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小洪:韩国“光州事件”25周年祭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845 次 更新时间:2005-05-23 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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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小洪  

一、“光州事件”事件来龙去脉

由反军事独裁开始的民主运动

1980年5月18日,韩国爆发的震惊世界的“光州事件”,到现在25周年了。

1979年10月26日,朴正熙被部下情报部长金载圭刺杀,由崔圭夏任代总统,韩国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汉城之春”。但好景不长,实权还是掌握在军人手中。11月24日,140名民主运动人士因要求民主而被逮捕及拷问。12月12日,又一位军界强人全斗焕发动“肃军政变”,继续实行独裁统治。不久,金大中等民主人士发表《促进民主化国民宣言》,要求全斗焕下台。1980年4月中旬,全国爆发了工人及学生示威浪潮,要求民主。5月初全斗焕政府公布了戒严令,宣布在汉城取消一切政治活动,禁止集会游行。但民众示威浪潮随之更形扩大,并要求撤销戒严令和全斗焕下台。5月15日,约10万名大学生在汉城集会,向军政府示威。5月16日光州也有3万名学生与市民示威。5月17日,全斗焕宣布《紧急戒严令》,进一步扩大戒严范围至全国,禁止一切政治活动,关闭大学校园,禁止召开国会,禁止批评国家元首,还拘捕了金大中、金泳三等民主运动领袖和学生。

1980年5月18日凌晨,全斗焕调数万军队组成戒严军分6路包围了韩国全罗南道首府光州市,甚至动用飞机空运军队。当日上午10点,在光州民主运动大本营的全罗南道国立大学,戒严军与学生发生了第一次冲突,军队打死学生数人、逮捕多人。激动的光州学生和市民奋起抗争,聚集于全罗南道道厅(相当于我国的省政府)前广场,拉开了“光州5·18抗争”序幕。一句“到道厅去”成了当年最激荡光州市民的口号。

有组织的对抗

学生与市民以道厅为中心,到光州火车站、高速巴士总站等地阻拦戒严军进城。军队向人群开火。5月20日晚,20万人在道厅集会、示威。市民组织200多辆出租车、公交车突破戒严军封锁线到道厅助威。戒严军切断光州与外界的联系,担心失控,21日凌晨向示威人群开火,造成54人死亡。21日,多达30万人来到道厅、广场及周围的锦南街、忠壮路都挤得水泄不通。一个青年站在戒严军的坦克上,挥舞着国旗,高呼“光州万岁”,市民围在一起高唱国歌,军队射杀了这位热血青年。

愤怒的市民成立“民众抗争本部”,进行长达一周的有组织有系统的对抗活动:

组织市民军,与戒严军武装对抗。从警察局和军队那里抢夺了部分武器,与军队开展了街垒战,占领了道厅。迫使戒严军一度撤回到郊外。整个抗争期间,还训练市民使用枪械。由于有武装冲突,所以后来也有历史学家称作“5·18暴动”或“5·18起义”。

成立市民收拾对策委员会。与政府当局谈判:让死难者家属认领抗争者尸体、戒严军释放被捕的民众并撤出道厅及市中心,市民军交出武器。

组织救援、发动募捐、提供后勤保障。为抗争人士提供食物及日常补给。医生、护士全力抢救受伤者,连娼妓都为伤者献血。

召开“守护民主市民大会”:23、24、25日连续三天晚上数万市民在道厅广场召开“守护民主市民大会”,决心与军政府对抗到最后一刻。

突破军政府新闻封锁,向全国说明“光州事件”真相。政府控制的光州各媒体不仅不客观报道事件的进展,还歪曲事实。市民纵火焚烧几家电台和报社,并自己编发了“民主市民会报”,向全国发布光州抗争消息,如实地揭露戒严军的暴行。

美国支持军队镇压

市民占领道厅开展全方位抗争以来,僵局持续了不到一周,美国的态度使局势出现了剧变。向来以支持民主运动祖师爷自居的山姆大叔,并没有支持韩国大学生的民主运动。

据韩国学者说,全斗焕调军队到光州就得到了美国的默许。因为,根据20世纪50年代签订的韩美同盟,韩国军队的指挥权在驻韩美军司令部手中。27日,美国国务院发表了“不能坐视韩国的无秩序和混乱”声明,正式容许全斗焕军政府军事镇压抗争者。数千名军人开着坦克进入市区,尽管有市民卧路阻挡,但坦克仍然肆无忌惮地压过他们的身体入城。戒严军占领了道厅,枪杀了最后一批不肯撤出道厅主楼的20多名学生和市民。光州“5·18”运动以被残酷镇压而告终。这使本来反美情绪就很重的韩国民众更增加了对美国的仇恨。

韩国教会在运动中

值得一提的是,韩国教会在整个“5·18”运动中起了积极的作用。正是5月18日这一天,学生们在天主教会大楼前举行了首次静坐示威。整个抗争期间,天主教会设立了广播站,向全国揭露了戒严军滥杀无辜的暴行,颂扬了市民们的正义行动。“光州事件”被镇压后,广播站持续报道“光州5月事件”。光州基督教医院、红十字会医院等教会医院组织了对受伤者最及时的救助。

据官方报道,“光州事件”造成了191人死亡,122人重伤,730人轻伤。直接经济损失为2200万美元。但间接损失无法统计,导致了韩国战争结束后,政府实施经济增长计划以来的第一个负增长年。

光州“5·18”事件平息后,全斗焕政府在全国疯狂地镇压民主运动,白色恐怖笼罩着韩国。5月28日在逮捕了几千名参与民主运动的市民,并以“光州事件的幕后操纵者”的罪名判处金大中死刑。1980年~1983年,有700多名新闻工作者因要求新闻自由而被政府勒令退休。1980年~1986年,每年都有相当多的大学生因政治诉求被开除。

“5·18”运动的正名

“5·18”运动被镇压后,慑于政府的高压,韩国新闻媒体只得选择沉默。政府在提到这个事件时,只轻描淡写报说是“光州事件”或“光州暴乱”。

韩国争得1988年汉城奥运会举办权,大大推进了民主化进程,为“5·18”正名迎来了曙光。这时,反对党的改宪运动如火如荼,特别是1987年6月,百万人走上汉城街头要求改宪。军队已经无法再压制民主运动。韩国军政府在内外压力下,也为了对世人改变政治形象,被迫接受宪改方案,采用总统直接选举制,独裁统治在韩国终结。

全斗焕下台后,1988年,光州“5·18”事件很快就被国会重提。1993年第一位非军人总统——金泳三上台,承诺为“5·18”运动死难者建立国家公墓。1997年,金泳三签署“5·18”运动特殊法令,正式为“5·18”运动正名,为死难者家属支付赔偿金。镇压“5·18”事件的元凶两位前总统全斗焕、卢泰愚以内乱罪被课以重刑。不过后来又对他们实行了赦免。

可以说,光州“5·18”运动敲响了韩国军人独裁统治的丧钟,加速了韩国民主政治的到来。

二、“5·18”的伤痕远未平复

我是1979年上大学的,那时我国与韩国尚未建交,中央电视台每天的新闻联播中有限几分钟的国际新闻,很多时间都是用来报道和播放韩国(那时我们称之为南朝鲜)大学生反美示威而与防暴警察对峙的消息和画面。一直到1980年5月,终于听到韩国军政府动用数万大军镇压了赤手空拳的学生的消息。那以后,我一直对韩国学生运动在推进韩国政治民主化过程的作用有着浓厚的兴趣,弄清“5·18”运动的来龙去脉一直是我的愿望。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于2003年至2004年到光州这座韩国人引以自豪的“民主之城”,在朝鲜大学讲学一年,得以寻访“5·18”事件发生地,多次上“5·18”国家公墓凭吊死难烈士,并与当年“5·18”运动参加者现在成了我同事的朝鲜大学教授们座谈“5·18”运动意义。我感觉到,“5·18”犹如一个咒语,在光州乃至整个韩国国民心中留下了深重的创伤,至今还难说完全平复。

光州城有许多地方以“5·18”命名:如“5·18”民主广场(就是全罗南道道厅门前的广场)、“5·18”纪念公园、“5·18”自由公园、“5·18”陵园、“5·18”公墓等。“5·18”公墓1997年落成,那时才得以将分葬在几处的烈士遗体归葬一处。每年“5·18”这天,韩国总统都要来这里发表讲演,缅怀长眠此地的烈士们对韩国政治民主化的贡献。

2004年5月18日下午,两个学生驾车陪我来到墓地,公墓坐落在光州的东南角,占地数百亩。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主体建筑,位于墓地中央的是“5·18”民众抗争追思塔。下面数百座坟墓的碑文上写着死难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他们大多数是出生于1960年前后的大学生,死时年仅20岁上下。公墓内还有一座“遗影奉安所”,供奉着“5·18”事件中死难者的遗像灵位。更使人震撼的是公墓内还有一个资料馆,周而复始地播放着“5·18真相”的录像片,长达1个多小时。几乎是原汁原味地再现了那段血淋淋、惨不忍睹的历史。可惜解说词我一句也听不懂。 因为这些录像中不时有英语、日语的解说,显然是当时在现场的外国记者摄录下来的。那天的公墓现场,被数不清的花圈、挽联覆盖着。前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上午卢武铉总统发表了重要的讲演。笔者目睹了许多死难者亲属跪在坟头悲痛欲绝的惨景。听一个韩国朋友说,从市中心通往墓地的一条主路被称作“眼泪之路”,每年来此扫墓的市民们没有不痛哭流泪的。那天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在公墓门口,有几个来自缅甸的大学生举着一块广告牌,用韩文和英文写着请求国际社会关注缅甸的民主、人权状况。并向路人散发传单介绍他们国内的民主运动。

每年的“5·18”前一周, 整个韩国都在纪念“5·18”运动:电视有专门报道,报纸有专栏。大学校园内满是“5·18”主题的各种报告会。光州市中心的道厅门前广场(现在叫“5·18”民主广场)连续几天有纪念“5·18”运动的大型晚会。整条锦南大街(正对道厅,是光州最繁华的大街)都布置成当年“5·18”的场景。马路的两边挂满了当年的照片;有随着坦克开进城的头戴钢盔的士兵,有士兵闯进当年学生运动中心全南大学搜捕学生会领袖的恐怖,有市民支援学生的场面,也有市民军与戒严军对峙的场面。大街上扔满了被践踏过的小幅美国星条旗,以示抗议在“5·18”事件中,美国充当独裁军政府帮凶,镇压了这次学生民主运动。

三、“386世代”跃上政坛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当年“5·18”运动的参加者很多今天已经是韩国政坛的核心人物。

近几年,韩国政坛有个“386世代”的说法。“3”指的是他们的岁数,这个群体大都三四十岁,“8”指的是20世纪80年代,正是这个群体的人上大学时期韩国独裁统治转向民主政治的动荡年代。“6”指的是20世纪60年代,他们是这个时期出生的。“386”人士大多积极参加了当年的“5·18”运动。他们思想左倾、主张社会正义,代表社会进步的力量,而与亲美的保守势力针锋相对。卢武铉说“386一代人是改革的核心力量”。在2003年卢武铉上台时,总统的参谋班子(指青瓦台的秘书们)大多数是“386”世代人。而卢武铉总统、李海瓒总理及政府很多部长在“5·18”运动时期多是激进民主运动的律师、劳工运动专家、民主运动领袖人物。他们当年正是因为替被捕入狱的学生(后来的“386”世代人)辩护而名声大噪,或与“386”世代人有师生之情。他们上台后重用“386”人士也很正常。

不过,金融危机后,韩国经济一直不太景气,保守派因此批评说,这与金大中、卢武铉两届左翼政府重用“386”世代不无关系,因为“386”世代这一批人只会玩政治,不会弄经济。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所研究员,来源:《看世界》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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