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各位来宾好。我去年出了一本书叫做《父亲与民国》,这是我多年来想为父亲写的一本传记。一直没有写。我这本书的名字叫《父亲与民国》。因为我父亲参加过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他参加北伐、参加过抗战、参加过国共内战。从头到尾,从民国开始诞生,民国整个兴衰,全程他都有参与。而且在很多关键的时候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写了父亲的传,至少在军事层面也反映了民国的那一段很重要的历史。在这种情况下,我想了很久时间,我想这个题目是可以的、合适的,《父亲与民国》,它既是写我父亲的传,也是写民国的那一段历史。
我自己是学文学的,是个作家、小说家、戏剧家。其实中国的传统最早是文史不分。我们最著名的著作,像《史记》、《汉书》也是最好的文学作品。杜甫的诗,有“诗史”之称,以诗论史。比如说他的《秋兴八寿》是写唐朝的天宝兴衰。所以我觉得在文史方面,中国文史是共通的,我自己从文学跨到历史也是很自然的。
在座的朋友们可能看过我一本小说《台北人》,《台北人》跟《父亲与民国》虽然中间隔了五十年,一个是文学,一个是历史,可是这两者之间互相也有非常深的血缘关系。《台北人》后面的历史架构也就是《父亲与民国》这一段历史。
我们这个民族是非常尊重历史的民族,所以我们有“春秋大义”这句话。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所以我们把历史放在了非常崇高的地位上,而且对历史上的史官也非常的尊重。在历史上,史官也有“董狐直笔”一说,史官要写下历史的真相。春秋战国的时候,齐国的史官齐太史崔杼专权,把齐庄公杀死了,太史官上来就写“崔杼弑君”,得罪他了,就把他杀死了。他们有一个传统,家中都是史官,哥哥死了,弟弟上来了,又写了四个字:崔杼弑君。后来又把他杀了,后来又一个小弟弟。那个时候的人,就是杀头,也要写历史的真相。
我在写我父亲传记的时候,搜集很多他的照片,有好几百张,我一看,完全可以还原当时历史现场。我父亲18岁参加了武昌起义,那个时候他是广西陆军小学的学生。他跟120个同学组织了广西学生军敢死队,然后到武汉参加武昌起义。他见证了民国的诞生,也参加了民国的诞生。他这一生对民国有着非常深的感情,可以说是一种革命感情。我父亲在18岁的时候就到武汉去了。北伐的时候,他是国民革命军的参谋长,带着军队从广州一直打到山海关,最后完成北伐,完成北伐的时候,他35岁。北伐是他事业的一个高峰。北伐的时候,他打了许多很关键的有名的战役,龙潭之役,把孙传芳打败了。后来他还是第一个领着国民革命军进北平的。那个时候张季鸾写他,说岭南两广的军队能够打到北京来,这在历史上是头一家,太平天国打到天津就上不来了。国民革命军打到北京,他是历史上第一个打到北京来的。在北伐中,他最后把张隆昌、储玉楚打败了,一直打到山海关。所以北伐是他最后完成的,他这一生跟民国息息相关。
今天我的重点是讲下面一段--抗战。我们在二十世纪遭外族入侵,这是最惨烈的一仗,八年抗日,如果算“九·一八”的话,是十四年,中日打了那么长的仗。这一仗对于我们整个国家的人民都影响至深、影响至大、影响至广。这是我们的一段痛史。我父亲抗战从头参加到尾,对于这段抗战的历史,我现在从头讲起。
在讲之前,我先介绍一下这张画。这张画很有名,是大画家徐悲鸿画的。他这是在广西。我父亲北伐以后正在治理广西,把广西治理成三民主义的模范省,很多外省的知识分子都去参观。徐悲鸿当时就在广西。这是我父亲,这是李宗仁,这是黄旭初,广西省主席。徐悲鸿对于他们三个人是相当地佩服。在治理广西的时候,“九·一八”已经发生了,那个时候我父亲他们觉得中日大战不可避免,所以在广西全省整军,预备抗日。我父亲在广西的时候,组织民团,全省皆兵,那个时候提出的口号是把广西建成“新斯巴达”,要求学生、军人统统都要受军训。后来广西果然出兵出地最快,而且以人口比例来说,军队的比例也是最大的。就在准备抗日的时候,徐悲鸿画了这幅画,对他们几个军事领袖也有崇敬。这幅画,现在在北京徐悲鸿纪念馆里面收藏。徐悲鸿很会画马,这马画的不错。
“七七”抗战来了。那个时候蒋介石蒋委员长在庐山号召抗日。我父亲第一个响应,地方军事领袖里面,他是第一个响应的。8月4号飞南京,他到南京的时候,日本报纸头条《战神莅临在南京,中日大战不可避免》。这一幅对联也是徐悲鸿写的,“雷霆走精锐,行止关兴衰”就反映了当时中国的人民对于抗战、对于他们的期望。健生上将,健生是我父亲的字,于1926年8月飞临,举国振奋,争先向死。我父亲参加抗日的时候,他心情非常兴奋,那是因为中国人民经过了“九一八事变”以后,要抗日,非常兴奋、鼓舞的心情起来了。这是我父亲抗战的时候照的。他那个时候担任副总参谋长兼军训部长。我父亲那个时候有一个外号叫“小诸葛”。为什么叫小诸葛?他基本上是一个军事战略家,但他也带兵打仗,他是一个儒将,其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可以驰骋沙场,带军打仗。尽管他是副总参谋长,军事幕僚长,可是他也带兵打仗。
这张照片是很有名的,这就是台儿庄大战的前夕,在1938年3月20号前后照的。这是李宗仁,这是蒋介石,这是我父亲。那个时候台儿庄是徐州会战中的一役。为什么会有徐州会战?南京陷落以后,国民政府的首都迁到武汉行都。日本下一个目标就是打武汉。打武汉要先把津浦线南北打通,然后往西。打通津浦线,先要打徐州,徐州自古以来就是军事要地。徐州那个时候是第五战区,李宗仁是总指挥官。在打台儿庄之前,我父亲和李宗仁有很深的关系,从广西开始,他俩合称“李白”,他们都是在一起的。在打台儿庄之前,我父亲替李宗仁调兵遣将。因为两边都是大军。这一仗非常非常关键。到最后国军有60万盘踞在徐州这一带。日本军也不得了,最精锐的两个师团,一个叫做精武师团,一个叫做百员师团。在打之前,蒋介石和我父亲飞到徐州。蒋介石要我父亲留下来跟李宗仁共同指挥。这个仗在八年抗战期间是关键性的一仗。“八·一三淞沪会战”也是打的非常惨烈。国军60万人在那边打。60万,损失35万。那一仗打了以后,虽然打了三个月,最后还是溃败了。日本人追下来,日本人追到南京。这边就发生了南京屠城,居民死掉30多万人。
这个时候日本的军备远远超过国军。他们有飞机,有制空权,有舰队,制海权。他们陆军训练非常精良,所以是压倒性的,势如破竹,就这么打下来。打到南京会战,南京屠城以后,中国人民的士气非常低落,非常悲观。看到国军根本无法抵抗日军的攻势。在这种情况下,这一仗非常关键。就在徐州会战的时候,台儿庄、山东,国军对日军迎头痛击,让日军吃了一个大败仗。他们最精锐的那个师团进来的时候,被国军围起来,包围了。当然经过相当曲折,两边都打地非常惨烈。日本人打败了以后,按照李宗仁回忆录算的话,日军伤亡近两万。这个意义在哪里?日本人号称三个月就要解决中国战场,要征服中国。他们采用的是闪电战。这一仗败了,把他们的锐气重重挫了一下,把全国悲观的气氛一扫,全国振奋得不得了。武汉十万人游行,一下子士气起来了,奠定了八年长期抗战的根基。这一仗再败的话,很危险。这一仗胜了以后,让大家知道国军也可能打败日军。打败了日军的神话。后来军事家说,这是日本近代建军以来,最惨败的一次。这么以来,这就使得整个国家的士气大振。后来的回忆录说,当时很多学校的学生听到这个消息都跑到操场上去跳了,非常兴奋。这一仗,李宗仁和我父亲是主要的指挥将领。下面当然还有川军、西北军、中央军、广西军。这些军队前几年还互相打地你死我活,现在一致对外,又合起来了。这一仗使台儿庄中外有名。我父亲他们一夜之间就变成抗日英雄了。
北伐以后,发生了“蒋桂战争”,蒋介石和广西打起来了,李宗仁和我父亲当时都被定位为“叛将”,开始打击。现在台儿庄战役之后,一夜之间就翻过来了,变成英雄了。所以这个很复杂。不管怎么样,这一仗很要紧,在中日抗战史上也非常重要。台儿庄胜了,我父亲和李宗仁这两个主帅在台儿庄留下了这张照片。这一仗国军打地也非常激烈。川军有一个师,师长叫王明章。本来川军纪律不是很好,在国军中不是名誉很好的军队。后来因为在台儿庄表现地特别英勇,在山东横县,王明章这一师死守横县,全师殉国,师长都没有活下来,一直等到最后“中央军”来包围了日军,这对台儿庄那一仗有非常大的帮助。
《良友》是当时非常有名的一个彩色画报,这一期我父亲当封面人物。我后来一看就是台儿庄刚打完,1938年4月刚打完,5月的刊号,我父亲就当上了封面人物。4月那一期是李宗仁,连着两期报道台儿庄。从这个来看,当时大战以后,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对社会冲击都是很大。本来《良友》杂志的封面以前都是美女,像胡蝶她们。这两期是两位将军。说明当时那一仗对当时影响很大。在大陆有两个电影,《血战台儿庄》就讲这个战争。整个电影是广西电影厂出的。我看了,拍的相当好,很客观。史实上相当客观、相当真实。里面选角,李宗仁选的一模一样。我见过李宗仁。这些人我都看过了。当然我看过我父亲,父亲一点都不像。这个有点遗憾。电影拍的不错。当然那个时候在电影里面比较强化李宗仁的地位,事实上他是主要指挥官。不过我父亲也很重要,辅助他,两个人一起同时指挥。
这一张是李探(音)拍的,台儿庄打完了以后,虽然台儿庄胜了,给日本人吃了一个大败仗,可是整个讲起来徐州会战,激怒了日本人。因为国军的军备是处于弱势。徐州会战之后几十万大军都撤出去了,几十万大军没有受到什么损失。那个时候军事委员会考虑了。你如果对强势的战争,如何打?这是在武汉开了一个最高军事会议,我父亲在这里面提出了抗日的一大战略: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以游击战辅助阵地战,对日本人作持久战。这个提出来,被军事委员会采用,当做最高指导原则。日本人这么强势,而且他要闪电战,马上要解决。如何解决,如何解套,如何来对付他。无法正面跟他作战,化整为零,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中国大,而且西南这边交通不便,日本人现代军事配备战车很难开进来。所以把日本人的补给线拖长,消耗日本的国力。我父亲那个时候给我讲过,他所以想出这一套战略来,是因为他研究各个战史。他研究过拿破仑,受到了启发:当时法国是强势军队,横扫欧洲,打到俄国的时候,俄国人就拿这个来对付拿破仑,把拿坡仑的军队往内地拖。虽然俄国牺牲很大,虽然很惨烈,可是把法国人往里面拖,拖到里面去,后来冬天来了,法国军队冻死了。补给线那么长,把拿破仑打败了。我父亲受到这个战争启发,对付日本人也是这一套。这个战略成了抗日最高原则。坚持了八年抗战。当然,打这种消耗战,中国也是非常的消耗很大,有时候整个城都烧掉、毁掉了,非常惨烈。
我父亲参加了很多抗战,参加了好几个非常有名的战争,像淞沪抗战,武汉保卫战。最有名的除了台儿庄,另外一个非常有名的战争是“昆仑关战役”。这是在1939年,日本人把中国的海岸线封锁了。战略物资没有办法从海路运进去,就从陆路,从越南运到广西,经过南宁。日本人要切断中国的补给线,所以就从广西往北边打。昆仑关在南宁近郊,是一个很重要的军事要塞,地形非常险要,要打南宁就要占领昆仑关。那个时候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昆仑关,国军如何把昆仑关打下来?这就是抗战里面最有名的。我父亲那个时候,担任桂林行营主任一职。他管辖了四个战旅,第3、4、7、9战旅,中国西南一大半由我父亲总指挥。在开战的时候,我父亲指挥杜聿明打。大陆拍了两个重要的影片,一个是《血战台儿庄》,另外一个是《昆仑关浴血战》。刚好这两个片子是我父亲做总指挥管。不过电影没有讲的很清楚。电影一个说是李宗仁,一个说是杜聿明。杜聿明那个军,第五军,第五军是“中央军”里面很重要的军队。它的军备是机械化的、战斗力最强的军队。我父亲要攻坚的时候,要敌人两倍的军力才能够打得下来。我父亲一定要国军中最强的军队来打这一仗。向军事委员会讲演、请求把杜聿明的军队调过来打这一仗,第五军最后果然打胜利了,打的非常惨烈。攻坚,来来去去,双方死亡很大。
出师之前,我父亲就把战略跟他们商量好了。最后打下来了,日本人死伤五千,日军的指挥官中村正雄阵亡。第五军牺牲也不少,死了五千,伤了一万多。所以,很惨烈。这一仗的意义,遏制了日本人从广西往北上。把这个时间延长了五年。但最后南宁还是丢掉了,可是日本的气势已经磨掉了。八年来,中国军队打的真正的胜仗不多。大规模的会战有二十几次,小规模战争上千。整个战争的确是非常惨烈。
打完了以后,在昆仑关立了纪念碑,我父亲写了一个很长的碑文在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南宁。这两仗是我父亲亲自指挥的,而这两仗也是相当有影响力。这也不是巧合,大陆拍,选择这两仗拍成电影,也有道理,因为这两个的确是当时很有名的战役。
抗战下来八年,中国的牺牲很大,人民生命财产,统计的数字,光人伤亡就两千万以上,财产的损失就无法统计了。官兵的死亡到了三百万。国军的将官,少将以上有206位牺牲。很有名的一位将军,张自忠也阵亡了。的确是血肉长城,因为中国人的军队是劣势。拿什么去比?就是意志力。二战的时候,法国投降了,亡了。中国挺下来,这八年都挺不容易。飞行员都是各种精英凑起来的。4500多位驾驶员死亡。
在南京受降,那个时候国民政府的官员都到了,这位是冯玉祥,我父亲,他们那个时候都到了。在南京蒋介石受降书。这张照片应该是抗战胜利了,很兴奋喜悦的。这一次胜利是惨胜。国困民穷。时间也长,整整八年,加上九一八,整整14年。有这么一个战争,应该把它好好记录下来。还原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往知今。如果对过去不了解,到现在他们也就对将来的判断不准确。我们应该好好的把这个写下来。
我今天讲的只是一面,国军这一边重要的战略,我父亲参与的还有很多。我们探讨过,应该是很高的,全民抵抗外国的一场抗战。西方二战以后,他们做过多少记录,影视方面的出多少书籍。我们也要很多空白的地方把它填补起来。这是全世界华人都应该做的事情。我这本书出来,也是从一个角度,从我父亲参加的战争的角度把它记录。当然我也参阅了很多抗战的书籍,尤其是影视方面的,有一个完整的了解。我觉得了解历史不是要报仇,要煽动仇恨,我觉得不是这样,我觉得要了解,有了理解、了解,才能谅解。你自己都对这个事情不了解的时候,中日关系永远在一个很模糊的地方。这两个国家的命运其实是息息相关。发生这么不幸的一个大悲剧,都要汲取教训。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有一个非常客观、公正的评价。我做的只是一个很初步的记录。也希望大家对这个历史更感兴趣,对我们自己的历史更加关注。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目的。
主持人:下面我们进入网友提问环节。
网友:我以前一直在看昆曲。我在电视上看到您获得“2012年传播中华文化”的年度人物,我表示深深地敬意。因为历史是活的,并不是几张照片。我就是想谈谈白将军和回族人民之间的记忆。到底民国对我们现在的影响有多深,白崇禧将军对整个历史有多大的影响。这可能不是几张照片能说清楚的。我小时候,家乡的清真寺中间挂了一面匾,上面写了“兴教建国”。当时我看到落款,只认识一个白字。后来老人们说这是白将军写的。我后来在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很多地方都是题的同样一个匾,都写的是“兴教建国”。后来又发生了两件事情。他所谓的“兴教建国”不是狭义上的宗教,我觉得可能是教化。从圣人发出的信息到现在文化建构之间的教化。我们刚才看到的图片的展览和您的阐述,我们看到的都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将军形象。但是他也有特别温情的默默的言论。我今天给您带来了礼物。这是我自己写的一本小说。我写的是三百年前的一位人物,跟白将军有一些关系,我在写他的时候挖掘到白将军的一些历史。刘介仁(音)是中国伊斯兰教历史上前无古人的一个人。当时我在做他的时候,看到一则回忆录。上面写当时白将军到西北的和州,也就是现在的宁夏,跟拉氏俊(音)老先生,他们两个在一个屋子里面密谈了一下午。大家都以为他们在谈军国大事,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在谈刘介仁的生平之夜。在马福老(音)先生想要修建刘介仁的武,当马福老想把他的名字写上去的时候,他坚决不同意。
白先勇:我父亲在回教的地位,我父亲在抗战第二年,在重庆成立了中国回教协会,是我父亲成立的,他是第一届回教协会的理事长。对全国回教的凝聚。他提出一个口号,十万回民十万兵。那个时候是鼓励回民,西北的回民很多,大家因为宗教力量凝聚起来。唤起了回民爱国的热情。十万回民十万兵是我父亲提出的口号。的确有很多回民那个时候从军抗战。在世界上回教国家也常常拜访我父亲。回教是他很重要的,因为他自己是回民。而且在北伐完成的时候,他向党中央、蒋介石请愿,他愿带军队到新疆屯边,原因是他自己是回教人。新疆可能是回教人士,他去那边,容易融洽。回教问题到今天还是。边防是他很重要的一个,而且尤其是西北边界那里,因为他是回教的关系,所以特别关注。
网友:白先生您好。白将军是我这一生非常崇敬的一名军人。因为我也是一名军人。我是一名共军的军人。白将军除了他一生高超艺术般指挥令我佩服。白将军的书法我特别推崇。给我最大震撼的是白将军在一个清真寺提的词:养不溃边和忠肝义胆。白将军的书法是严谨的书法,铁画银钩。白将军一生戎马,他一辈子都在打仗,怎么才能在一辈子打仗中把书法练这么好?
白先勇:我父亲小时候也是念私塾出身的,四书五经,传统教育的那一套。他自己也很爱念书,爱写字。把他叫做小诸葛,我他心中也喜欢人家称他儒将。他大字写的蛮有力,他在台湾、台南为郑成功提的字。我们小时候,我父亲逼着我们写字。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一个都不及他。我们的书法字都不行,他的字相当不错。一来是他们那一辈子都爱练书法。二来,常常看他题对联,他到处写了很多对联,他常常题。我想这也是一种练习。
网友:今天的讲座中您更多的是讲到战场上的白将军。我更关心的是在家人眼中的他生活中的状态是怎样的?尤其是我们外人看不到的。比如说他的性格、爱好。
白先勇:我这本书是两册,第一册就是戎马生涯,是他的前半段。从辛亥革命到1949。下半部,台湾岁月。那里面尤其有一章叫做家族亲情,那写他跟我的祖母的关系、跟我母亲的关系,跟我们十兄弟姐妹的关系。还有跟朋友。简单说,就是整天逼着我们念书。我们自己家的十个兄弟姐妹地位是以谁的成绩高来排的。他前面打仗,打电话回来问我妈妈,老五怎么样,老七怎么样。我祖父死的早,家道中落,他小时候在很艰苦的环境中苦读出身的。所以他认为,我们也应该像他那样子。要拼命念书。他不光是这样,他看到有一些年轻人,尤其是清寒出身的年轻人,努力向上的,他都去帮人家。跟他自己的身世有关,他喜欢提拔后进。我姐姐的一个同学,他现在可能还在,应该是清华大学的教授,叫李崇卫(音),我们跟他非亲非故,他在班上的成绩,尤其是数理成绩简直像天才。我父亲因为他是天才学生,后来我父亲把他带到北京跟我们一起念书。后来他考上了清华,在清华当物理教授。他很让我们印象深刻的一点是,我记得我姐姐说,小时候吃饭的时候,我父亲突然间让她背九九表。很老了,我父亲还让她北九九表。所以我父亲对我们念书是逼的严的。他很怕我们变成纨绔子弟不念书。
网友:白先生你好,我是从桂林来北京读书的大学生,所以我是你的老乡。我在桂林看到了很多关于民国的地方,您觉得民国时期的桂林是什么样子的?您还会说桂林话吗?您去桂林的时候还去过什么地方?
白先勇:我今天没有时间讲的那一段就是民国时代。在桂林,在民国时期有几个阶段。30年代的时候,我父亲他们回到广西去,建设广西。那在我父亲的生活中很重要的一段。我父亲是一个军事家。他打仗,他还有政治抱负。他在广西的时候希望把广西变成一座现代化的省。从军事、教育、文化、经济各方面数管齐下。后来广西在不到七年间变成了全国有名的“三民主义”模范省。于是他们到广西去参观,都留下了印象很深。南宁、桂林都是治理广西的中心。后来在抗战的时候,很多地方沦陷,很多知识分子都跑到桂林去。桂林在抗战的时候有文化城之称,那个时候巴金、欧阳予倩,很多那个时候的作家、文化人到了桂林。桂林有一段在文化上相当的重要。后来日本人打到桂林的时候,整个桂林烧掉了。那个时候我们是最后一批,我印象还很深刻。我们从桂林,那个时候很有名的湘桂大撤退。那个时候我们坐火车,火车有三层,坐满了,跑都跑不动。日本人整天在后面追。人坐在火车上,火车进山东,头都给砍掉了。那个时候湘桂大撤退,桂林整个烧掉了,都是后来重建的。我会讲桂林话,我们在家里面都讲桂林话。乡音未改。我几十年后,我回到桂林,比当地桂林人还有点,因为我是老桂林话,现在杂起来了,变音了,我们是真正很纯、很土的桂林化。
主持人:我先代场外观众问白老师一个问题,请问您对台湾、大陆文化传承有什么看法?很多人说大陆传统文化在台湾,您怎么看?
白先勇:台湾对传统文化的保护,因为没有经过一些政治运动,对于传统的文化基本上还保存着,也没有去特别地要拆毁它。最重要的是台湾的社会受了儒家思想影响很深。儒家思想,人与人的关系,怎么对待人。大家到台湾去感觉到一点,台湾还是蛮传统的一个社会。第二方面,台湾对于佛教的保存比较好。佛教对台湾影响很大的。儒家思想、佛教思想,这两个很重要的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在台湾深入民间。在宗教方面,在儒家思想。现在有一个倾向,对孔孟的学说,还有儒家思想我们又重新评估了。可能中国人骨子里面最深的地方,儒家的思想还是大的。孔子教人的几句话,我们现在还是挺有用的。他讲的最重要的核心价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价值。之所以我常常到中国大陆来,刚才有一位学生讲,我在推广昆曲,昆曲是中国传统文化非常重要的、非常美的。我们如何恢复我们传统文化的美的东西。所以我自己做了一些事情。我很高兴,尤其在大学里面,我在北大现在开昆曲课,希望恢复我们的传统文化。
主持人:正好场外有一个关于戏曲的问题。近期在两岸三地有一些新戏曲在北京的大小剧场上演。有的能够保留传统,有的加入创新,还加入了话剧等其他元素。但是很多在舞台效果不尽如人意。请问您作为中国传统的戏曲艺术家,您认为中国的戏曲在新时代应该如何发展?
白先勇:如果各位有看过我做的《牡丹亭》和《玉旦记》,如果看过,我是希望在传统的戏剧基础上加入一些现代的因素,我们非常小心的,刚才您讲,不尽如人意。我有一个原则,我们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我们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我们在古典戏曲的基础上加入现代舞台的一些技术。怎么利用现代科技,而不让科技来伤害到我们古典的美学。这是大原则。至于怎么做,很复杂,也要很小心的。这是我做《牡丹亭》和《玉旦记》。
网友:我问三个问题。第一,白崇禧将军能领兵作战,军事才能非常卓越,国共双方都非常公认。但是我们大陆方面对白将军带兵情况具体例子不太了解。您能举一些具体的例子吗?比如说共产党的粟裕、林彪,他们一个小的战争就能显示出他们的才能跟别人不一样。
第二,李白黄三个桂系的领袖人物,为什么他们在广西的时候合作这么好?都是带兵、搞武力的人,有的去国民党中央任职,有的在大陆共产党统治之下,黄绍竑这个时候留在北京了,李宗仁去美国了。白崇禧将军去台湾了,三个领袖人物走三个不同的道路。最后白崇禧1965年又回到大陆了。白崇禧将军一直在台湾。他们三个人合作这么好,在政治上他们走不同道路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影响他们内讧、自我瓦解了?本来他们面对着外部强大的实力。
第三,您这样一个军事家庭的子女,您为什么一点没有走向军事道路,而是完全走向别的道路了,走上文学道路、创作道路。当年您父亲有没有教育过这些子女,你们有没有谁要接我的班,要从军,你是怎么对待这些问题的?
白先勇:第一个问题,他在广西很年轻的时候就显示他的军事才能。他的战略,料事如神的战略,他看的远,看的深。他在广西有一个两江之域。云南军那个时候来打广西。我父亲以少击众,走险棋,走偏锋,出奇制胜,抄到后面去。他对战略地形非常重视。他懂得先要把战略地形布兵。就像下围棋一样,他非常重视这一点。谋而后定。他对整个的战略部署很有一套。国工内战很大的最后决战失败了,你们叫淮海战役,国民党那边叫许邦会战,我父亲提出的战略是:守江必守淮,应该把大军积聚在蚌埠,不应该积聚在徐州。应该华中统一指挥,五省联合。后来蒋介石把华东和华中一分为二,把大军聚集在徐州。他讲了这个大战略以后,他那个时候当华中司令,蒋介石在临时就把华中一分为二,华动和华中,华东就变成刘峙指挥了,把指挥权一分为二了。国军这边六十万大军,觉得刘峙的能力不足以统一指挥这个战。又让我父亲去。我父亲飞到南京的时候,一看军事部署全盘错误。大军在徐州部署在铁路两旁,就像十字一样,很容易被共军击破。我父亲看败局已定。开始的时候蒋介石又没有采用他的战略。后来又把人家指挥权分开。我父亲已经认识到这样的战局会败的。我父亲认为败局已定。后来来不及了,再调六十万大军已经来不及了。
第二个问题,李、白、黄,这三个人的合作有点像以前的桃园三结义,他们自己的革命感情。我父亲跟李宗仁互相补充,刚好互补。他们两个人的确是相当的融洽。两个人的合作,像台儿庄、北伐,都有相当辉煌的战果。后来因为蒋跟李之间非常剧烈的冲突。我父亲夹在中间。很复杂。你再看我那本书,讲的更清楚一点。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矛盾。
至于第三个问题,我父亲还算开明的。我上面有一个学兄,有他一个就够了。
主持人:您父亲离开大陆有什么思考吗?他离开大陆的时候共产党也是争取他的,他经过犹豫之后还是去了台湾,他经过怎样的思考?第三,大陆有一些野史说他的死亡是非正常死亡,不知道您的家族是怎么看的?
白先勇:我父亲对国民党在大陆的失败,他从军事的眼光来看,他认为国民党主要原因,他认为原因很多、很复杂,像抗战以后国困民贫,国民党自己的军事布局都有问题。从他军事家的看法,最主要的原因是军事失利,军事失利又由于战略战术上犯了很多错误。第一个错误他认为在1946年在东北的时候第一次石屏捷战争,跟林彪打,国军已经胜了,我父亲是极力主张乘胜追击,把哈尔滨打下来。后来因为某些人调停,蒋介石自己对林彪的军队判断的错误。片面自己停战。我父亲认为那是一个大错误。我父亲一致认为引以为憾,军事失败从东北失败,1946年,那个时候国军还是占了绝对的有时了。
第二个问题,我父亲1949年12月30号从海南岛飞台湾。很多人都问,为什么他要到台湾去。因为他跟蒋介石那个时候已经分裂,已经处的非常矛盾,原因也很复杂。他到台湾去他不是跟去蒋介石。因为从他一生看来,当时他18岁就参加辛亥革命,他见证了民国的诞生。他北伐的时候又是他最后统一中国。最后完成北伐。中日战争他又整个打了八年的仗。国共内战,他跟林彪最后打到广西一兵一卒,最后他到台湾去,他是完成他自己的信仰,他说我到台湾去是向历史交代。因为那个时候台湾采取了非常危险的境地,因为共军随时渡江,他可以到香港、到美国、到其他的地方,都没有,他最后选择台湾。我想他认为他自己在台湾是死得其所,因为民国也是他自己的一生。
最后,很多流言说我父亲是被蒋介石毒死的。那个完全是谣言,他是心脏病突发过世的。的确他在台湾24小时都被台湾监控。可是,他不是被毒死的。他下葬的时候还是按照国葬,因为他那个时候还是陆军上将。他还是按照国家的标准。
网友:上海话版的《永远的雨雪雁》什么时候到北京来?第二,你的一些小说,编成新派的昆曲,有上演的想法吗?第三,我们知道齐邦媛有一个回忆录叫《巨流河》,你以后是以你父亲的角度书写民国,有没有以你自己的角度出发写一个回忆录似的东西?
白先勇:我有一些小说改编成了电视、小说、舞台剧。最近有一个小说要改成舞台剧《永远的雨雪雁》要到北京来,大家有机会可以看到。
昆曲要改编很难,因为昆曲都是曲牌,曲牌都是古诗,现代人写古诗的能力一般不够。所以创作昆曲是难的。不过我们现有的一些经典已经很多了,改编都来不及。有一本书很多人都看过。齐邦媛写的《巨流河》,也是回忆抗战这一段的生涯。我以后写,可能还会写一些关于我父亲、关于民国的事情。不过我也会写别的。
网友:我可能是听今天演讲的与你家里最有渊源的一个人,我的五爷爷是你父亲的秘书长。华中长官公署。白先生是长官,我的五爷爷是秘书长。1949年。我父亲是民国衡阳师师长,你父亲的华东长官公署撤到衡阳的时候就是我父亲接待你父亲他们。我搜集到很多民国的公文,都有很多我父亲跟你父亲之间来往的公文,还有一些民国的报纸,也是我父亲跟你父亲,我五爷爷跟你父亲互动的新闻报道。你父亲1949年国民党的败退与中共渗透到国民党集团里面,造成的一些影响和损伤有没有关系?我今天给你的报纸里面,有一份里面,你父亲1949年去台湾一次,随行人员有三个,一个是吴石,吴石是国防部副部长、司长。他是1950年在台湾被枪毙。他有一张最著名的照片,枪毙之前签名,旁边还有一个姓朱的女的,也是共党的地下党,吴石,你父亲去台湾的时候是局长。在你父亲任内提拔他做副部长。他是共产党,中共地下党。你父亲身边最亲信的一个人之一是一个中共,第二个是蒋经国,蒋经国应该不是中共,他是苏共。第三个,你父亲的少将秘书杨受琼,杨受琼跟我父亲是好朋友。我父亲在1951年写的传记类的材料里面写了杨受琼跟你父亲去了台湾,一直到1966年才发现他在台湾跟你父亲有互动。但是我父亲听人家说,他是中共的地下人员。最后我父亲秘书的首长写的手稿。你父亲四个人一起到台湾,中间两个最亲信的人居然都是中共的地下工作人员。杨受琼先生你认为不可能。但是我的书面材料给你了。我们可以再思考一下。如果他是中共地下党的话,杨受琼是跟了你父亲十多、二十年的贴身秘书。白崇禧将军回忆录口述记这本书里面提到大部分都是杨秀琼先生在操办的。如果他是一个中共,加上国防部副部长是一个中共,在你父亲身边两个这么亲信的人都是中共。你父亲当时未必看得出来。包括杨受琼先生1966年你父亲去世之前也可能没有看出来。但是吴石被发现了,1950年被枪毙了。在军事方面,会不会有共产党的渗透?你父亲任何一个军事计划共产党马上就知道了。
白先勇:我到大陆来,晚上在旅馆里面都打开电视看。都是间谍片。无孔不入,都在渗透。这个很戏剧性,我也爱看。看共产党的间谍。吴石是一个很大的案子,吴石是那个时候的次长。杨受琼是我父亲贴身的秘书,绝对不是间谍。如果他是间谍的话,这个人整天大嘴巴,整天乱讲,恐怕老早就曝露自己的身份了。他可能不是的。中共那个时候间谍、地下工作起家。我想问问他们民革的。据我了解,杨受琼先生不是。是的话,我想在台湾也已经像吴石一样被发现了。的确有一些情报出来,那个时候中共拍了很多人去渗透。互相都间谍战。不过我觉得连续剧编的很好看。
主持人:最后一个是场外的问题,比较温馨,这个朋友说,白将军戎马一生,基本上是您的父亲在主持家庭许多事务,请问您的母亲对您及您的兄妹成长有哪些影响?对您的家庭观是否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白先勇:是的。我母亲和我父亲一结婚就开始北伐。我母亲,我的外祖父在清朝做官。她生长于官宦之家,在家里面做小姐。一结婚了就上战场。也把她磨炼的成了一个军人之妻。我父亲不管是后来北伐完了,他流亡到安南,有一阵子还流亡过,也是我母亲一起逃难的。日本人湘桂大撤退,我们家是最后一批出去的。也是我母亲带了和我父亲两家七八十口出去的。我父亲在前面打仗,后面的事情我母亲一个人撑起来。她也担了很大的重量。她持家,那个时候作为一个军人的妻子,作为一个将军的妻子,不容易。而且我父亲的政治环境那么复杂。我在书里面有一张照片,他们两个人结婚三十周年一张照片在一起的时候。我记得那一天我母亲亲友都来了。我母亲讲了一段话:“我跟白先生今天三十年,我们可以算是患难夫妻”。讲完了她有点感触。的确对他们两个是患难夫妻。所以我父亲去世,我母亲很失落、很悲伤。我母亲的个性非常豁达、非常开朗。而且那个时候很拿得起、放得下的一个人,很勇敢的一个人。她年轻时候,她的个性也很强。她开始念私塾,她不喜欢私塾教育这一套。后来她又进入新学堂。那个时候新的思想。整个来说,她虽然接受新思想。她教我们做人的道理还是旧道德那一套做人的道理。让我们对人待物,对我们影响真的很大。有意思就是,我们十个人,前面八个都是我母亲带大的,后来到了台湾去了,生下我两个弟弟,我父亲到台湾去,没有军队了,什么都没有了,就是一个闲职。他就来管孩子了。管我两个弟弟,两个弟弟都不听他的话。我母亲在旁边,我母亲有一次笑我父亲说,我带大了八个好好的,你连两个都搞不定。我母亲带我们有一套的。她大部分抓的很紧,小地方就算了。她很热情、很热爱生命、拥抱生命的一个人。
主持人:谢谢白先勇老师。谢谢广西师大出版社理想国,也谢谢今天所有到场的观众。尤其是在场外看视频直播的观众朋友们,你们辛苦了。谢谢大家!
(本次讲座由腾讯书院主办)
来源: 广西师大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