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世纪德国思想家卡尔.施密特在其经典著作《政治的概念》中提出,分清敌友是政治的首要问题。政治概念的核心是划分敌友。在施密特看来,对于一个国家统一体来说,无论是出于保证国内的和平,还是出于保证对外的安全与独立,敌友的划分问题都是必要的。这种提法在现代备受争议。划分敌友对于启蒙以后﹑身处现代社会的我们也许并不容易接受,但这一概念在遥远的古希腊却是一种深入人心的道德信条,是正义的象征,也是优秀之人所应有的品质。在古希腊,诗人拥有与众不同的地位,扮演着独特的角色。“对于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人来说,诗人常常是道德规范的制定者,公认的立法人。” 1索福克勒斯正是这样的一位诗人,在他充满表现力的文学作品《埃阿斯》中,他用壮丽、朦胧而又充满激情的言辞表达了自己的道德伦理观。而“助友损敌”正是诗人在该剧中想要表达的核心伦理观之一。
在《埃阿斯》第一幕的开场,雅典娜便猜测奥德修斯在寻找时机寻觅他的敌人。而奥德修斯也坦然承认,自己
“正是在细察一个敌人——
手持大盾的埃阿斯,他的足迹,
我监视了这么久的正是他,不是别人。” 2
整部剧一开始,就已经鲜明地划分了敌我。在雅典娜和奥德修斯的对话中,他们始终以“敌人”来指代埃阿斯。而在埃阿斯高贵的言辞中,他也无时无刻不表露自己对敌人的深切憎恨以及对与敌人一战的无所畏惧,埃阿斯从来没有忘记复仇,整个故事正是由于他试图对阿特里代兄弟进行猛烈的复仇所引起的,直到埃阿斯决意自杀,他仍然没有忘记提防和报复敌人。
“别让敌人发现我,
当作肉食扔给狗和鸟。
……
阿特柔斯之两子使我死得多么凄惨,
让她们使那两个恶人遭到最大的厄运,
和完全的毁灭,就像她们看见我那样
死于自己之手,也让他们死于自己之手——
自己最爱的亲人之手。)
来吧,你们,快脚的复仇女神,
来惩罚全体希腊军人,别怜悯他们!” 3
敌友之间的对立并没有随着埃阿斯之死结束。透克罗斯与墨涅拉奥斯、阿伽门农之间的争论仍旧充满火药味,他们并没有放下仇恨,而是开始了恶毒的相互攻讦,直到奥德修斯的出现才缓和了下来。在该剧中,每一个人都不忘敌我的划分,“关于敌意和仇恨的古希腊词汇(此类词汇很多,且有细致的区别)构成该剧的主体词汇。” 4根据古老的教诲,仇恨和伤害敌人当然是正义的事情,是完全应该的。就连女神雅典娜对埃阿斯的干预、对奥德修斯的提示,尽管其形象让观众厌恶,但雅典娜代表属于神的、正义的力量,也维护了“帮助朋友、损害敌人”这一传统道德信条。
二
如果说“助友损敌”这一传统道德信条在当时已经深深扎根于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那么也许我们不禁会问,谁才能成为朋友?谁又会成为敌人?
对于主角埃阿斯来说,他起初是作为阿开奥斯人的战友前来特洛亚参战的。但在整部悲剧中,我们似乎很难找到埃阿斯真正的朋友。在奥德修斯赢得阿喀琉斯葬礼的奖品以后,阿特里代兄弟和奥德修斯成为了埃阿斯最大的敌人,并准备对他们进行猛烈的报复。弗律基亚的公主特克墨萨和埃阿斯的异母兄弟透克罗斯以及随埃阿斯同来的水手们(歌队)自始至终把埃阿斯当作朋友,但他们也有各自以自我为中心的考虑。特克墨萨担心埃阿斯自杀,害怕自己会“没有任何指望”,落到敌人的手中,重新过上奴隶的生活。透克罗斯在埃阿斯死后,首先感叹的是自己悲苦的命运,他更担心埃阿斯之死会给自己造成更多的困苦,会在他们共同的父亲特拉蒙面前蒙受耻辱。歌队也是如此,担心埃阿斯死去之后会失去依靠。埃阿斯与这些人不同,他是除了阿喀琉斯之外,全军中最强大的人,他并不需要依靠别人,他深信自己的优秀、自己的出类拔萃,就连诸神,有时候他也并不放在眼里。
我已不再值得
诸神的眷顾和人类的善意
……
有神出面相护,一个坏蛋
也能逃脱好人之手。
……
你知道让我心烦,你不知道吗?
从今往后我不再欠神什么义务了!
他高大、勇敢、特立独行,追求的是至高的荣誉。在充满仇恨的埃阿斯的眼中,其他人的品级都不如他,他的敌人在他眼里已经不是人,而是牲畜了。雅典娜对埃阿斯施加的幻术只是把他内心深处的意象外化给了所有人看。对于他来说,真正能与他志同道合的只能是死去的阿喀琉斯。阿喀琉斯与他一样,对共同体的生死存亡毫不关心,他们所信服的是自己强大的力量,在他们心里,只有自己的荣誉,而没有对共同体的责任。
与埃阿斯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阿特里代兄弟和奥德修斯。他们三个代表了共同体中的统治者,是自始至终的朋友。他们共同的敌人是特洛亚,当埃阿斯悖离共同体之后,埃阿斯成了他们新的敌人。与埃阿斯的狂暴、固执、不善言辞相比,阿特里代兄弟和奥德修斯则理智、易变、善于言辞,尤其是奥德修斯。这前后两种迥然不同的敌友关系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分别代表了古希腊两种不同的秩序。埃阿斯和阿基琉斯象征的是荷马时代的旧秩序,他们代表的是过去的、退隐的人,而阿特里代兄弟和奥德修斯则象征了诗人所处的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新秩序。在旧秩序中,阿喀琉斯、埃阿斯式的英雄收到称赞和欢迎。他们仅仅从自己个体的角度来看待世界,他们完全自主,不需要整个城邦共同体,自己为自己立法。而在索福克勒斯的社会中,荷马式的英雄时代已经消逝,与城邦无涉的个人英雄主义不再是这个时代的主题,仅仅凭借力量不再能获得权威。在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民主社会中,权威掌握在城邦的公民团体中,在这种新的秩序下,懂得变通、精于演说的人自然更容易掌握城邦中的权力。而即便是高大的英雄,也必须服从城邦共同体的权威。阿喀琉斯死后,对礼物归属问题的决定正是由代表城邦共同体的国王们作出的,埃阿斯拒绝接受这一决定,便是否认了共同体权威的合法性,埃阿斯的固执态度更是表明了他坚决捍卫他所代表的旧秩序。
在悲剧《埃阿斯》中,敌友关系的划分并不是随意的,在敌友关系的背后,代表着新旧两种秩序的紧张和冲突。秩序并非一成不变,新秩序取代旧秩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三
既然秩序处在变动之中,新秩序正在取代旧秩序,那么朋友和敌人是不是也会发生变化呢?
确实,朋友和敌人之间的划分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出于相互转化之中。弗律基亚公主特克墨萨,原来是希腊军队的敌人,现在却深深爱着埃阿斯,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在战场上,赫克托尔原是埃阿斯最大的敌人,他们在两军面前决斗,直到夜色降临才停止战斗,但当他们交换了礼物之后,他们成为了朋友,结成了友谊。阿特里代兄弟和奥德修斯曾是共同出征特洛亚的战友,埃阿斯和奥德修斯还一同劝说过阿喀琉斯,此刻他们却成了埃阿斯不共戴天的仇人。人际关系处于捉摸不定的变化当中,而整个共同体的秩序也处于新旧更替之中。在整部悲剧中,除了埃阿斯自杀时扑向的那把剑之外,整个世界都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变化才是宇宙的根本法则,永恒是只属于神灵的事情。人在神灵和时间面前,都显得脆弱、渺小和无力。埃阿斯在自杀之前,认清了这个世界。埃阿斯在死之前手握短剑,如是说道:
“悠久无尽的岁月把万物
生来世上,复又使之消失在自己里面
世上没有什么不可企求:可怕的誓言
破坏了,固执的想法改变了。
……
应该知道,最可怕的事物和最有力的事物
也得屈从于别的事物的权利:
冰雪覆盖的冬天让位给果实累累的夏季:
当白天点亮光柱骑着白马疾驰而来时,
幽暗的黑夜便转身后退。
风暴的可怕呼吸也让
疲惫的大海休息,平静”
埃阿斯并非没有看清人类生存的境况,但他仍然捍卫自己的观念,坚守自己所代表的旧秩序。在三条可供选择的出路面前,埃阿斯选择了自杀,他拒绝了这个世界,拒绝了向时间和变化的妥协。埃阿斯孤独而高贵地用死亡选择了独立于世界秩序之外的永恒。
与埃阿斯相反,奥德修斯在悲剧中是一个相当特别的人物。索福克勒斯《埃阿斯》中的奥德修斯与荷马中的奥德修斯不同,在索福克勒斯这里,奥德修斯并非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形象,而是承担了更为重要的使命。奥德修斯和其他人一样,内心之中也有敌友的划分,但在埃阿斯死后,他的态度与他那两位坚持仇恨、一心卑劣复仇的朋友不同,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希望埃阿斯能够得到埋葬。奥德修斯转变的原因是看到了埃阿斯的死亡,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最终可能也会有同埃阿斯一样的结局。奥德修斯同埃阿斯一样,看到了处于变动中的秩序,看到了人在时间与神面前的渺小,但他并不选择拒绝,而选择了适应这种秩序来生活。对于雅典民主政体来说,能动易变是非常关键的品质,而懂得变通的奥德修斯是最适于在城邦中生活的。在敌友之分这一传统道德信条之外,在无尽的仇恨之外,奥德修斯发现并维系了“助友损敌”这一传统道德信条的界限。他超越了所有的对立,在敌人身上看到了自己,而不是把敌人想象为牲畜,从而要求的是更根本的人性——更根本的人的维系。在仇恨以外,奥德修斯看到了所有人的共存性,意识到了比阿伽门农和墨涅拉奥斯的命令更为神圣的律法,这种律法更为古老,乃是自古以来城邦安身立命的根基所在,也是符合所有人利益的、仇恨最终的界限。在古希腊,人死后的安葬就是这样重要的一件事情。在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中,安葬也是全剧的主题,安提戈涅维系的也正是这一神圣的自然律法。这一自然的律法超越敌我之分,符合所有人的共同利益,是一个不可侵犯的领域,而奥德修斯所要维系的,正是这个神圣的领域,他是仇恨最终界限的维护者。
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文明的冲突还在上演,价值的对立乃至对抗,现代性所带来的种种问题始终无法得以解决,既然如此,敌人和朋友势必就会存在下去,对于敌友之外,我们还需要看到一个更神圣的领域——敌友之分背后的界限,人类无论如何始终面对的是如何共同生活下去的问题。
1《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克诺克斯(Bernard M.W.Knox)著,罗朗译
2 《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第2卷:索福克勒斯悲剧》第334页,索福克勒斯著,张竹明译,凤凰出版传媒集团 译林出版社
3 《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第2卷:索福克勒斯悲剧》第385页—第385页,索福克勒斯著,张竹明译,凤凰出版传媒集团 译林出版社
4 《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克诺克斯(Bernard M.W.Knox)著,罗朗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