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雨田:十年前万庆良和我的交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104 次 更新时间:2014-07-04 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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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雨田  


编者按:此文为爱思想网首发,转载烦请注明出处。原文题为《十年前他和我交往》


6月27日我在学校监了三场考,3点半结束以后,我带着孩子回家,他今天下午开始放暑假,因为家里无人,中午就被他妈妈公司的司机送到我这里。我开车径直去了孩子学校,把车上的一篮杨梅送给了他的数学老师,然后再回到家中。我习惯性地看了看手机,有一条老婆发来的微信:“……万庆良因……接受组织调查。”我猛地一愣,这一天终于来了!他终于出事了!这是真的吗?

正当我还想着抽个空上网,看看新闻报道,验证消息真伪,我的手机有电话进来,是北京在高检工作的朋友老李,他一开口说话,我就猜到了他要告诉我万出事。老李知道我与万曾经交往,老李也认识万。

我和老李聊了好一阵,然后去忙别的事情,转过头再来看手机,又有未接电话,是长沙的区号,我想了想,用座机打了过去,是在湖南省政府工作的朋友欧阳,他一开口我也猜到了他要告诉我万出事。欧阳也知道我与万熟。

这几天我看到CCTV的广告老总出事的消息以及一篇其熟人写的报道材料,我想到了万,假设万哪一天也出事,我也可以写类似的文章。不料我的臆想竟成现实!

那么多落马的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我都是陌生的。唯独眼前这一个,却是我熟悉的。我似乎感到如今的这场反腐败离我很近。中国绝大多数人是因为他是广州市委书记才知道他叫万庆良,他也是当上了广州市委书记以后才让中国人知道有他的存在,而于我而言,我只知道那个当年和我打乒乓球、聊天、吃饭的万庆良,竟然当上了广州市委书记!绝大多数中国人是从媒体报道以及他的官样讲话、报告了解他,我是从那十年交往中的点点滴滴了解他。

最近十年来我越来越少提万的名字,因为自从他当了揭阳市委书记以后,大约从2004年起,他就与我不来往。而且他做得斩钉截铁,毅然决然!我打他的电话,他不接;发他手机信息,他不回。后来他高升副省长,有了专门的秘书。本人基本不用手机。有一年我去广州,给他秘书发信息求见万,秘书回复,婉然谢绝,估计是万本人的意思。屈指算来,我与万断绝来往已经整整十年时间!

几年前我通过万的秘书知道了他的电子邮箱,特意给他发了一个电子邮件,我写道:“当官是一时的,朋友是永远的”。我想劝说他不要把交往十年的朋友说扔就扔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假设他当时看到了,我也不知道他同不同意我的观点,他很可能觉得我非常可笑,嗤之以鼻,事实上他毫无反应,他是老虎,怎么会要我这只小猫来教呢?然而,我没有说错,官的确是不可能永远当的,这个道理想必今天他终于明白了。

曾经有人和我开玩笑说,这么多年的交往万一下子就不认你了,你把他和你一起合的那些影,统统晒到网上去,一定会招来好多人的眼光,到当时,他迫于舆论的压力一定又会主动召见你!我没有这么做,真这么做。肯定很多人甚至包括万本人会以为我居心叵测,当然万也完全可以不搭理我,继续当他的官。只要他的上级信得过他,他就安然无恙,网民们七嘴八舌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曾经像祥林嫂那样,在很多场合对很多人说过很多次与万相交的往事,企图以自己有一个当大官的朋友,证明自己是一个有层次、有素质和有才华的人。大家的反应几乎是一样的:“你干嘛不去找他?”“他不理我了!”我如实回答,几分忿忿不平,几分尴尬难堪!后来发现再说这段陈年旧事,已经没有什么意思,我也渐渐不说了。

我好比是一个与人谈了好多年恋爱的人,突然被对方抛弃,没有理由,没有原因,我失恋了!我痛苦难受,心理倍受折磨。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也接受了这个无情的事实,自己慢慢调整适应,从失落和疑惑中走出来,继续开始自己的生活。没有了万,我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我大约是1994年认识万的,到2004年交往断绝,大约也是十年的时间。我是近距离接触过万的人,我认识他时,他只是一个副处长级别的领导干部。我根本不知道他将来会如何,会当多大的官。我也完全不是会拍马屁、巴结领导的那类人。我与他交往纯粹是出于志趣相投,从打乒乓球到谈论国家大事,共同爱好是交往的基础。万与众多的官员不同,喜爱体育运动,也喜欢唱歌,虽然唱得不好,甚至还喜欢书法、画画,不抽烟,不打麻将。性格活跃,爱交朋友,热情大方。好胜心强,喜欢与人谈论学问。他是学中文出身,文学底子不错,也涉猎哲学和历史。与那些粗鄙庸俗的官员比,万算得上有文化、有知识,趣味高雅,有书卷气,像个读书人,否则他也不会与我打交道。

跟所有的广东人一样,万讲口音很浓的普通话,喜欢喝工夫茶,吃荔枝,也能喝酒。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聊不来光喝酒,就成喝闷酒,或是酒肉朋友,万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招待我这样的穷酸读书人不必奢侈摆阔,而是以酒助兴,我不能喝,仅凑热闹。我后来倒是真的以有这么一个在官场步步高升的朋友为骄傲和自豪,我惭愧自己清高的外表下有很强的虚荣心。

我一直在想,万为什么和我交往了十年?我想大概有以下两个原因:一是他夸奖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今没有人敢接受如此桂冠,也实在没有人有如此资格,这只是表明万认为我有点学问,有点个人独特的见识,以及我在学习方面有一些骄人的历史纪录,没准我还能让万感觉“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鸿儒我不敢当,白丁我肯定不是。万常常炫耀:“你是最年轻的博士,我是最年轻的领导干部”,加之我喜好唱歌和跳舞,被喜欢我的人誉为“才子”,万肯定也是其中之一;二是他夸奖我有激情,在这样的平庸年代,在这样每个人拼命的打磨自己个性、努力变得圆滑的社会风气中,尤其是在僵化死板的官场,可能让万感受我这个人与众不同。我的独特形成了我的价值,吸引了万。

万在北京学习期间,不光我联系他,他也主动上门找我。他回广东工作以后,每次因公出差来北京,一定会打电话给我,约我见面,高谈阔论,尽兴方散。我因公因私去广东,他都会接待,不乏好酒好菜,领导干部都有这个便利条件。

与万交往,我从来没有称呼他官衔,如“万书记”“万部长”“万市长”之类,都以“庆良”相称,他则称呼我“xx小弟”,因他大我三岁。

为什么又会有这十年的断绝呢?我反复思考,大约有以下原因:一是万青云直上,身居高位,手握大权,自然有他需要交往的人,形成他的圈子,想当官的人最在乎的谁能让他当官,谁能让他当更大的官,按照此标准,他与我交往完全没有意义,俗话说:“皇帝也有叫花子朋友”,这是无稽之谈。要升官发财,须唯权与利马首是瞻,其他什么都可以抛弃,像万这样原来好像讲江湖义气的人也能无情无义,脸变得比翻书还快!二是我的价值理念原本与万不同,与占统治地位的主流宣传话语格格不入,而万如同现今很多官员乃至很多普通老百姓一样,反对中国政治民主化,仍然是民主政治不适合中国国情,中国落后,中国国民素质差,实引民主必然打内战,天下大乱,四分五裂,云云。我们多次争论,万脑海中应有印象。兴许万在心里以为我是个异己,不可能融入现今官场。而我认为万是既得利益者,为既得利益辩护。三是我与万交往当中所暴露的幼稚和天真,以及人情世故的不懂和待人接物的缺陷,以万的聪明,万心里有数,他一直嘲笑我的书生气,他身边的人也把我比作“康有为”“梁启超”。我因为政治观点与万激烈争吵,双方面红耳赤,大动肝火。很多次我甚至是在万宴请我的酒席上,高朋满座,还有他的下属作陪,我也没有给他留面子,这也足以证明我的不懂事。

只是有一点万可能误会了。他当上大官以后,因怕我找他帮忙,给他增添麻烦,所以据我以千里之外。在他与我交往的年月里,我确实表达过想跟着他干的愿望,每一个读书人都梦寐以求实现自身的人身价值,无可厚非,天经地义,非常正常,万也应该能够理解,凭着他对我的了解与信赖,完全可以量才录用,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退一万步,觉得我实在百无一用,凭着这么多年的交往,亦可直言不讳,更没有必要断绝来往。我从未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去乞求任何一个手握实权的一把手,我只是想把万当成伯乐和知己,我也只不过想给他当智囊和参谋,写写材料,出出主意,岂有他哉?熟料因此我与他竟然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今天我看见万落马,又勾起了我对往昔的回忆。我此时仿佛是回忆那个我与之谈了多年恋爱却被其无情抛弃的人,或者是回忆那个与我结过婚却和我离婚多年的人,内心已经没有怨恨,没有牵挂,十分平静。尽管此人已经与我毫无关系,但是我总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写点什么,我还不至于像万那么冷血无情。

万曾春风得意马蹄疾,在官场创造了快速提拔的奇迹,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无疑打破和刷新了官场上的许多纪录。一般的官员要么是共青团出身或者领导秘书出身,才走捷径,年轻当官,万是先从基层干起,年纪很轻就在地方当一把手,尔后再去共青团任职。最终又在地方当党政一把手。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我断定他“有当官的天赋”。按照广东省以往的惯例,他应该是下一任广东省省长的人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每次在对他的政治前景预测时,轻描淡写地加了一个前提条件。而且我还认为,他一旦成为广东省委书记胡春华的搭档,政治前途更加不可估量,胡是第六代的掌门人,万若被胡看好,必能进入中央高层,入主中南海。没有料到,他今年刚好50周岁,出意外了!

奇怪的是,万从不炫耀他当官的辉煌,我问他秘诀,他从不谈及,如同他绝口不提他的出身、他的家庭、他的经历。我只记得他经常说的两句名言:“不能挥起铁拳打空气”和“入主中南海”,前一句表明要实干苦干,干到一定层次和位置才有发言权;后一句表明他的理想抱负。

我认真观察万,发现他除了无论何时何地何事,总是表现出与他年龄不符合的成熟与老练,还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出手大方,热情好客,不像很多当官的对一般人小气吝啬;二是待人接物的功夫炉火纯青,几乎给任何人都能留下好印象,如平易近人,不摆架子,不像很多当官的对一般人冷漠傲慢。对比之下,我自惭形秽,他的这两点恰恰是我至命的缺点!所以,当初同吃同住同行的兄弟,个头差不多,都是圆脸,都戴眼镜,如今形同陌路,一个是省部高官、中国四个一线城市中的一个的最高长官,一个是普普通通的教师,连一个处长都没混上!这么多年过去,我碌碌无为,虚度时光,毫无进步,有时半夜惊醒,觉得与万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怪不得人家和自己断交。

我很快就到知天命的年龄,一辈子就这样了!生活中的智慧和能力,无处可学,无人能教,无书可读,完全靠自学成才,自己经营。我不怨天尤人,怪就怪自己毛病太多,在现今的体制下,无法出人头地,而别人就能爬上去,如万,爬得还非常快,别人可能要花费十多年、几十年的功夫才能爬上一个台阶,甚至折腾了一辈子也上不了那一个台阶,而万轻轻松松地每二、三年上一个台阶,并且做到持续如此,简直易如反掌,如鱼得水。

命运捉弄人,正当万如日中天之际,突然垮台,仕途中止。按照媒体描写,“被11个人直接从会场押送北京”,如此下场,诚属不妙!不知他有没有想到这个结局?今天的他对自己的命运做如何总结?有何感想?我只是一个穷酸教师,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但却还能过着大多数人过的平凡生活。我的人生观念陷入困顿,像我这般书呆子,官场自然吃不开,然而,那么精明能干的万现在却落入这般境地,等待他的是牢狱之灾,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便臭名远扬,万的这个结局引发了我的沉思。

一个人总要有点精神支撑,否则就精神空虚和灵魂空虚,如同行尸走肉,吃饱了睡,睡醒了吃,饮食男女,繁衍子孙,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商人做生意,脑子里就想着赚钱发财,然后过富裕好生活,这与官方搞市场经济相一致。那当官的脑子里想什么呢?想着那些官方对老百姓宣传教育的东西?可能吗?真实吗?符合人的天性和本领吗?教书的做学问的脑子里想什么?想着那些官方对老百姓宣传教育的东西?同样不可能。纸包不住火,心灵深处无法伪装。一个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是却无法欺骗自己。记得万曾说在官场上拼的人心理都是扭曲的,给我很深印象。

万在官场打拼这么多年,成天百般忙碌,日理万机,干的都是万众瞩目、风光无限的正经大事,内心世界究竟靠什么支撑,我无法洞察得知,但是感觉他还是有想法,虽然观念偏左,但是还没有左到像很多官员那么可怕的程度,我们都是喝狼奶长大的,不能幸免,有情可原。但是身为高官,不能脑子空空,灵魂出窍,只剩躯壳。嘴巴可以不说,但内心不可以没有!难道不思不想、浑浑噩噩混一辈子吗?

在普世价值成为禁忌的今天,当官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共产主义而奋斗”或“为全面实现小康社会”或为“中国梦”奋斗?还是按照中国儒家所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精忠报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教诲去做?是虔诚地相信佛教或者基督教,还是为了及时行乐,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拼命捞钱玩女人?严酷的现实是,如今从中央到地方,东窗事发的大大小小的官,个个都为钱和色,几近疯狂。现在看来,万也不能免俗。

一直是官场宠儿的万出人意料地被中纪委带走了,有人发出当官是高危职业的议论,但是偌大一个中国,蔚为壮观的官员队伍中并没有人辞官不做。与2014年6月27日之前比,我更加不可能联系万,我的手机里还存有他的号码,没有保留的必要,删去作罢!我见他也更加没有可能,当然也更加没有见的必要!

人活在世上几十年,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去支配自己的行动?到底追求什么?要怎么做人?走什么道路?为什么当官?怎么当官?阳奉阴违,口是心非,伪装表演,说一套做一套,行吗?万的人生算是最终失败了,却留给世人这样一个的严肃问题去深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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