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榘简历”中的关键词
韩复榘是令我疑惑的一位历史人物,一些颇具笑点的笑话和不战而退的污点让其“臭名昭著”,但是在民国乱世,这样一个形象的将领怎能坐拥一方,崛起于江湖之上?
2011年4月27日,我揣着好奇和不解在北京见到了韩复榘的次子韩子华先生(1923~2013)。此时,他虽已88岁高龄,但依然坐立挺直,面含微笑,声音洪亮,对与乃父的人生交集侃侃而谈,记忆犹新。作为唯一健在的韩复榘之子,他虽然只与父亲相处至15周岁,但生活细节和人物交集居然经历颇多。
2011年5月15日,北京万安公墓,韩复榘的后人们聚集至此,这天他们举行仪式为韩复榘墓换上了新的墓碑。我也受邀来到现场,吸引我目光的是墓旁的“韩复榘简历”,内容让我大吃一惊:
韩复榘,字向方,河北省霸州人。7岁入塾读书,20岁投笔从戎。在辛亥革命中,曾参加滦州新军起义,此后历经讨袁(世凯)、驱张(勋)、倒曹(锟)诸役。北伐战争时期任第二集团军第三方面军总指挥,连战连捷,首占北京,始有“飞将军”之誉。38岁任河南省主席,40岁调任山东省主席,41岁授二级上将衔。七七事变后,任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三集团军总司令,在鲁省英勇抗击日寇,所部伤亡过半。1938年1月,因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被蒋介石谋杀于武汉,享年47岁。
“投笔从戎”、“飞将军”、“英勇抗击日寇”、“因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谋杀”……在这个韩复榘后人达成集体共识的简历里,这些关键词足以激发非议,但其后人依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写下了这些内容。
这是为什么?
“用治军的办法执政”
1930年9月韩复榘主政山东后,很快改组了省政府,提出“澄清吏治”、“根本清乡”、“严禁毒品”、“普及教育”四项施政计划,称吏治要“务使人各清勤,事无拖沓”、清乡要“除暴安良”、禁毒要“密查严搜,有犯必获,依法惩治,期速肃清,以挽政风,而救民命”等。(《韩复榘公布治鲁纲领》,《中央日报》1930年9月19日)
在主鲁期间,韩复榘对教育颇为重视。他制订了《山东省各县强迫儿童入学办法》,将初小人数从1929年的50余万增加到1933年的100余万。
1930年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设立国立青岛大学,次年改名山东大学。山东大学名为国立,其实大部分经费由山东省库支付。以韩复榘为首的山东省政府大力支持该校的创办。他还增设了许多完全中学、一所医学专科学校、八所乡村师范和四所职业学校。
同时,韩大力支持并推行了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计划。他说:“中国紊乱至此,非从农村整理入手不可。余个人对此迷信甚深。”(《山东民国日报》,1934年3月1日)
“父亲对梁漱溟非常尊重,当面称之为‘梁先生’。凡梁漱溟所提建议,父亲大多采纳。”起初,韩复榘划出邹平、菏泽、济宁3个县为乡村建设实验区,以后扩展到菏泽、济宁两个专区共19个县,所有专员、县长和保安司令都由“乡建”派人士担任。乡村建设研究院掌握了地方军政大权,时人称其为“第二省政府”。但是,韩复榘对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计划起到主观支持但客观破坏的作用,梁由韩延请到济南工作,但韩抗战期间在撤退正规军的同时,也下令正在抵抗的民兵进入河南。“看到自己的子弟和武装都被夺走,而这些正规军在日本面前不战而退,农民们感到自己被乡建工作者欺骗了。在一些地区,愤怒的百姓杀掉了乡村干部和学校校长并烧毁了学校”。此后,“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曾暗杀过梁漱溟留下来的信徒”。〔(美)艾恺:《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年版〕
“有人在电视上说,我父亲刮地皮,金条装了一火车。这怎么可能呢?金条装了一火车,那是多少钱呢?”在韩子华的记忆里,“我们小时候穿新裤子,膝盖部位要预先打上补丁,以防磨破;布鞋前面,全部都是皮包头。”事实上,韩复榘还是在极力营造自己的清廉形象,如不准亲属在山东任职。“我二伯伯曾经担任过青岛市牛照局长。这是青岛市长沈鸿烈看我父亲的面子私下让他当的。父亲知道这事情后,立刻让他辞了。”
“军人出身的父亲用治军的办法执政,以带兵的手段管理公务员。父亲整肃吏治,首先从改变公务员形象开始,要求山东公务员的服装必须像军人一样简约朴素,整齐划一。
为严肃公务员风纪,山东省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的规定,如县长以下公务员出入不准乘坐汽车或人力车;同僚之间不准称“老爷”、“大人”,要称官职或“先生”;不准“浮华”、“侈丽”,要崇尚节俭;不准年关节间馈送礼品;不准机关举行娱乐宴会;不准冶游饮宴;不准挟妓观戏或挟妓侑酒;不准在大街上边走路边吸烟;不准公务员家属佩戴贵重饰品;贪污500元以上即枪毙等。但是, 实际上山东同其他国统区并无本质区别,官员贪腐成风。在军队里, 他的师长、旅长等大小军阀竞相营私舞弊。韩复榘无奈地表示:“无奇不有,百恶具备;贪污、苟且……骄奢淫逸, 充满了整个社会。”(《山东省政府公报》第349 期,1935年8 月25日)
“韩复榘断案”
“父亲管理极其严格,以致人们都说父亲爱杀人。”这其中饱受诟病的就是“韩复榘断案”。
一次,山东省政府参议沙月波派一个名叫小道的听差去省府送信,正值韩复榘在审问土匪,出于好奇,便站在一边看热闹。审判结束后,执法队误将小道及被判处死刑的土匪一并拖到八号汽车上,准备拉去枪毙。小道连声喊叫:“我是送信的!”
韩复榘说:“送信的也不是好东西,也该枪毙。”原来他误认为小道是给土匪送信的。事后,沙月波带着小道的母亲去见韩复榘,问及小道被杀之事。韩复榘笑道:“现在他是小盗(道),将来就是大盗。”不过,1936年,在第三路军军法处任职的王慰农与沙月波同车由北平前往保定,王慰农问及此事真伪,沙月波予以否认。(参见韩宗《韩复榘与西北军》,团结出版社2012年版)
也有过这样一个案例:有个妇女,已被判处枪决,她5岁的儿子抱住韩复榘的双腿大哭大闹,韩复榘只好将这名妇女释放了。(王慰农《韩复榘统治下的济南见闻》,载《文史资料选辑》第18辑,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
对父亲的“人治”审案不乏草菅人命,韩子华没有否认。“刚去山东的时候,父亲什么案子都审。父亲是穷苦人出身,觉得老百姓太可怜,他要像包公那样当一个清官,替天行道,为民做主。在他那里,老百姓和当官的打官司,当官的占不了便宜。他判案判得最重的两种人,就是土匪和吸毒贩毒的人。起先,他审讯的范围仅限于盗匪一类案件,到了后来,便发展到刑事案件、民事诉讼、民事纠纷等无所不包。他什么案子都审,法院就不干了:案子你都审了,还要法院干什么?”
韩复榘每年有三分之一时间到各县视察,经常亲自接案问案。他审理案件一般先听军法官念案由,然后三言两语即断一个案子,如以“打一百棍,罚苦刑两月”定案。这终究是一言堂的人治,难免主观武断。国民政府司法部出面干涉,审了一年多民事案子的韩复榘从此不审了。
但有三种案子,韩复榘还是要亲自审理:一是土匪案,当时山东土匪猖獗,匪患为全国之最,经韩复榘的严刑峻法,山东治安大好。二是贩毒案,那时只要卖大烟一律枪毙,无论数量大小。“对于抽大烟的人,父亲采取的是第一次抓着打一顿,第二次还是打一顿,第三次就枪毙,事不过三。贩毒的人抓住了,直接枪毙。有很多日本人贩毒,也被枪毙了”。三是贪官污吏案,韩复榘建立了高级侦探队。“这些侦探定期写密报,直接送到父亲那儿,贪污受贿的公安局长、县长常常被监禁或枪毙”。张守仁是韩复榘夫人高艺珍的干儿子,曾担任济南市公安局西南乡公安分局长,但此人在家里私立公堂,专门审问有关毒品的案件,罚钱私没,没收了毒品不向总局呈缴。后有人向韩复榘告发,韩复榘派人调查张的种种恶迹,均属实,坚决命令枪决张守仁。(闫润田《一个便衣外卫的回忆》,载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山东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汇编《一代枭雄韩复榘》,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
韩复榘办案速审速决,他对案子的处理,一是枪决,二是释放,判刑的很少。既没有判词,也不大重视人证物证,一经判决,马上执行。
韩宗喆认为祖父不是审案而是判案:“审案其实都是军法处的事情,他们审过了,韩来判案。军法处报告案情,由韩做决定怎么判。韩跟冯玉祥的时候,西北军里有一个习惯,到一个地方,先去看监狱,发现监狱非常黑暗,如同人间地狱,韩对此印象非常深,就想将来做地方官时,一定好好解决监狱及司法问题。那个时候官员没有法治观念,全靠人治。地方官审案在当时也非常普遍,地方官审案甚至还被认为是亲民的表现。韩很热衷这件事情。”
韩复榘断案主观武断,感情用事,三言两语,粗枝大叶,从现代法治角度看显然是非常荒唐的,冤假错案肯定会有。韩子华说:“愿以韩复榘后人的身份,向韩复榘主鲁期间受到不公正处置、受到伤害的人及其后裔,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犯上”、不贪
西北军人都知道:韩复榘胆大包天。有人说:在韩复榘的字典里,没有“怕”字。韩子华说:
父亲当年发动“甘棠东进”,率领一万子弟兵,胆敢与十几万西撤的大军背道而驰,擦肩而过,令人瞠目。当冯玉祥雄踞北国,如日中天时,父亲敢于离他而去;中原大战结束,西北军土崩瓦解,冯玉祥走投无路,父亲把他恭迎到泰山,完全不考虑蒋介石的感受。石友三被中华民国陆海空军正、副总司令联手打垮、通缉,只有父亲不怕结怨蒋介石、张学良,把落魄的石友三藏进山东省政府。七七事变后,当时备受官方与民间误解的张自忠逃离日本人控制的北平,首先想到的是去济南,而不是别的地方。因为他最了解父亲的性格。
父亲桀骜不驯,率性自由,从不轻易服从,对绝大多数国人早已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人身依附关系,有一种本能的抗拒。难怪西北军人都说:韩复榘有“犯上”的毛病。
傅瑞瑗于1980年代说过这样的话:“韩先生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受一点气,不能忍,太容易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最终落一个悲剧的结局。”
父亲的座右铭是“不怕死,不爱钱”,应该说基本上做到了。父亲的个人收入究竟有多少呢?这是个令人感兴趣的问题。据何思源(担任过山东省政府主席,一直位居山东省最高权力中心。他不是前西北军人,不是父亲的亲信,而是蒋介石派到山东的人)说,他对韩复榘在军费方面的收入不了解,但韩复榘多次说过:“我不喝兵血!”就其行事看,是可信的。在省款方面,何思源是知道的:韩复榘每月薪俸675元,特别办公费1000元,特别开支费20000元,这些都是在预算以内。特别开支费包括支付顾问、参议的薪水、车马费以及馈赠、应酬等开支。另外如冯玉祥带一营卫兵在泰山居住两三年,亦由此款供给。
父亲不置房产、地产,这在当时的军政官员中也算是另类。那个时代的人一旦有了钱,首先想到的就是买房子置地。父亲在河南、山东当省主席,一直住公房,母亲劝买房,父亲说:“有我在,不买房也有房住。我不在了,买了房也是人家的。”
父亲生前曾有三处房产;一处在北平,是张学良送的;一处在青岛,是沈鸿烈送的;一处在南京,人称“韩公馆”,只有这处房产是他出于政治上的原因,自己花钱建造的。当时各省疆吏为表示服从中央,纷纷在南京购置房产,他当然也不能例外。“韩公馆”建成后,冯玉祥一家搬进去住,直到南京沦陷,房屋毁于炮火,父亲及我们家人一天也没住过。
父亲不敛财,也不理财,究其原委,主要是没兴趣。在西北军时期,军中就流传“大大咧咧韩向方”之说。无论在西北军,还是山东,父亲即使算不得“穷人”,也决不是什么有钱人。父亲殁后,蒋介石念其“身后萧条”,发给我们家眷10万元抚恤金。
西北军解体后,前西北军人纷纷投资银号、银行、公司、货栈等,即使是副官、参谋也动辄入股几万、十几万,而父亲仅在东亚毛呢公司有股,折合人民币3万余元,纯属为公司董事长宋卿捧场,并非牟利。
父亲个人生活很节俭,但该花钱的地方,则出手大方,从不吝惜。一些前西北军袍泽、北洋政府时代的失意军人、下野政客找到济南来,父亲都冠之以顾问、参议的名义,按月送钱。这些钱同样来自父亲个人的“特别开支”。父亲个人还资助过不少家境贫寒的青年学子和军官到国外留学,每年按期汇款到国外,直至离世为止。
反之,父亲对某些南京政府大员的“敲竹杠”却一毛不拔。贺耀祖曾任蒋介石的参军长、徐州行营主任、军委会参谋本部第2厅厅长。一次,贺耀祖致信我父亲,说南京同事薪水皆不够开销,拟向父亲“借”18万元,以便偿还债务。地方官主动向京官“进贡”,本是官场约定俗成之潜规则。父亲不识时务,人家京官都放下身段张嘴 “借”钱了,他居然还不答应!孙桐萱劝他:“不能多借,可以少借,需要应付一下,敷衍敷衍面子。”他仍是不“借”。后来据孙桐萱说,“此事不但得罪了贺本人,当然也得罪了南京方面另外一些人。”
赛金花,又名彩云,晚清名妓,早年沦落青楼,后嫁入豪门,一生经历颇为传奇。八国联军侵占北京,赛氏因略会德语,与德军统帅瓦德西有过一段交往,因此有了“彩云一点菩提心,操纵夷獠在纤手”之句。时至1930年代,有记者发现赛氏尚在人间,困居陋室,一时间,赛氏又成为新闻人物。
1936年秋,父亲从报上得知赛金花的消息,以其垂老之年,贫病交加,晚景堪怜,乃资助她国币一百元,由国文学校转交。赛氏感慨万千,说:“唉,回首可怜歌舞地,如今不似洛阳时!”当即手书谢诗一首,云:“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垂头掠鬓鸦。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金赏残花。”其后还有赛氏的一行小注:“彩云老矣,谁复见怜!昨蒙韩主席赏洋百元,不胜铭感。仅呈七律一章,用申谢忱。”此事公诸报端,一时传为佳话。这年12月4日,赛金花病逝。
并非“老粗”
饱经历史沧桑的百岁老报人、时任国民政府军委会官员陆立之,于1994年在其著作中回忆与韩复榘会面的情景:“凭我个人观察,根据其待人接物的各种姿态,其谈吐表白,其心态流露,我认为韩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有一天,韩忽邀我赴宴……饮宴中韩复榘不再木讷,而是侃侃谈笑,表露了他渊博的知识,使我当时就感到世人是误解了他……韩复榘的放言豪饮,谈锋犀利,似在表白其心胸坦荡,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他面对方觉慧(中央监察院派驻山东监察使、元史学家)谈论元代史,不仅评说了成吉思汗的黩武主义功罪,竟也背诵了元好问的绝句,似又意有所指。绝句是:‘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韩复榘借酒论诗是宣泄着什么?恰又是面对正在撰写《新元史》的监察使,这可说是妙语双关,在当时的国民党所谓‘儒将’中,很难觅到第二人。其次,韩复榘与孔祥榕(黄河水利委员会委员长)评论《水经》,诙谐幽默。孔体胖善饮,挥汗不止。韩风趣地说:‘您在治黄之前,先得治您这一身水。《水经》一书,连隋唐汉晋谁人所撰都搞不清,就不足为本。’这番话出语不俗,又显露韩复榘博古通今,并非一莽莽武夫。”“我从济南回南京前,韩复榘表示惜别,亲自题上下款,临时赠送了一张照片给我。当时他悬腕振笔,恭正地写了两行遒劲的楷字,我又看到了韩复榘的书法也有功底。”(陆立之《谁主沉浮》,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
陆立之对韩复榘总的印象是:“韩复榘胸有韬略,机智过人,远非一般传说韩仅是‘略通文墨’之辈。”
大连大学师范学院原名誉院长于植元教授在一次学术报告会上讲:“有一年,我和侯宝林先生在一起半个多月,我说:你那个相声《关公战秦琼》得改,为什么?因为韩复榘虽是军阀,但他是一位学者。他的古文字学、音韵学的修养很深,诗写得好,字也不错。记得黄侃先生有一次在北京讲学,回来很激动地说:‘我发现了一个人才——韩复榘,那么多人听我讲学,只有韩复榘全懂。他对古音韵学超出一般人的理解。他是大家,诗写得好,字写得好。’沈阳故宫里有他的字。写文艺作品的人误会了他,他们是把山东督军张宗昌的事给韩复榘安上了,相声上这么一讲,韩复榘就是鲁莽之人了,这个东西很可怕。所以我们现在不学历史,只看文艺作品,看电影,听相声,以后还不一定把人都教成什么样子了。”(于植元讲,于丹等整理《传统文化刍议》,《白云论坛》第一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
在山东多年从事文史研究的纪慧亭老人断言:“韩复榘并非老粗,当属于旧知识分子范畴。”(韩宗《韩复榘与西北军》)
猝然被杀
第三集团军撤守黄河南岸以后,从1937年11月16日,到12月23日,在此一个月零一周的时间内,战事相对平静。日军偶尔隔河炮击,飞机也来过几次,在济南丢几枚炸弹就飞走了。日机还来过两次空投“通讯筒”,发动“政治攻势”。韩复榘将日人通讯筒内的劝降信挂在办公室内示众,以示抗战到底。
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来济南视察防务,韩复榘与他讨论时局及战略问题。当时南京刚沦陷半月,人们记忆犹新,因此黄河防线能否守住,对于李和韩来说已不是问题,他们讨论的关键是,黄河防线一旦被敌突破,第三集团军将撤往何处。李的意思是第三集团军应撤进沂蒙山区,准备打游击。韩不同意,反驳说:“浦口已失,敌人即将打到蚌埠。他们节节撤退,我们没有了退路,岂不成了包子馅嘛!”会谈不欢而散。
韩子华说:
在父亲看来,将第三集团军赶到山里去打游击的计划不仅是极其荒谬,而且是别有用心的。他认定这是利用日本人之手消灭非嫡系部队的一个阴谋。父亲在与李宗仁会晤之后,认为蒋介石既然不肯给他出路,他只有自己找出路了。
李宗仁回到徐州,数次派人到济南,要求调回原由大本营配属韩部的炮兵第一旅第一团。该团辖两个山炮营,装备卜福斯山炮24门,此山炮系蒋介石以重金从国外买来的。
第三集团军缺乏重武器,为加强黄河防线,父亲曾向大本营要求调配重炮。蒋介石准所请,将炮兵第一旅第一团调至济南,沿黄河南岸布防。父亲对李汝炯山炮团很重视。李宗仁欲将山炮团调走,父亲执意不放。他对李宗仁派来的人说:“这个炮团是我直接要来的,你们自己可以向中央要。这个炮团在抗战时期,绝对不能给你们调走。”但最终在蒋介石的压力下,卜福斯山炮团还是被强行调往津浦线南段,先后配属第一二二师、第二十五师。
对此,父亲十分气愤。他对何思源说:“蒋叫我们在山东死守黄河,抵住日军,原说派重炮支持的,到快用的时候,忽然抽调走了。他们不守南京,却叫我们死守济南,叫我们用步枪跟日军拼么?”
李宗仁对此也十分气愤,认为是父亲没把他这位司令长官放在眼里。
经过历时一个半月的鲁北作战,韩复榘深感自己的部队无论武器装备,还是战斗力,都与日军相去甚远,如继续与日军死打硬拼,只徒供牺牲,于事无补。在刚刚结束的淞沪会战与南京会战中,国军分别投入78个师及14个师,最终仍以失败告终,第三集团军的5师1旅能守住漫长的黄河防线吗?他认为,在长期抗战之大战略下,与其死守黄河,悉数被歼,不如有计划撤退,保存实力,以利再战。实际上,韩复榘早就持有“中国抗日必须西撤而后反攻”的战略思想。他曾向视察山东防务的蒋百里明白表示:对日不求现在决战,但求能战能退,中国军队必撤至平汉线以西,待得到国际援助后,再反攻过来,方能取胜;如目前即进行决战,徒供牺牲,不如暂时保存实力,以待来日。”这一观点与蒋百里关于我们的国防线应以“三阳(洛阳、襄阳、衡阳)线”为准的理论不谋而合。
韩子华说:父亲离开济南后,李宗仁电令其死守泰安。父亲在来电上信手批了8个字的感想:“南京不守,何守泰安。”参谋处将父亲所批字句当作复电,直接拍发五战区长官司令部。李接电,又是大怒,将韩电转给蒋介石,指韩不听指挥,擅自行动。
1938年1月11日,蒋介石在开封召开军事会议。韩复榘去了。从进入休息室,直至被绑架到汉口,其间都发生些什么事,由于没有目击者的第一手资料,因此都只是传闻,但有关蒋介石与韩复榘之间一段精彩对话却广为流传,其中以王一民的说法最有代表性。王曾任山东省政府参议、汽车路局局长,他写过一篇《关于韩复榘统治山东和被捕的见闻》的回忆文章,发表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选辑》第12辑。文中说:“蒋质问韩:‘我问韩主席,你不发一枪,从黄河北岸,一再向后撤退,继而放弃济南、泰安,使后方动摇,这个责任,应当是你负担!’韩复榘是有胆量的,而且他是傲上的老资格。他听了蒋介石的话,毫不客气地顶上去说:‘山东丢失是我应负的责任,南京丢失是谁负的责任呢?’韩的话还未说完,蒋正颜厉色地截住韩的话,说道:‘现在我问的是山东,不是问的南京!南京丢失,自有人负责。’韩正想开口反驳,可是刘峙就拉着韩的手,说:‘向方,委座正在冒火的时候,你先到我办公室里休息一下吧。’于是他拉着韩从会议厅边门(王说这一幕发生在大会议厅,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如确有此事,也应发生在休息室——韩子华补充)走了出来。刘峙装着很亲热的样子,握着韩的手走进院内,早有准备好的一辆小汽车。刘峙手指着说:‘坐上吧,这是我的车子’……韩先上了车。刘峙说:‘我还要参加会议去。’说时就把车门关上了。在这个时候,汽车前座上有两个人爬到后车厢里来,分左右坐在韩的两旁,出示预先准备好的逮捕令给韩看,并对韩说:‘你已经被逮捕了!’韩起初还以为前座上两个人是刘峙的随从副官,看见了逮捕令,至此才知道两人是军统特务。”
1月21日开始审讯,问韩以下各条款:不遵命令、擅自撤退、在山东强索民捐、侵吞公款、搜缴民枪、强迫鲁民购买鸦片等。法庭上,韩复榘只昂首微笑,一句也不答复,也不请求宽恕。“为什么调鹿钟麟当审判官?是因为鹿钟麟是父亲的老上级,蒋介石故意派鹿钟麟来,告诉外界这不是在剪除异己,这是你们自个人审自个人。”不久,武汉的报纸根据法庭的公报,报道了大审韩复榘的消息。
鹿钟麟曾向人披露何应钦主审就三件事情问话:一、何问韩:“你有两个老婆,为何还娶日本女人?”韩愕然,说:“那是沈鸿烈(青岛市长)葛光庭(胶济路局长)他们与我开玩笑,叫过日本条子,逢场作戏。”二、何问:“政府三令五申禁鸦片烟,你为什么还贩卖烟土?”韩说:“那是宋明轩(宋哲元,字明轩)老早送给我的一千两,家里女人们存着的。”三、何问:“山东民团枪支,你为何擅自收编?”韩说:“那也许是民团指挥张骧武、孙则让、赵明远他们办的吧!” 鹿钟麟在说完这段问答后顿足叹息:“你看韩复榘,这不是逐条承认又是什么!真像小孩子一样!”(孙桐萱《韩复榘被扣前后》,载《文史资料选辑》第54辑,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
冯玉祥在1月22日的日记中对庭审的细节也有所披露:“一时,孙连仲来会……谈及韩向方事,孙请便中设法,勉尽朋友之义。我告以向方平日所为,功过自有定论,吾人不能予之挽回……当审讯之际,鹿曾询以究以委员长据守济南之命令在先,抑或李司令长官令其退却之电在先。是本予彼以减轻处分之一线途径,而韩竟答以委员长命令在先。复询以声言将退汉中果有此事否?设彼如否认,当亦稍减罪名,而彼亦毫不隐饰,且谓彼仅戏言耳。似此,他人亦无能为其尽力矣!”(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冯玉祥日记(第五册)》1938年1月22日,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确如冯玉祥日记所言,韩复榘案,众人已经无能为力了。1月25日,《扫荡报》再次发表了中央通讯社的一条消息:
韩复榘既于本月24日执行枪决,特将判决书摘录如下:
……韩复榘不奉命令,无故放弃济南及其应守之要地,致陷军事上重大损失,处死刑,褫夺公权终身……
24日晚7时,一名特务上楼对韩复榘说:“何审判长请你谈话,跟我就去。”韩复榘起身欲走。特务问:“家里有没有事?你写信我们可以送到。”父亲说:“我没有家。”随即下楼。他走到楼梯中间拐弯处,发现楼下已布满荷枪实弹的特务和军警。他对前面领路的特务说:“我的鞋小,有点挤脚,我回去换双鞋……”遂转过身去,刚要上楼,背后枪声大作。(王一民《关于韩复榘统治山东和被捕杀的见闻》)
1954年,韩复榘的灵柩由其子女迁往北京香山万安公墓安葬。
与蒋介石、张学良、李宗仁的复杂关系
那么,蒋介石为什么要杀韩复榘呢?
韩子华的理解是,“不听命令,擅自撤退”只是原因之一。“蒋介石之所以想杀我父亲,是因为我父亲一贯反蒋,这是最主要的原因。蒋介石认为我父亲不听他的话,早晚都有背叛他的可能,所以一直有杀他的意思。”在韩子华看来,西安事变时,父亲发出的两封电报已埋下了导火索。
1936年12月12日突然爆发的西安事变让韩复榘大吃一惊。当他连夜从北京赶回济南时,韩子华等家人都已经睡下了。在迷迷糊糊中,韩复榘笑着进来说:“告诉你们一个事儿,出了大事了。”
韩复榘一发话,韩子华等孩子们爬了起来。他说:“张汉卿把老蒋给扣起来了。”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是《山东民国日报》打来的。报社请示韩复榘:明天新闻见报,是否要称张学良、杨虎城为“张逆”、“杨逆”?
韩子华听见父亲在电话里说,“你们打算怎么取?什么张逆学良、杨逆虎城?张学良将军、杨虎城将军不就完了吗?他们是不是将军,是将军不就完了吗?谁给他们起名叫张逆、杨逆的?”
这次的亲耳所闻,让韩子华坚信父亲是支持张学良的。“后来父亲发了两个电报,一个叫‘马电’,另一个叫“漾电”。‘漾电’是与宋哲元联名发的,而‘马电’是个密电,只有我父亲一个人。‘漾电’我看过原文,电文是讲和的意思,‘马电’却没有看到过。全国的头面人物都一致声讨张学良、杨虎城,唯独我父亲拍了个电报,支持张、杨。这个电报拍出去就把蒋介石得罪了。”
韩复榘在电报里称赞张氏之非常行动为“英明壮举”,并通知张、杨,他的部队将“奉命西开,盼两军接触时勿生误会”。“马电”立刻被南京特工破译,一石激起千层浪,南京高层极为震动,立即派蒋伯诚飞济南晤韩,同时电询宋哲元意见。蒋伯诚对韩复榘说:“蒋夫人及宋部长正准备亲赴西安谈判,委员长脱险指日可待了,你怎么还发这种电报呢!”
为挽回局面,宋哲元、韩复榘于12月23日联名发表“漾电”,主张和平解决西安事变。“漾电”有悖于何应钦倡言的“军事与政治兼顾之解决办法”。“由中央召集在职人员、在野名流,妥商办法,合谋万全无遗之策……至于具体有效办法,悉待诸公迅速洽议”。(《宋哲元先生文集》,近代中国出版社1984年版)显然,这一“合谋”建议让南京方面仍然愤怒。
可以说,西安事变让蒋韩之间的嫌隙公开化,梁漱溟对其中的利害关系几乎脱口而出:“韩在无意中得罪了蒋,所以蒋把他枪毙了。怎么样得罪蒋呢?就是西安事变……韩答复一个电报到西安,他就提议说,怎么样处分蒋,我们大家开会商量。这样一个主张并不利于蒋——共同商量对蒋如何嘛。可是这个电报出去之后,蒋已经出来了,蒋看见这个电报……”〔梁漱溟、(美)艾恺:《这个世界会好吗?》〕
对于引火烧身的“马电”,韩复榘曾向孙桐萱解释,不过理由让人大跌眼镜,“那是给张汉卿捧场的,因为他过去在我们打刘珍年时帮了很大的忙”。(孙桐萱《韩复榘被扣前后》,载《文史资料选辑》第54辑,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
1936年12月25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下午5时50分,获释的蒋介石抵达洛阳。据说,韩复榘正在山东省政府打麻将,听到这个消息后,当着南京方面派到济南的蒋伯诚的面,把眼前的牌一推,说:“这叫什么事嘛,没想到张汉卿做事情这么虎头蛇尾!”(王禹廷《西安事变酿成巨祸》,《传记文学》1986年第49卷第5期)
西安事变,韩复榘从中揶揄,只是蒋韩不和的插曲,其实两人矛盾潜伏已久。
此外,李宗仁对蒋介石施加的压力也推波助澜。1938年夏,国民党在汉口召开特别代表大会,何思源遇见何应钦,谈起韩复榘被杀之事。何应钦说:韩复榘被杀,主要是因为他不听命令,擅自撤退,影响军心。“韩太刚愎自用,特别是得罪了李宗仁。李宗仁告韩不听命令。”何思源认为,“何应钦的话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何思源《我与韩复榘共事八年的经历和见闻》,载《文史资料选辑》第37辑,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二何的谈话是两位国民党高层之间的私下交流,官腔应该少一些,何应钦又是韩案的审判长,他特别强调父亲的两个电报得罪了李宗仁,是他被杀的主要原因之一。蒋介石在开封扣韩前后都曾与李宗仁、白崇禧磋商,足见李确实参与其谋”。
韩复榘与李宗仁的冲突或有深层原因。1937年8月20日,国民政府颁发了四个对日作战指导方案,在第一号训令中宣布将全国划分为五个战区。第五战区即苏北及山东省。在韩复榘看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非他莫属。但是,蒋介石却突然宣布长期反蒋的李宗仁为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韩复榘为副司令长官。韩复榘不服李宗仁,对李宗仁的“全面抗战,何分彼此”、“南京不守,何守泰安”复电极具傲慢,其拒听指挥、刚愎自用的做派让北上指挥的李宗仁颜面尽失。
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冯玉祥并没有对韩复榘进行积极营救。冯玉祥在1938年1月26日的日记中说:“余对此事之看法——韩既押解来此,多人即纷纷电余,请为之缓颊。然余皆置之不顾。因一则不可因私而废公,因小而失大。一则吾人固宜静候政府之处理,自知吾人之言不足为之助,反贻他人以口实也。”(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冯玉祥日记(第五册)》1938年1月26日,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这显然是托词。
事实上,冯玉祥与韩复榘的关系甚是微妙,亦敌亦友、亦父亦子,有恩怨、有依仗。及至韩复榘被扣,冯玉祥并未积极奔走。
那么,对于韩复榘案,其家族后人的看法又如何呢?韩子华等韩氏后代向笔者回应时的口径几无二致:“不管蒋介石出于何种动机,在生死存亡的民族战争中,蒋以‘不遵命令,擅自撤退’的罪名,追究父亲的责任,应无话可说。判决书中把“不遵命令,擅自撤退”定为他的主要罪状,是没问题的。因为他的确没有遵照大本营的命令去‘死守泰安’。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常识。‘不遵命令,擅自撤退’就是犯罪。”
作者系文史学者
来源: 《同舟共进》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