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醒来时,背部酸疼。曙色从窗帘漏入,落在颜色与它差不多的棉被上。坐起来,想起三十多年前岭南大河上的庞然大物——花尾渡,一样的拥挤,脏,教人舒心的俚俗气息。花尾渡的二等舱和通舱,每人一个铺位,虽以木板隔开,但差不多和“同床共枕”般亲密。这是硬卧,每人一张床。被盖居然没有异味。花尾渡里的被子,不管怎样把头尾调来换去,臭脚味依然把人熏得毛发倒竖。这里的枕头也软和,可能每个月放进洗衣机一次。
开灯据说要在天全亮以后。只好看过道外的风景,两个男子静静坐着,被窗外的天衬托出清晰的剪影。蜂拥而来,呼啸而去的山河,树,花,村舍,山之外还是山,铿锵之外还是铿锵。最早出现的,是兜卖云南“小粒咖啡”的小贩,穿列车员制服,推销近于狂热,似乎不是吃大锅饭的在编工人。
二
此行是旅游,和团友们乘巴士到广州火车站。为了排遣无聊,我去广场旁边唯一的摊档买杂志。到手的叫《重案追踪》,封面足够煽情,不料封三的广告,销售“迷幻药”,声称“5米之内,只需要一喷,2秒钟可使歹徒神志不清,任你摆布,醒后没有记忆”。还有“1千换1万,量大派人送货上门,需要全套样板付200元定金”的“高仿真伪钞”。明目张胆地教唆、引诱读者犯罪,和山寨版的杀人案并排,教你翻开时哭笑不得。
上了列车,站在床位前发呆。看手里的车票,没错,是13号的上铺。从来没搭过,不知道此“上”有如青天。设计者假定乘客都有飞檐走壁之功似的。我的老伴也给分了上铺。我纵身跳上第一个踏脚板,才晓得上下颇为惊险。
策划这次旅游的小刘,以漂亮女孩子特有的魅力,劝说已在下铺躺下来的青年男子,把铺位让给我。看模样在小企业当部门主管的青年人说一声好,翻身坐起,爬到上铺。我有了着落,舒坦地在下铺躺下来,胡乱翻书。和20号相对的21号,上铺归老妻。她以“不累”为理由,坐在下铺硬邦邦的床上,和团友拉呱。21号的中铺和下铺,分别由一男一女占据,都是二十出头。我猜他们是姐弟。我读一阵劣质盗版杂志《重案追踪》,累了,便看周围。对面,这位从来没微笑过的姑娘,把被单铺在床上,小心地抻平四角。我对老妻说,你坐到我这边来,人家要休息。姑娘连忙否认:“没事,你们坐。”为了腾出更多地方,她蜷在靠窗处,打开手机,塞上耳机听音乐,隐隐飘出的是缠绵的《潇湘雨》。团友小刘早知道这姑娘没有换卧铺的意思,但不死心,又凑近去问,她低头不答,催急了,低声说,我晕车。果然,她到洗手间去了两次,可能是呕吐发作。不过,她还是做了一桩好事——把中铺的“弟弟”推醒,叫他爬到上铺去,就此,我老伴免了登临绝顶的麻烦。
茂名,河唇,玉林,贵港,黎塘,南宁,百色——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然后,是多山的贵州。不期然想起徐志摩的诗《火车噙住轨》:“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和老妻聊天的团友,打着哈欠,回一板之隔的中铺睡觉去了。老妻依然安坐。换了中铺,她还是不大敢爬。就在这个时候,姑娘发话了:“我上去,你睡下铺。”“慢着,你不是晕车吗?”“没事,老人家,让你爬,好意思吗?”她坚决地把手机和手袋往中铺一扔,攀床沿,蹦一下,上去了。于是,我和老妻都有了下铺。
我和醒来的后生聊天,知道她不是“姐姐”,而是女友,头一次带女友回去和父母见面。我和老妻夸奖:“你们好登对!”他露出又是得意又是惶恐的笑。告诉我们,他们是在东莞常平认识的,都在替苹果手机制数据线的工厂干活。“第五代销路一般,活不够,我趁机补回老家一趟。春节那一段加班,走不了。”
直到临近下车,才从闲谈了解到,上中下三种铺,价钱相差近50块,也许相当于姑娘一天的工资。老妻把50块钱放在小伙子手里,向他俩道谢。小伙子的身体弹起来,手里的纸币仿佛变为烫人的炭。坐在他旁边的姑娘连说“没事”。可是我们比他们更加坚决。他们不再拒绝。然而,表情耐人寻味——惊讶,难堪,好像做了错事,又带着见惯世面的冷漠。
三
下午5时半,我往餐车走去。打算买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小圆凳,以平生没有过的慢节奏品咂,每一口,力求喝出3座青山,5个村落,1片田垌,至不济,也得喝出一片云,一组灯光,一条尾随铁轨的绿水或者荒芜的路基。
我的车厢是倒数第二节,走向挂在前端的餐车,原来是长征。暮色沉沉,灯都亮了。过道已够窄,还增加了数不清的障碍——坐在折凳的人伸出来的腿,从下铺伸出来的头,以行李箱为牌桌,吆四喝六地甩纸牌的赌徒的胳膊,冷不防,一个学步女孩摔倒,你急忙顿住,暗叫,好在没踩上——经过一个个无遮蔽的“卧室”,你以“走错铺位”、“找人”为借口走进里面去也无妨。哪里都散发着民间特有的人情味、市井味。相对而坐的年轻人,在合力对付一盒炸鸡腿,女孩子半躺着,投入手机里名叫“水果忍者”的游戏,年轻夫妇在教第一次去看祖父母的儿子说“爷爷奶奶”。几个汉子在斗喝啤酒,二十多个空瓶躺在垃圾桶里面和旁边。谁在哼歌呢?扭扭捏捏的女声,我停下来。听清了,“山里的山花为谁开/羞答答等待情人来/山里的一首首老情歌哎飘起来”,是布依族的《好花红》。最多的人口,是手机族;最热门的活动呢,依次是:睡觉或者假寐,玩手机,发呆,聊天,吃零食,喝饮料,逗小孩。有没有读书的?有,比率在2%左右,最热门的是《故事会》,4位年轻人捧着读,眼镜女孩靠近灯光啃《三天学懂会计》,大学生模样的男子翻着《你早该这么玩×××》,业已入港,手里的橙汁瓶差不多空了。
走进拥挤的餐车,一问,压根儿没咖啡。失望地往回走,一路琢磨,这十多个相通的硬卧车厢,可比作什么呢?对了,像城中村,一个个像是从出租屋走出来的。一路扫视,不难找到似曾相识的面影——他们住在我住处附近的“大麦村”,它因发生多宗盗窃案,被列入“治安黑点”,可是,我天天路过,并无危险。10号下铺的中年女子,花衣服,带襻的布鞋,像榕树下“武大郎煎饼”的档主(她肯定不叫潘金莲);靠窗的一位,低头绣绷子上的牡丹花,一如档主用铁铲子翻煎板上的香肠片。7号车厢的小伙子,月前把头发染成金黄,后来生的黑发把金黄色拱得高高的,活像一个麦垛,他的“酷”相酷肖大麦村“名家发院”的小师傅。可算“底层”的缩影。然而,几乎没有黑暗面。漫长的20个小时内,没有发酒疯的,随处吸烟的,乱扔垃圾、抢开水、争铺位的。处处风平浪静。iPad啦、手机啦、手袋啦,都随便放着,极容易被路过者“顺”走,却没有人说失窃。没有吵架,没听到恶言恶语。不错,地面很快就落下瓜子壳和空瓶罐,但情有可原,因为垃圾桶太满。
四
归程。车在群山中铿锵。想起洛夫早年的诗句:“与千山并辔而行。”
一位年轻人不爱睡觉,老坐在窗户前。他脚下,靠墙放着啤酒瓶,窗台上是一包包打开来的零食——波波糖、麻辣丝、七公主九味卷、全留香牛肉干、天使天然薯片……在昏暗的曙色中,我发现,以窗外驰过的青山为背景,他散发出云贵高原男子汉的魅力。乱发,高鼻梁,下巴的线条刀削一般,骨架粗大,忧郁里带着不羁,酷里蕴含优雅。我把他想象为驾驭青山的骑士。
我和汉子聊起来,开门见山一句:“是不是干模特这一行?”他没回答,只以漫不经心的眼神发问:“你为啥这么想?”“有没有1.85米高?好衣架子!不走T台,太浪费了!”“才1.80呢!怎么轮到我?”不过,他看出我不是捉弄,不再戒备,和我谈起来。“我是贵州罗平人,在东莞打工。”“干哪一行?”“在一家制门窗的公司干维修。最近接单少,厂里放假,我趁机回家看家人。”天色已大白,看到“拟模特”的牙齿乌黑,笑起来不大雅观。“早结婚了,两个女儿,和老婆待在老家,种点地。”
五
我和罗平籍美男子的闲聊告一段落后,过道上出现一个一岁多的小屁孩,孩子的母亲,骨架大且富态,带奶渍的圆领运动衫和碎花长裤,脸孔娟秀。我边逗孩子,边和她聊天。她才24岁,大凉山人。
“外出打工苦不苦?”我问。她的脸微露不悦。“我,大小也是老板呢!”我为了解窘,起劲地逗在地上爬圈的小宝贝。“你儿子长得俊气,也是当老板的料!”她的神色缓和了。
“我和老公出来8年了,不瞒你,开头在服装厂当杂工,那个苦,吃够了!后来自己发展,专门回老家招工人,带队到广州,负责给他们找工作,当他们的代表,和厂方办交涉,签合同,争权益。”“哗,你们夫妻自己办劳动局!”“叫人力资源中心。后生和姑娘,待在山旮旯有啥出息?我们代工厂招工,带出一批又一批,最多的一年带5批,合共一千八百多人。责任可重,有什么闪失,人家的家长上门闹翻天,不过我们办事稳当,从来没失过手。”“带出来的人,干什么活?”“制衣厂、地盘、餐馆、建材厂、电子厂、搬运,反正是卖力气的,技术工要熬几年才当得上。需求旺时,在工地挑砖的,一天没150块不干。现在差一些。去年最倒霉——”她清了清喉咙说下去,语气是炫耀,“老公带一群老乡回家过年,火车上行李堆在一处,到站时他的箱子不见了。他暗叫不好,脸色煞白。我那时怀孕5个月,挺着肚子,没法帮他找,一个劲安慰他,不要紧,钱丢了,明年赚回。丢失的行李箱里面,有98000块现款,拿来发工资的。我马上给在广州的姐姐打电话,让她把我们存在银行的钱提出来,再借一部分高利贷,第二天电汇给我们。到家第二天,我们一户户地送上工资,谁不高兴得跳起来呀!马上杀猪!几个寨子提前敲响过年的锣鼓,为了感谢我们哪!”
地上的小宝贝突然不安生起来,哇哇大哭,当母亲的一把抱他在怀,喃喃道:“哦,饿了,乖乖。”利落地拉高运动衣的下摆,把米袋一般的乳房掏出来,大大方方地送进婴儿的嘴巴。一次倒也罢了,她把乳汁当成万应灵药,娃娃一共闹了三次,每次她都以乳头止哭。我差点说她:“你儿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又饿了?”她并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害得我脸红耳热,出于礼貌,和人谈话须面向对方,然而怎么可以死盯?只好假装查看手机上的短信,低下头去。坐在下铺另一头的老妻,远远看着我的狼狈相,躲在枕头下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