耳环去换钱,再排队很久之后终于买到,然后小心翼翼藏进怀里,她以为舅舅吃下这样的灵丹妙药,就万事大吉。
此时此刻,我只是傻乎乎的守在床边,等着外婆,也看舅舅,一会问他也不见动静,我终于等到他的嘴唇一动,眼帘张开之后再闭上,就没有动静了。我问:“舅舅,你要喝水吗。”仍然不动,我以为他不想喝,还想睡。心里只有七上八下的恐惧,巴心不得外婆立即回来。这时,只有寂静的,阴沉沉的天色从窗外斜照进,破朽的篱笆木房里,家具堆积,舅舅的床和外公外婆等三张在卧室里凹型摆放,外婆睡中间的大床,外公和舅舅各睡小床,外婆床前不到一米处,是她和外公结婚时购置的梳妆桌,宽约80公分,长有1米2吧,小时的我看起来是很大的家俱,两边有层层抽屉,猪肝色彩的生漆面已经剥落大半,台面上凌乱瓶罐摆放两边,只有那一直照着外婆-- 从青春美丽的容貌到衰老如皱披满白发 -- 的小镜还几十年如一日,规规矩矩放在正中,半明半暗。那是外婆每早拿起来看看,又放下才开始梳头的岁月硬盘。
此时此刻,室内阴森,令我毛骨悚然。生命是多么脆弱啊,可怜的舅舅,他那无神的眼帘最后一张,嘴唇最后一动,其实是无声的告别:“喜,我走了,给外婆说,我不能等,奶奶……。”他冉冉而去的那瞬,我惑然不觉,他像青烟,光氲,无形的轻影脱离了躯体到另外世界,那才是他的归宿,那是没有屈辱,没有绝望,没有差别的世界,那里没有歧视,践踏,蹂躏……。终于,门前有了声响,外婆未现就话语先到,“喜!舅舅喝水了吗?”她不等我回答,用手在怀里掏,一个掌心大的糖饼,油腻腻的包装纸被细心层层打开,越来越小。外婆的面容出现罕见的兴奋,她端起的水杯递给我,用双手分拌糖饼小块如指头大小,往舅舅口里塞,同时气呼呼吵骂:“你这个不昌盛的东西,吃嘛,妈费不尽的力才给你买来,你还要折磨我好久哟!”
忽然一下,外婆木然!她像突然被重击之后的那么木然。接着,她立即摇摇舅舅的嘴巴,仍然不动,又摸摸舅舅的颈项脉搏,再把手靠近舅舅鼻子。糖饼大小块都从外婆手心掉下,她的身体像触电那么软软,像一座大山嘣裂,撞在床沿再倒下。我吓傻了,把手里的水杯一扔,去拉外婆,先是听到她吟吟唔唔的哭鸣,慢慢升高,越来越大,变为江河激流般号啕大哭,突然停住,没有声息……,一下又像断裂的竹竿,哗啦一下,声嘶力竭的惨叫,喷泉似的眼泪像滔滔滴滴,从她那小小的眼眶里不断涌下。外婆双手伸上,又扑下,坐在地上的身子,像式微的风扇叶片慢转。嚎啕哭声叙述如长篇咽咽连续,对床上一动不动的舅舅,一会大骂:“儿呀,儿哟,你这个不昌盛的东西,好狠心呀,就弄个(这样)舍了你的妈走了,你呀,你呀,你是我前世的冤孽哟,你是来收账的,你要我赔你,我争(欠)了你的呀,你哟……你哟…….卡弄长(比喻大约半尺数量)个,我血咕淋裆(流血)把你生出来哟,一趴屎一趴尿,一口奶一口水把你养大,你就是弄个的报答我的唛,我哪辈子得罪了你哟,来折磨我几十年,你今天才把账收满呀,你呀………,儿呀………儿也………!”
绝望,痛心,疾首,外婆的头直往床沿上撞。我不知所措,狂啸的外婆和冷僵的舅舅,一个纹丝不动,一个捶胸顿足,以及我站在一傍像木偶。外婆的声音已无法形容,那声吟、惨叫、嘟咙、沉默,叙述、唠叨、而后又嗥叫………,那是低沉后稍微得啜气后的剩余气息。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亡。
生命的最后时刻,舅舅无声无息而逝,像断流的溪水失去最后一滴,像灰烬的蜡烛燃到熄灭一瞬,像冥冥的萤火忽忽一闪,冉冉而去。三十六个春秋,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童年,苦难丛丛久治不愈的少年,寂寞,孤独而又无奈的中年,一挥间,戚戚惨惨中因饥饿而去。我从来没看到舅舅的哭泣,他受尽人间的欺凌,毒打,病魔,他默默忍受命运,直到无息的生命终结。
那是片躏乱的民宅,邋遢歪斜,像密集堆放的积木,乱撒在长江边上,那沿江南岸的弹子石地区,贫民区域的潦倒,与嶙峋的山势,河流,愁云惨雾,构成一幅悲惨世界图案。只有街上墙壁飘零的标语口号,和假打的漫话,伴随昏沉沉的天空,在窗外压抑着大地,萎靡的光线从门前偷偷进来之后,又悄悄的逃向黑暗。
发狂的外婆已经有气无力,疲惫万分,她斜撑身体,头偏靠在床沿,眼泪已经流干,憔悴干枯,心力接近衰竭。外婆一只手拿手帕,一手杵地,最后就麻木似的呆痴,如浪般回忆在她破碎的内心激烈流淌。那碎片糖饼落在地上,那是外婆急匆匆买的生命依赖资源。外婆裤衣全是灰泥,那年代的房屋室内多是泥土整平。我在傍发傻,拉她不睬。床上的舅舅,肢体渐渐冷却,那卷曲残手斜靠在被子外,左面那只永远不能伸直的腿将被子顶高,破旧的蚊帐扭成一卷,在他身体上成降落伞状铺开。
五 罪魁祸首
卜伽丘在《十日谈》里描绘1348年后的意大利:“染病的男女,最初在鼠蹊间或是在胳肢窝下隆然肿起一个瘤来,到后来愈长愈大,就有一个小小的苹果,或是一个鸡蛋那样大小。一般人管这瘤叫“疫瘤”,不消多少时候,这死兆般的“疫瘤”就由那两个部分蔓延到人体各部分。这以后,病征又变了,病人的臂部、腿部,以至身体的其它各部分都出现了黑斑或是紫斑,有时候是稀稀疏疏的几大块,有时候又细又密;不过反正这都跟初期的毒瘤一样,是死亡的预兆。……大多数病人都在出现“疫瘤”的三天以内就送了命;而且多半都没有什么发烧或是其它的症状。”
相比之下,1960年中国人就没有这么好运气,死神不会在三天内要人送命,而是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从1959年初到1961年之后,这么漫长的折磨,以分分秒秒的时间刺激肠胃的痉挛收缩,把人的细胞以分分秒秒的速度杀死几个,让每根神经分分秒秒的颤抖或断裂几次,如此悄悄扼杀比卡伽丘说的黑死病的手段来得更加残忍。最先,毛泽东以吊儿郎当听到走卒心知肚明的谎报,便开始沾沾自喜,以为如意胜算,以为粮多得吃不完,异想天开库房不足就格外开恩,赐民于每天进食四顿之幸,更利于万众歌功颂德,顶礼膜拜。晋惠帝曾因大臣说民饥无米,深为不解:“没有饭吃,为甚么不吃肉粥呢?”较之於皇毛真是一丘之貉,彼此心领神会,千秋一脉。千千万万民众被活活饿死,为泽东毛一念之间,比根头发还轻松。尤为荒谬的是,灾民於绝境时,他拒绝任何国家的援助(而后的唐山地震也然),让西方人道组织束手无策。陈香梅回忆录说到她当时为美国(或联合国)的援助成员组长,驻守香港,渴望援手,但毛却要想打战严防,极少数灾民冒死逃跑出境者获救。而今,这段历史被毛家子孙后代和信徒肆意篡改否定,妄图淡化於无。更有荒唐者在网上瞎说八道那几年,以颠倒黑白,信口雌黄为由。千万人死於泽东毛1956年去苏联看铁厂来灵感,一念之间“挥斥方遒”要举国炼钢,田地的庄稼成熟也不许农民收获。在中国如此经典的灾难,东方红,太阳升,烤人烈火,陷人海深。舅舅生于不幸,长于不幸,死于不幸,我不知道他有多少悔恨。相比之下,而今英国著名空间天文物理学家史迪芬.霍金坐上牛顿的位置,如果他活在中国怎样?他远比我的舅舅身体更差。反之,如果舅舅活在西方,特别是我生活过的芬兰又会怎样?中国人,为什么要被帝王与贪官污吏所瞎编乱造,阳奉阴违的词汇迷惑癫痴,失去做人的尊严和意义呢!
六 后事如烟
外公那天下班回来早,可能有预感,当他一出现在门口,就明白究竟。儿子的生命垂危,是他成天的忧虑。外公站在床边,静看舅舅,给他牵牵衣袖,把那残废的手肘摆放好。老人突然像蹲塑像一动不动,很久才缓和过来,他自言自语的嘟咙,劝慰外婆:“儿去了,哭有啥用,去了,去了也……好。”那声音从他喉咙里,像旋转九曲回肠弯道的烟雾。说罢,外公扭头过去,坐在床沿,眼框深深内陷。随即,他掏出口袋里的旱烟袋烟杆,抽得啪啪的响,那阵阵飘逸而出的烟雾散开,像要追踪舅舅而去。
无论何等的哀痛,丧事还得办理。万般不由人,一切都是命。外婆节哀之余,还私下请了个因秘密传闻而知,从前干道士活儿的人给舅舅开路(那时属于反动行为,很怕被人告发)。这是种传统的佛道祭祀死者的活动,念送超度亡灵之经,助其离开凡尘。那天来了个骨骼高大而又面黄肌瘦的中年人,在屋子里才开始披起一件袈裟,一手持碗,一手拿毛刷,念念有词,不时手动刷舞。若干年后我读到《西藏生死書》,作者索甲仁波切在书中描绘人死后的中阴阶段时说灵魂的变异:“這種意生身的形狀類似生前的肉身﹐但沒有任何缺點﹐而且是青壯期的俊美肉身。即使你在這一世殘廢或生病﹐在受生中陰階段仍然會有完美的意生身。”这使我浮想联翩,但愿当时舅舅的离世,会那么健康英俊而完美的飘去。反之,看道士的动举时候,面对舅舅的生涯和死亡,就那一瞬,我幼小的朦胧心灵里产生了对谎言的顿悟和抗拒,对这个伪新社会充满敌意,对毛泽东祸国殃民的卑孽行径有了剥骨见髓,抽筋剥皮的识别。
逆反心理由此而生。奇怪的是,这位道士的独生子在十几年后成了我的友人,同进一厂,同住一室,因他与工友打架受厂长偏袒欺压,成为导火线而引我起来为全厂所有的工人呼吁,为之罢工对抗。为之改变了我的人生,牢门由此向我张开。更为我离开黄土地,漂流天涯,周游世界立下心志有了不顾一切,独往独来的胆气。是不是舅舅暗中助我?冥冥中的五维空间,谁也说不清楚。
将舅舅装进棺木,移动到正屋里摆停,依照外婆的意愿,一盏菜油灯昏暗摇曳,放在舅舅的额头附近,她说这样才能让他知道去向,停上七天才合(阴)理。没有人的时候,我和弟弟妹妹都不敢去那间屋子。那个夜晚,父亲叫我去灶台拿火柴,位置就在摆放舅舅的棺材附近。我心惊胆战的绕过去,谁知越怕越出乱子,当我不得不侧身挪过狭窄的角落,一下失去重心摔倒,跌扑在舅舅头部的棺木上面,隔那薄薄之板下面是舅舅的脸面,吓得我一身鸡皮疙瘩直涌。
外婆听到什么响声,急忙由卧室赶出来看。第二天舅舅被移动到最后面一间小小的空屋,那是和坎上的邻居之间的两米宽,约四五米长的空地,将本来的房顶延伸,右面邻居屋抵拢壁,左面用点什么薄板或篾席遮挡而成。那小屋平常堆放点陈年的旧物,做了临时太平间以后,总显得有点阴森森的。
最后那天我上学去了,舅舅的棺木抬走时,外婆哭成什么样我不知道。但那空屋里停放过舅舅的地面,在头部位置下面还留着煤灰,薄薄的铺开,白白的一片。不时,外婆会用指头癫癫萎萎的摸索,口中念念有词告诫我:“喜啦,你别来这里哟,舅舅还要回来的,他要过奈何桥,还有鸡脚神护送,还有……。” 最初,外婆每天要去看那片地上,不时自言自语:“儿哟,你回来哈儿(一下)嘛!看看你的妈呀。”
舅舅从此永别了,今生今世,他没留下如何遗物遗迹,如何蛛丝马迹;一如命运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一样,从无到有,由有到无。在那标语口号见墙就贴的自以为天堂的社会,舅舅没有得到一分一文的帮助,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同情,没有就业的机会,没有做人的尊严,舅舅除了被自身的疾病折磨,还要被讨弃,被欺凌,被毒打,直到活活被饿死。人生於他,说冷酷已是远远不够的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最知道为什么。而今,舅舅只是我心目中的词汇。透过这个曾是动态的名词,舅舅活灵活现的一生,寄托在我的文字,老天有灵,让舅舅获得一丝慰籍,那是对我回忆中愧惭的补偿。多年后,外公走了,外婆也走了,而今年老力衰,神智萎靡的母亲,早年的心绪可能已随她飘零的白发消失殆尽。家人中,也许只有我还想到去世四十年多的舅舅,想到我与他朝夕相处在短短几年的生命河流中,他曾羡慕我背上书包出门的深邃目光,他曾提着篮子一踮一蹶出门而后带伤回来,他曾挤压自己那水肿的小腿皮肤而发出莫可名状的抱怨,以及他曾渐渐的冷却的身体……,以及最后外婆的声嘶力竭,顿时颓然倒地……!
人生是多么玄妙的棋局啊,谁也不能把握自己,把握未来,把握命运。如果还有来生,我仍然希望有这样一个舅舅,能如愿以偿的话,他可以患上同样的癫痫,但绝不可以生活在那样的国度。
末了,我期望,我幻想,我祝愿舅舅之灵,将追随这些文字,在太空里翱翔,追随一丝丝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