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可怜中国农人梦(《蹉跎坡旧梦》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94 次 更新时间:2013-10-28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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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达  

 

在我们从小的教育中,“强国”和“爱国”是一个重头戏。被灌了一脑门“爱国主义”之后,我们很少去想,那个“国”是什么。在这样的教育中,我们“国”的概念,是相对于他国别国而言的一个坚硬的大实体,在别国面前,这个实体体面不体面,强不强、大不大,是最为重要的。为了它的“体面”,我们可以委屈国民,我们“家丑不可外扬”,我们要大局为重。

这样的教育让我们忘记,中国,那是一片又一片的土地,是上面生活着的一家又一家的家、是一个又一个的人,活生生的人。每个人开始懂事,就怀抱梦想,这样的梦想常常很简单:希望自由地学习,以满足自己对知识的好奇心;希望自由地得到机会,发挥自己的的创造力;希望通过自己的双手,养家、养大孩子、建设美丽家园。对于他们,人生只有一次。

国家当然不等同于政府。政府,本当是是得到大家信任的一些日常事务管理员,也就是从最高层到最基层的公务员。社会应该有个方法,让大家来传达自己的信任和选择。比如,用选票。公务员当通过自己的劳动,尽力给每一个人提供实现梦想的帮助,并努力来争取大家的信任。这是一个正常社会的应有状态。

而我们早已经久久地从这样的常识中迷失了。

这本书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大时代中的农人的个人故事,告诉我们,迷失之后会发生什么。在那个时代,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农民,却很少有人出来讲述农人故事,作者非常特别,他罕见地在填补这个空缺。他生活在湖南乡村最底层,禀赋奇异,记忆超强,能写善画,关注细节,有天生的历史感,而他的年龄,恰恰连接了那个被革命风暴摧毁的传统社会,以及被经济大潮淹没了的一段五十年重要历史。我会想,也许是上天有意把他安放在这个位置上,让他见证,让他为千千万万的梦碎而无声消亡的人代言。

作者出生在1936年,西风东渐,已经吹到了中国乡间,他因此得了博爱这样一个颇为洋化的名字。可是,他也生于乱世:日军入侵、中国内战。

作者的继祖父母,没有子女,惟博爱这个过继的孙子。他们的梦想,就是辛勤劳作,换来衣食无忧,一个安适小窝,养大心爱的孙儿,看他有个好前程。比如,当个乡间教书先生。他们不仅勤劳,还能干。可总是在有了一点积攒的时候,东洋兵来了、有名无名的各路兵匪来了,兵荒马乱,他们在世运中沉浮。他们如工蚁一样劳作积攒的那点家当,总是会在旦夕间失落殚尽,躲避兵灾的东躲西藏中,只求保下一条性命。一九四九年,“祖母千手万手纺出的棉纱,千梭万梭织出的四十匹土棉布”,“堆在那厚实的木板凳上,上面压着一块平滑的青石板。”那是一次次战乱之后,一个农家最后积攒的一笔“财富”。可是,又要变天了。这一次的传闻,说是新政权下,财富都要“共产”。四十匹布,沉沉担在肩头,祖父走遍一个个城镇,没有人敢收进“财富”。最后在邻省的偏僻小城抛售。祖母千辛万苦纺织、祖父来回四百华里,换来的一扎金圆券,只隔几天,全成废纸。

传闻竟是真的。下面的黑色幽默是:辛劳所得的丢失,竟然真是破财消灾。接踵而至的土改中,财富果然成为最大的灾难来源,可以令人失去剩余的一切,田地、祖屋,甚至生命。吓得祖母把已经变为废纸的金圆券都全数焚成灰烬。

在“均平富”、“平均地权”的美好口号下,人们略过了过程的暴力血腥,认为那是短暂风暴,而且,是少数人的噩梦,多数人得益,忽略了它对常识常理的毁灭、对“罪与非罪”基本法治概念的颠覆。如果合法有产者的生命没有保障,无产者的生命也没有保障。因为它确立了一个凌驾于法律和民众之上的权威,有生死与夺的权力。统购统销、人为制造饥荒,直至饿孚遍地,都没人去细想,它的祸根究竟起于哪里。

家中躲过被划为地主的一劫,少年博爱正在梦幻中,年轻,健康,正是做梦年龄。他酷爱大自然,好奇心求知欲极强,他爱画画,喜欢收集标本,什么都想学什么都要学。二十岁,师范毕业后的他当上小学教书先生,祖父母的最后剩下的梦,眼看着就圆了。

就在那一年,四散的昔日同学想组个文学小组,自印了一本小小的《求知通讯》,他们已经很顾忌,不要犯“政治错误”,大多是转载报刊文章,第一期就转载了批判流沙河《草木篇》的文章,就这样,文艺青年只玩了三期油印小册子,一忙自然就放弃了。可是,就在两年后,二十二岁的博爱,不但因为给同事的大字报画插图成了“极右分子”,还因为这个松松垮垮、没有坚持下去的文学小组,被指控为组织“反革命组织”,作为反革命分子被判了五年徒刑。

人的绝望,难以用文字描绘。祖父最后的梦碎了,尚在壮年,撒手人寰。博爱未见面的女儿死了,妻子改嫁走了,五口之家,突然,只剩下祖母,在铺天盖地的大饥荒中,孤守乡间。

我们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什么是政府。它原本应当协助保障国民的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权利,却做了完全相反的事情。当常识被抽离,大家已经麻木,以为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释放以后,博爱回家,身份是罪人加农人。

几十年的劳苦,也无以用语言道出。中国农民的劳作,已经到了身体忍受的极限,日日近乎体罚。罪人还需要忍受羞辱和威胁。博爱有幸再娶。妻子是未成年就必须辍学去学裁缝的地主女儿陵鱼。人民公社体制,令农民都在饥饿线上挣扎。妻子的手艺只能帮衬养活一家人,嫁到夫家就帮不到娘家,她母亲再也无力维持,四十四岁只能绝望投河。看陵鱼的辛苦,就是一头不吃不睡的耕牛,还要一个个十月怀胎,生育哺育五个孩子。他们几十年的日子,就是被迫糟蹋身体的过程,体质弱的女子,就像一块被搓揉成了渔网的碎布。个中一个个故事,无法想象,他们一家,一道又一道坎,如何勉强越过。

似乎已经没有梦,只有求生。

二十年以后,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博爱的五年冤狱平反,补偿了一百元人民币。博爱也随着五十五万名右派,一起“改正”了。如此“改正”法,那个强势的政府,依然令人生畏。

作者终于得到了最后一个圆梦机会,他几近疯狂地扑在他的梦想中,他领着一家人,五个孩子,在那个山坡,蹉跎坡,挖沟筑墙,打井种果园。他又当老师了,以最大的热忱教学、收集标本,建立生物标本室……不顾一切,他要抓住梦想的尾巴。

只是要劳动建设一个美丽家园,只是要当个教书先生,只是要满足自己的一点爱好。那一点点个人梦想,为什么曾经这么难!

博爱仿佛有着超强生命力。哪怕读他今天的回忆录,我常常忘记作者今天已是一个老人,他的文字,勃勃生气,穿纸而出。他知道,不是每个人有如此幸运的坚韧性格,许许多多人,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乡亲,没有抵御强力碾压的能力,他们一个个倒下,没人知道,他们也曾经有梦。是一个幸存者的责任,于是他开始动笔记录。

感谢作者记录了一方的民间历史,画下精美插图,记下家乡山水的变迁,记下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乡人故事。让后人懂得和记得:爱国,就是珍惜一片片土地,就是爱一个个父老乡亲,如果乡土被糟蹋、乡亲不能实现最起码梦想,中国无尊严。

合上这部书,很难平静,心底只留一句感叹:可怜中国农人梦…

2013年1月5日

(林达先生此文删节版刊发于2013年10月《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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