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说到“党国体制”,是指上世纪后半叶以来,在世界范围内存在的这样一种客观现象:民族国家的国家政权和政党政治深度粘合在一起,政党政治的目的和舞台都是国家政权,而国家政权又依靠政党政治的理念、干部和组织来实现治理,两者互为表里,密不可分。
对于今天的左派而 言,党国体制确实是个绕不开的问题。国内方面,去年以来在民间毛派内部出现了大规模的论争和分裂,其核心就是如何看待党国内部的健康力量问题。最近,被很 多人认为是左倾实验的重庆治理遭到了遏制,但其引发的辩论并没有停止。与此同时,学院新左派在大谈中国的“文化自觉”和独特治理,也被很多人指责是背弃批 判和民主立场,攀附实力正在上升的党国体制。
国际方面,苏东波后 欧美日的中左政党退向“第三条道路”,非但并没有扭转左派的颓势、击退新自由主义的猛攻,反而在国家政权层面形成了中间派对右派的偏右大格局,当然学界也 没有相应的新思路拿出来,以致于面对经济危机和美国衰退的形势,在西欧五大国和欧洲议会却全线败退。即便是在左派占上风的拉美,那些更加民粹化的政党在执 政后是否背弃了左派原则,也是让很多支持者争议和怀疑的事情。
政党政治的历史经验和反思
十九世纪出现的现代 政党和左派政治,都是政治大众化的产物。面对强大的国家反动政权和散乱羸弱的底层民众,追求民主的左派往往选择通过政党政治来开展政治工作:建立一个团结 有力的政党,动员底层民众,夺取或参与政权,然后推行自己的政策。政党政治顺应和结合了现代社会的特点,所以近一百年内得以在世界上的大多数地区普及。而 左派也通过努力,在世界的大部分地区赢得了政权。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社会民主主义的政党或政策在核心地区的欧美日时常占据主导,在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左 派通过先锋党建立了牢固的统治,亚非拉的左派政党也往往在各地的民族解放运动中占据主导。政党政治和左派政治至此达到其发展的顶峰。
政党的出现是人们寄 望改造国家的新工具,它曾帮着实现了大众对政治的广泛参与,提出了各种极富活力的理念和主张,展开了很有意义和影响的政治争论。但等到在各地掌控政权普遍 成功的时候,政党却又成了国家官僚化的附庸,僵硬反动的党国体制开始出现。人们发现,政党开始将占据国家政权当做自己的唯一目标,而不是(为实现政治追求 的)策略途径;政党开始沉淀出自己的规则和利益,沦为国家精英的利益分赃的工具,它无法再代表基层党员和民众的权益,提不出有意义的争论,死板僵硬,突破 不了局面。二十世纪上半叶大众民主开始衰落,不论是多党轮替制还是先锋党一党制都出现了合法性危机,各国的选举投票率和政治关注度都在下降。这其中的原因 既有现代资本主义体系(及其核心单位——民族国家)的局限,也有政党自己集约、分工、科层的官僚体制问题,还在于当时占主流的左派政治还没有触及到资本主 义的现代性核心。
六十年代的世界革 命,不但在政治上宣告传统左派的失败和新一代左派的登场,也在制度上和思想上展开了对以上深层问题的反思争论。此后的几十年来,形势右转,以撒切尔里根邓 小平和皮诺切特为代表,政治文化上的新保守主义和经济社会上的新自由主义大行其道,并且逐渐在党国体制中占据主导。左派则转战思想文化和社会运动领域,处 于相对的守势。
抓紧从新形势和新实践中找到灵感
很多新一代的左派在以上历史的基础上,试图革新组织的科层化趋势,新的社会运动和组织普遍采取更加扁平化的形式,减少中间环节更好的上下沟通,提倡广泛参与尽可能反映多元呼声。但如何处理与政党和政权的关系,仍然如本文开篇那样,是左派必须正视的问题。
左派今后的态度,首先是正视历史和经验,不再依赖政党政治。政党政治已经随现代社会的合法性危机走向了破产,尽管政党仍然会是组织民众、参与政权的主要形式,但是,政党的形式必须出现新的改变,而更多的民众政治参与将通过政党之外的其他途径进行。
在党国体制不再成为 唯一重要的政治战场,权力向思想文化、跨国领域、社会运动等领域转移的时代,左派必须在党国体制之外建立起强大而活跃的民众组织和运动。这个力量是民众左 翼权益的主要体现,也是制衡各种精英力量(包括左倾的)不能为所欲为的基础。沃勒斯坦以巴西一个最大的左翼民间社会力量“无地工人运动”为例,给我们提供 一个参考思路:“无地工人运动”在2002年支持卢拉和劳工党上台,尽管他没有兑现其全部承诺,他们在2006年 仍然支持他重新当选。他们是在充分认识到其政府局限性的状况下这样做的,因为另一个选择明显更糟。但是,他们同时也一直保持着对政府的压力——与之会见, 该谴责时就公开谴责它,并组织基层民众反对它的失误。墨西哥的恰帕塔运动对革命民主党、南非的工会和共产党对国民大会党,很大程度上也起着类似的作用。毛 主义鼓励民众组织和运动来监督和批判党国体制,欧美占领运动和阿拉伯起义,通过民间大众动员来影响而非参与党国体制来诉诸改变,都是同样的道理。
民间力量保持独立自 主和批判性,但又不完全拒斥与党国体制正面互动——这个新出路不仅有空间和可能,而且还有形势的迫切性。我们当前面对的一个主要形势是资本主义的全球经济 危机,不再乐观的经济前景会让各个社会群体和力量更加激烈地争夺,很多民众面临生活质量和社会地位下降,对此,左派完全放弃利用党国体制的可能资源是不智 的。在中长期,我们可以继续为更好的替代方案而争论而探索,但是在短期,我们已经没有继续内部纷争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