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六个小时的空中飞行，我抵达喀什。扫了一眼喀什机场门口五名全副武装的特警，就寻了辆出租车，直奔城区。根据公开数据，2010年以来，中央累计支出四千多个亿给新疆，计划拨款则达到上万亿。其中七成是用于改善民生，对于落后的南疆地区，投入占比更多，主要用在民居改造，基础设施修建等方面。近些年也成立了喀什特殊经济区，南疆地区似乎正在大步流星地向着现代文明社会前进。不过这是宣传出来的"年画"。南疆的情况究竟如何，还是自己看一看比较真切。
维族人开的出租车 外地来的汉人不敢坐
故事一：喀什机场的出租车据说都是被汉族垄断的，因为暴恐形势，过来出差办事的人不敢打维族人的车。这让维族出租车司机很不满，但又无可奈何。旅游的散客也极少，都是随团，旅行团使用的也都是汉人的大巴。久而久之，这里只剩下汉人的车。为了便于与当地居民沟通，回到酒店后，我请汉族司机帮忙找一名土生土长又能说汉语的维族司机。于是，我见到了艾尼买提。他四十多岁，有两个儿子，老婆"良心坏掉了，不要我们了"。艾尼买提健谈，还爱开玩笑，人又勤快，对哪儿都熟。我们的酒店和他家只隔一条街，所以他接上我们之后，总会去看看扔在家里的两个儿子。大的9岁，小的7岁，他给他们带点吃食：比如用塑料袋装着四个白面花卷，浇上一勺拌面的汁。有时和我们出去吃顿便饭，他也把我和同事剩下的炒面片打包给儿子们送去。既然路过，我也要求进他家去看看，艾尼买提红着脸笑着说："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没个女人，乱的很。"在艾尼的不好意思中，我们稍稍看了一下他这个120平米的家：脏，乱，有味道。布帘子上由于长期不清洗，有一层厚厚的黑油。艾尼买提跟我说，他一个月收入一万元，现在要攒钱取媳妇。问他娶媳妇花多少钱？答曰三、四万。他说的收入，我自然是不相信，如今的旅游业萧条，城内出租车很多，哪会有这么高收入。不过，即使减去一半，按每月挣五千块来算，孩子义务教育没有学费，房子又是自己的，按情理来说也不至于过得这么惨。但事实告诉我，这就是南疆一个汉语说得流利的全天工作男人的生活状况，而对面的街上，就坐落着喀什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艾尼跟我说，他所在的这片平房已经被纳入拆迁规划，虽然不同意60万的拆迁补偿费，但他还是打算趁七月份结婚时，搬去安置的楼房。艾尼骂过一次人, 有一天我们去了一家特色餐厅吃晚餐，他和两个儿子加我和同事，五个人吃了341元，出门后艾尼买提就骂了："他妈的太坏了，太贵了，要死人的。"
申请低保要贿赂民政局干部
故事二：炙烤下，老城巷子里静静的，空空的，偶尔有小孩子们踢足球。2011年后，喀什的外地游客大幅下降，外国游客更是少之又少，像我这样的散客，随意游荡在老城区，引来很多人注目与好奇。孩子们更是跟在我这个外乡人后面指指点点，"hello,hello"地跑在我左右。也有沿街巡逻的维族大妈和我说维语。她们不认为我是汉人，一来可能是我的长裙装扮，二来就是不相信此时会有不懂维语的汉人敢自己跑来老城区闲逛。招呼完孩子们，我们随手敲了敲一个低保户的家，问是否可以进去看看。老汉很热情，只是说在洗衣服，院子里乱，就把我们让进客厅，招呼大家吃杏子。这家院子中央还种着葡萄，爬满整个天井。老汉的老伴、小儿子、大儿媳妇、孙女、孙子都在家。27岁的小儿子至今单身，初中毕业后就跟着哥哥去广州进货，回喀什卖。他不愿意参加什么职业培训，说之前有人介绍他去做保安，一个月两千，他嫌不自由，没去。老爷子一月1800退休金，希望能以老伴的名义再申请一个低保名额，我问是否还够资格？他说，因为没钱贿赂民政局干部所以不行，如果哪天晚上带五千块钱去干部家，就一定能申请下来。老汉能听懂部分汉语，只是说的不好，聊天过程中他自顾自地夸赞毛泽东和邓小平时期。我爬到房顶，环视这土木建筑群，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而当我走到街道社区，看到社区文化站的墙上还挂着2009年王乐泉视察喀什老城区改造的照片，心里更是感到有些许异样。可是又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
相比本地电视节目 居民更爱看境外DVD
故事三：喀什的纺织业特色浓厚，多民族的女人们至今愿意扯布做衣服，因此裁缝店随处都是，卖布的商家也很富裕。我们拐进另一户，这家就是个布商。进院子时，男主人刚巧送客，一看便知客人们的身份：一位阿訇和他的随从。男主人话少，一脸花白的络腮短胡子，沉默时颇有贵族气质。落座后扫视四周，客厅的墙几乎都用石膏砌出一个个清真寺的造型，里面摆着塑料假花。男主人介绍说，这个房子有一百多年历史了，让我惊叹于它保存之完善。女儿是小学老师，教维语，离婚带一个女儿。她笑嘻嘻地跟我聊了小学的情况，她所在的小学是喀什第一小学，就在老城区。学校没有汉族学生，教汉语的一共29名老师，除了4名汉族，其他25位都是维族。我问她，学生们对汉语学习的兴趣大吗？女老师说还可以，有作文比赛之类的，不过平时用不到，学校每天也只有一节汉语课。我们一边吃吃冰镇西瓜，一边闲聊，谈到喀什近期的情况："听说刚刚处决了8个人，他们什么问题？"话音刚落，男主人起身离开，女教师说她不太关注。又了解到他们在家，听广播比较多，不上网，至于电视，自治区的几个频道都是汉语，他们也不怎么看。喀什电视台倒是有维语节目，但电视剧又多是汉族的，所以他们宁愿看境外的DVD或者VCD。
2007年，我曾在新疆采访一个月，体会到这里民族融合的亲密，被新疆的魅力所感染。然而后来发生的乌鲁木齐七五事件，给当时在现场的我留下刻骨的寒心感觉，加之近年来又经历了多次暴力恐怖事件，这次走访前，我已经做好了这儿草木皆兵、民族对立的思想准备。然而事实是，在南疆的喀什，在维族老城区，一名汉族女子和一名汉族男子，随便走在街上，或者随意要求进去参观当地人家，竟然没有被拒绝，这给我留下了很深很温暖的印象。在家访过程中，我真希望自己会用维语和他们对话。双向语言教育才能达到相互包容、欣赏、帮助，嵌入式地生活。如果想尊重、理解并更好地管理维族群众，驻疆的汉族干部是不是也应该把掌握基本维语作为一个考核指标呢？
停留四天，两次来中西亚大巴扎，一次周末，一次平日，客流量少的可怜。据说繁荣时有六千多户，但目前市场上过半关门了，留下的商人们也不过是吃饱混天黑。除了当地人频频光临的布料摊，其他的都无人问津。当地人觉得巴扎里的商品太贵，是卖给游客的，都在外面街上的地摊买。英吉沙刀本来是特色商品，2011年之后也被禁止摆在柜台内出售，如果游客提出要求购买，只能一人买一把，而且还要去邮局寄，既不能随身携带，也不能托运。商人艾巴吉力说："政府免税少租金，（一个摊位一年租金五千元）本来赚钱赚得开开心心，偏偏就发生了一起起爆炸破坏活动，让喀什成了鬼城似的，内地人唯恐避之不及。看我们这么惨，你就多买点儿啦。"不过，有几位商家跟我说，特区好像不再提了，"是不是撤了？"其实特区并没有撤，只是吸引民间资本的困难很大，安全问题让企业家们望而却步。临走前，我问他: "你觉得自己是新疆人，还是中国人？""当然是中国人了，哈哈！"艾巴吉力脱口而出，似乎觉得这种问题莫名其妙。
最后送我去机场的是24岁的木买提，父母是医生，老婆是医院护工。他说如果有护照和钱，最想去的就是土耳其和乌兹别克斯坦， 还说，喀什的年轻人都这么想，因为语言基本通，生活习惯也一样。
解决南疆问题根本 必须从民生、民心着手
相较于乌鲁木齐的世俗化混搭风格，喀什比较原汁原味。但是执政党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全套体系在内地暴露出的所有缺点，比如贪污、官僚习气等，在南疆也同样存在。由于夹杂了民族与宗教问题，情况变得更复杂和敏感。管理好政策的执行者，无论维族还是汉族干部，也是当务之急，否则只会添乱。新疆越乱投入越多，那么这几年南疆的变化与所投入的成正比吗？我想，凡是到过此地的人，都会有这个疑问吧。
实话说，自己几次浮光掠影般的采访，并不够全面，除非在新疆多地住上个两三年，否则对它的了解也只是皮毛而已。中国政府如今重磅推出丝绸之路经济带，基本前提是保障安全。当年古丝绸之路的没落，最重要原因就是叛乱。虽然我们都知道，越封闭就越落后，越落后就越贫穷，越贫穷就积怨越多，由此越混乱。但是新经济带建成后，三股势力、泛伊斯兰主义的互联互通更为便捷了，安全威胁和潜在的破坏力非但不会因为发展而减少，反而增加了。怎么办？从民生、民心着手，这不是四、五年的事情，15年之内能有变化就很好了。可是，万一中西亚和中国西北部的融合造成更严重的其他民族与汉族对立的局面呢？另外，经济发展仅仅依靠政治，经济政策和央企的支持也不可能实现，基本的人力资源都跟不上，发展无从谈起。再加上非本地区的外部力量的挑拨，使得这些存在历史民族问题的经济带国家原本就并不团结的联盟更加动摇，也未可知。
秦枫：国际时事观察员，现供职于香港香港卫视，多次深入世界政治热点地区、战地和灾难中采访。
（联合早报网薛之白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