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丹麦童话大王安徒生给人类呈上了极具浪漫色彩的童话盛宴,然而殊不知这浪漫里隐含着人性的残忍。那些充满幻想的童话在展现人性的时候不仅未把这残忍放大到极致,反而留给世人对美好希望的无限遐想。历经困苦磨难的安徒生,面对人性的罪恶,他并未把自己变成一个道德审判者,而仅仅把自己化成一束光,来照亮黑夜之路。而21世纪初,同样在丹麦成长起来的导演拉斯·冯·提尔却给人类端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人血馒头,置放在你我面前,要你我选择是吃还是不吃。人性的弱点如同这馒头一样,带着血而人类又无法摆脱,要完成自我救赎或者他方救赎,都是一个极其残酷的命题。拉斯·冯·提尔在影片《狗镇》中,向人类抛出一个致命的问题,即谁来拯救人性的弱点?罪恶是否应该被拯救?
与其说电影《狗镇》是在讲述一个残忍的故事,还不如说是导演自导自演的一出宗教审判。公元1世纪初,弥赛亚耶稣来到人世间受难,被犹大出卖直至被钉上十字架而死。影片中的格蕾丝(Grace)化身为慈悲、至善和恩典来到狗镇上,她隐去自己的身世,就像一个隐秘自身具备神性与罪恶双重性的天使,她的出现是对狗镇道德审判的开始。狗镇上的人们生活自给自足,必要的时候互相帮助,但这都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之上的,因格蕾丝的出现,狗镇的人们开始表现出各自的态度。汤姆,这个小镇上唯一一个认真思考狗镇人们道德境况的“哲学家”和“作家”建议,格蕾丝可以先给镇上每家每户工作,两周以后以待人们对格蕾丝的去留实行投票。尽管格蕾丝之前并未做过任何工作,但是她决定放下优雅的姿态,走近农妇的生活,尽管遇到种种不快,但所幸还能克服。两周后,她被人们投票留了下来,尽管人们投票给她的理由多种多样,却都逃离不了自私甚至是邪恶的念头。
警察开始搜捕格蕾丝,这给狗镇的人们带来了恐慌。但是狗镇上的人们再一次保护她让她留了下来,代价却是更多的工作和更少的酬劳,天使格蕾丝接受了,她没有任何反抗,就像她知道自己来到这个镇上使命跟耶稣来到尘世间就是为着受难一样。狗镇无处不在,它存在于每一个有着人烟的地方,等着天使格蕾丝一样的人去打开那邪恶的潘多拉盒子。狗镇上的人们,看似都在努力帮助格蕾丝留下来,而他们却要为所付索取更多代价。功利主义一次次被狗镇上的人们实践着。
七月四号,美国独立日,在这个讽刺性与幽默性积聚一身的日子里,警察再一次来到小镇,狗镇上的人们开始再一次对格蕾丝进行投票。索取更多或许是狗镇人们的自然心理,于是更忙碌的工作压在格蕾丝身上。直到该死的警察的再一次出现,狗镇人们终于露出了他们凶恶的狼眼,嗜血、贪婪、自私、邪恶。在被威胁胁迫下,查理,这个狗镇上的伪道士第一次占有了美丽的格蕾丝,残酷的是格蕾丝的遭遇并未得到好转,反而一步步走向更加难堪的地步,镇上男人都可随便践踏蹂躏这个弱女子,就连格蕾丝爱过的汤姆也露出了凶光。镇上的女人呢?明明知道自己的男人在犯下滔天大罪,却避而不说,把指责全部压在格蕾丝身上,说她勾引男人们,对她任意辱骂。第一次,格蕾丝成长后的第一滴泪滴在目睹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陶瓷娃娃被狠狠地摔落在地上之后,滴落在尘土里,“啪啪”的声响,仿佛是空谷山涧响起的一串撕心裂肺的长鸣。格蕾丝没有任何反抗,甚至她还在反观省视自己,假设自己是狗镇上的一员,也会像他们一样百般为难一个陌生人吗?她太善良,至善无路,至善受辱。
逃离狗镇却被戴上受难的铁链,这一刻,仿若这狗镇上唯一还善良的天使在为人们的罪恶赎罪。她拖着沉重的锁链,受着和被缚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的苦难,直到格蕾丝的父亲前来解救。影片剧情的悬念最后才被揭开,原来格蕾丝的父亲是黑帮老大,她为逃离父亲,逃离权力、金钱以及罪恶而来到狗镇的,然而这理想中静谧安宁的狗镇下面隐藏的罪恶却不比黑社会少。格蕾丝选择逃离,包括逃离邪恶的狗镇,但是她逃无可逃。狗镇无处不在。
影片中她与父亲的对峙,关于“傲慢”。遭受了那么多耻辱与罪恶,格蕾丝仍然不忘善良的本性。她的父亲,作为一个黑帮大佬,决定屠杀狗镇所有人,为女儿复仇,这是合乎情理的做法。格蕾丝却坚决不同意,她还在反思自己,是否会和狗镇上的人们一样做出邪恶的行为,狗镇的人们是否应该被原谅,毕竟他们的罪恶关乎人性的弱点,人类逃无可逃的。在惩罚即将到来的时候,恐惧是否可以成为免受处罚的理由?自私是否应该被宽宥?这一次,父亲允许她自己做出选择。要说之前格蕾丝的傲慢是基于神性,把自身化作能够宽恕人类一切罪恶的神,她位于道德的制高点,她在审视人类而不是置身于人类之中,那么她的傲慢很容易得到解释,耶稣基督不就可以原谅宽恕一切罪恶,包括原罪吗。而此刻,格蕾丝不得不认真仔细考量自己的傲慢了,她真可以宽恕一切吗?父亲的一番谈话有价值吗?事实上,耶稣基督也不能做到宽恕一切。
最后,汤姆要求跟这位他甚至都不知道爱没爱过但确实欺骗过伤害过的格蕾丝谈话。可惜的是,他的一席谈话还在为自己也为狗镇的人们求情和辩护,他没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罪恶所造成的后果,他还保持着贪婪的姿态,尽管此刻他已经深深陷入恐惧之中了。这一幕,也奠定了格蕾丝最后选择屠杀狗镇的基础,狗镇的人们至死都未为自己的行为忏悔,未寻求得到上帝的宽恕,那么格蕾丝消灭这些人也理所当然了,她并没复仇的心理,而是怀着改造世界的野心,她觉得哪怕有一个狗镇存在着,世界就不可能好一些。这带着英雄主义情节的选择似乎让我们更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之中。以让世界变得更好的至善的名义屠杀一座城,再一次上演了。格蕾丝无法原谅那些不为自己罪恶忏悔的人们,她跳下了高高的祭坛,以狗镇人们的鲜血来祭奠人类的原罪。
格蕾丝终究都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神,所有他选择了以罪恶对抗罪恶,让自己陷入暴力的循环,逃离不了。至善是不存在的,在至善存在的地方,邪恶也就产生了。
其实也可以说格蕾丝终究是象征神的基督。人类历史上,以上帝的名义,以和平的名义发起的宗教战争数不胜数,至少连续两个世纪屠杀无数人的十字军东征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更不用说历史上数不清的异教迫害。荷尔德林指出:总是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格蕾丝的选择也恰恰陷入这个轮回。
影片至此就结束了。导演让格蕾丝充当了世界的审判者,选择消灭罪恶,继而充当道德的守护者。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被上帝逐出了至美的伊甸园,这是上帝对人类原罪的审判。原罪存在每一个人的内心,狗镇无处不在,如何解决这个困惑住人类的问题,成为世界哲学的难题。显然,上帝的行为是不负责任的,他选择把人类始祖赶出伊甸园而不是拯救他们,而之后人类的罪恶便上演了。而导演塑造的格蕾丝在我看来也是不合格的,罪恶不能消灭罪恶。我不能原谅导演的自以为是,基于宗教审判的傲慢态度至少激怒了我。
按照导演的设计,只有宗教审判才是拯救人类原罪的唯一途径,这是我万万不能接受的。因为狗镇人们临死也未意识到自己的罪恶,未为自己的罪恶向上帝忏悔,上帝认为这些人无药可救,而且会给世界带来灾难,所以选择把他们全部杀死,包括不谙世事的孩子。一神教往往自己站在宇宙正中央,对世界万物的尺度做出规定和审判,为自己的邪恶进行辩护,这就陷入一种罪恶之罪恶的循环。世界上人类存在这么多年,至今未产生一种完全具备普世价值的宗教,能够对人类做出绝对公正的审判。所以我说导演过于傲慢。而如果真让我来设计故事的结局,我倒是希望格蕾丝的选择是基于他父亲一样的复仇之心,而不是审判之心,格蕾丝的父亲是理性的,务实的,他认为罪恶就是罪恶,做了恶之事就要负责,他不是基于边沁式的功利主义观点来看问题,相反他倒是赞同康德的纯粹理性,谎言就是谎言,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是犯罪,只不过这话从黑社会老大嘴里说出来,难免有些讽刺。复仇是人性,而审判是神做的事情,就让耶稣的归耶稣,凯撒的归凯撒罢。而我,相信凯撒存在,却不相信耶稣真的复活过。
事实上,对于不信仰宗教的人们来讲,要他相信存在上帝的审判是很难的。比如说我是坚决不会信仰这根本没根植于中华文化土壤里的宗教的。但是我试着理解《圣经》,理解《圣经》里面的规范教义。接触过美国的传教人士,他们问我说:“摆在你面前的就是一杯耶稣奉上的解药,你为何不喝下去以得解脱呢?”他们的观点大致代表着信誉耶稣基督人士的观点,他们认为耶稣基督就是世间唯一的神,不信仰这唯一的神,就是罪恶的,不可理喻的。虔诚信仰基督教的人士认为,只有才能解救世间一切苦难,消灭世间一切罪恶,宽恕人类的弱点,审判人性。虽然我不能承认影片导演对格蕾丝最终行为的设计,但是我还是试着理解。基督教至少给这困扰人类社会的难题提供了一种终极解决办法,即人性具备无法通过人自己意识到和克服掉的弱点,那么人类应该何以自处?何以避免罪恶?基督教的《圣经》给出了解决之道,这一神圣的经书给出了许多规范和秩序,让人类去诵读,去恪守,去谨慎行事,就算犯下自己无法克服的原罪,那就赶紧向上帝忏悔,以求得宽恕。然而这却无法给不信仰基督的人们给出解决之道,呵,从影片中你也看见了,上帝解决狗镇问题的办法就是让狗镇人信仰基督,普世基督的价值观,最后选择让他们自己忏悔赎罪,然而狗镇人不懂你这一套,他们仍然觉得自己没错,所以一怒之下,上帝消灭了所有狗镇的人,以求世界变得更好。
狗镇无处不在,上帝在他无法普及基督世界观的狗镇,就索性消灭狗镇,这不是解决办法。狗镇的问题不是一个宗教问题,而是一种文化问题。狗镇的人们,丢掉自我内生的伦理道德价值观,又不求助于宗教,那么人类天生的弱点就很难克服,更得不到自我认知和改观。佛家世界里有“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价值,儒家文化里有《礼记》、《孝经》等道德伦理典籍,伊斯兰文明里也有《古兰经》这样神圣的文化宝典,这些内生的文化都在为它的文明作出解释和规范性的说明。而基督文化只能说仅仅是这个世界上的一种文明罢了,并不能代替天道对世界进行审判。
能够最终解决狗镇问题的不是哪一种号称世界唯一的普世价值,它高高在上的傲慢之审判无济于事,而只能靠狗镇内生的人的哲学和文化自觉。
这让我想到目前中国社会的现实。狗镇正是对这个时代中国社会的最好写照,人们工于算计,功利之心极强,自私、贪婪、穷奢极欲、无恶不作,然而却自以为是,劣币驱除良币现象在社会各个领域上演。现代人彻底地丢掉自己了的文化传统,顺便把伦理道德也撇得干干净净,造成善恶不分,是非不明,谎言盛行,完全陷入道德虚无主义之中。儒家文化讲求的秩序、德行、仁慈、勇敢、忠义等几乎不再被人提及,而中国人本来就没有认真信过宗教,包括求神拜佛这一套几乎也是基于事功,而老庄哲学在现代更难被人想起。毫不夸张,中国社会已经到了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这个民族的民族性格出现了大问题,而文革余毒盛嚣尘上三十余年又矣,给本来就丢掉的传统又是一大致命打击,难怪如今人们表现得比狗镇人还狗镇人。
中国目前宣传的那一套主流价值观,根本不能称其为价值观,那一套东西在中国根本问题还是没有合适的土壤问题,它终究还是来自于西方,而且是反西方的西方,无论执政党怎么呼吁,怎么宣传,都没用,老百姓不吃你这一套。而执政党却以之为执政之基,这就进一步造成我民族遗忘传统,进一步走入价值虚无之境,这种做法是有罪的,将会受到老祖宗和未来历史的双重审判。
近些年来,民间基督传教士众多,一些人慢慢走上基督之路去寻求灵魂的救赎和安宁,这正是我中华民族出现危机的大现实。很难想象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的古老文化大国,人们普遍会在当今时代找不到信仰,找不到灵魂的安放之所。这是民族的耻辱,如果不能解救,那么民族将不再成其为我民族。
而能够解救我民族危机的,我认为不会是基督,这在我土壤上没有根基。能够化解我民族性格危机的仍然将反求自我传统,可能还是脱离不了儒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