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同:将世人的悲惨背在身上

——在德蕾莎修女的垂死之家做义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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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同  

走出高墙

50年前,一群来自欧洲的天主教修女们住在印度加尔各答一所宏伟的修道院内。修道院四面都有高墙,修女们是不能随意走出高墙的。

高墙内,生活舒适而安定;高墙外,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粮食运输因为军队的运输而受了极大的影响,物价大涨,大批农人的储蓄因通货膨胀化为乌有,因此加尔各答城里涌入了成千上万的穷人,约有二百万人饿死,没有饿死的人也只有住在街头。一直到今天,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些住在街上的人过着怎样悲惨的生活。我曾在加尔各答的街道上,亲眼看到一个小孩子,用一只杯子在阴沟里盛水洗脸、漱口,最后索性盛了一大杯,痛痛快快地将水喝下去。

德蕾莎修女就住在这座高墙之内。她出身于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南斯拉夫家庭,18岁进了这所修道院。虽然她已来到了印度,但她的生活仍然是很欧洲式的。

有一次到大吉岭隐休的途中,德蕾莎修女感受到天主给她的一道命令:为世上最穷的人服务。于是,1948年,德蕾莎修女离开她住了20多年的修道院,走出高墙,进入一个贫穷、脏乱的悲惨世界。她要直接替最穷的人服务。可是,即使对天主教会而言,这仍是怪事,很多神父认为她大错特错,但她的信仰一直支持着她,使她在遭遇多少挫折之后仍不气馁。到今天,德蕾莎修女已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德蕾莎修女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了增加对德蕾莎修女的了解,我决定亲自到加尔各答看她。

要见德蕾莎修女,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早上去看6点钟的弥撒,我和她约好早上9点见面。5点50分,我就到了,修女们都已到齐,大家膝地而坐,这好像是她的命令,教堂里没有跪凳。除了修女以外,几十个外国人也在场,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全是义工,来自全世界。

我到处找,总算找到这个名闻世界的修女。她在最后一排的小角落里,这个精神领袖一点架子都没有,静静地站在修女们的最后一排。

弥撒完了,一大堆的人要见她,我这才发现,德蕾莎修女没有会客室,她就赤着脚站在教堂外的走廊上和每一位要和她见面的人谈话,这些人没有一位要求和她合影,虽然每人只谈了几分钟,轮到我,已经过去了半小时,而在我后面,还有二十几位在等着。

她的第一个特征是绝对的贫穷。德蕾莎修女不仅为最穷的人服务,她还要求自己也成为穷人:只有三套衣服;不穿袜子,只穿凉鞋;住处除了电灯以外,惟一的电气用具是电话(最近才装的)。德蕾莎修女的工作中没有电脑;没有秘书替她安排时间、回信(信都由她亲笔回);没有任何公关人员;更没有任何宣传品。尽管这样,德蕾莎修女的修会却一直蓬勃发展,现在已有七千多位修女和修士们参加了这个仁爱修会。修士修女们宣誓终其一生要全心全意地为“最穷”的人服务。

德蕾莎修女常常强调耶稣在十字架上临死前说的一句话“我渴”。对德蕾莎修女而言,耶稣当时代表了古往今来全人类中所有受苦受难的人。所谓“渴”不仅是生理上需要水喝,而且也代表人在受苦受难时最需要的是来自人类的爱和关怀。

德蕾莎修女成立了一百多个替穷人服务的处所,每个处所都有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苦像,而在十字架旁边,都有“我渴”这两个字。

德蕾莎的默想祷文是这样说的∶

穷人饿了,不仅只希望有一块面包而已,更希望有人爱他

穷人赤身露体,不仅希望有人给他一块布,更希望有人能给他人应有的尊严。

德蕾莎修女不只是一位社会工作者。为了服务最穷的人,她的修士修女们都要变成穷人,修士们连手表都不准戴。只有如此,被修士修女们服务的穷人才会感到有一些尊严。

德蕾莎修女说她知道她不能解决人类中的贫困问题。这个问题,必须留给政治家、科学家和经济学家慢慢地解决,可是她等不了,她知道世界上太多人过着毫无尊严的非人生活,她必须先照顾他们。因为修士修女们过着穷人的生活,德蕾莎修女不需大量的金钱。她从不募款,以她的声望,只要她肯办一次慈善晚饭,全世界的大公司都会捐钱,可是她永远不肯。事实上德蕾莎修女更希望有人肯来做义工。在德蕾莎修女的默想文中,有一句话是我一直不能理解的:

一颗纯洁的心会

自由地给予

自由地爱

直到它受到创伤

说实话,我一直不懂何谓“心灵受伤”。自见了德蕾莎修女的工作场所,参加了修士修女们的工作,才真正了解所谓“心灵受伤”和爱的关系。

垂死之家的体验

我在加尔各答可以有3天的自由活动时间,因此决定去修女创办的垂死之家做义工。垂死之家是德蕾莎修女创立的。创立垂死之家源于德蕾莎修女的两次亲眼所见。一次是德蕾莎修女看到一位流浪汉坐在一棵树下,已快死去。其时她在火车上,无法下来看他,等她再坐火车回来,流浪汉已去世。当时她想,如果有人在他临死之前和他谈谈,一定可以使他比较平安地死去。还有一次,德蕾莎修女在街上看到了一位老妇人,她的身体到处被老鼠和虫咬坏。修女将老妇人带到好几家医院,其中一家医院最终接受了老人,老人却在几小时后去世了。

德蕾莎因此创立了垂死之家。来这里的人,必须要是病危且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加尔各答满街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有一位义工告诉我,有一位爱尔兰女士,每天在街上走来走去,如果看到病重的人,就会送到垂死之家去。

在垂死之家,病人有人照顾,直至最后去世。病人在去世之前,至少能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因为修士修女们都非常和善。他们尽量握住病人的手,以便让他感觉到人类对他的关怀。

这一天,垂死之家的义工奇多,可是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我第一件工作是洗衣服。洗了一个小时,我到楼上去晒衣服,发现他们连夹衣服的夹子都没有。正好碰到大风,只好每件衣服都打个结。晒完衣服回来,忽然有人叫我:“修士,有人去世,你要来帮忙抬遗体。”我不是修士,可是也不敢否认,因此我就去将遗体抬入一间暂停的停尸间。

义工哪里来的?做什么事?绝大多数的义工来自欧洲,也有来自日本和新加坡的,我没有碰到来自美国的义工,也只见到一位印度义工,而且是从欧洲回来的。其他一半义工大概是在学的学生,暑假全泡在这里了,另一半大都是已就业的人士。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很多医生来了,我就碰到6位,都来自欧洲。还有一位是意大利的银行家。他每年必来,一来起码两个星期。年青的义工常常在此工作三个月之久。

义工无贫贱,过去美国加州州长在此服务过一个月,修女们假装不认识他,他的工作也和大家一样。

第二天,我发现我的工作更多了。第一件是洗碗,用的清洁剂是石灰,看起来好脏,病人的碗都是不锈钢的,不怕这种粗燥的石灰,不过水很快就变成黑水。第二件工作是替洗好澡的病人穿衣服,我这才发现病人有多瘦,瘦得像从纳粹集中营里放出来的,似乎一点肉都没有了。在任何时刻,病人都会要水喝,我们义工不停地给他们水喝,有时也要给他们冲牛奶。有一位病人最为麻烦,他一开始认为我不该给他冷牛奶,我只好去找热水。厨房的厨娘不是修女,凶得要命,用印度话把我臭骂一顿,我不懂我做错了什么,只好求救于一位修士。后来才知道,我不该将病人用的杯子靠近烧饭的地方。好不容易加了热水,他又嫌太烫,我加了冷水,他又说怎么没有糖。好在我知道糖在哪里。加了糖以后,他总算满意了。也谢了我,而且叫我好孩子。我在想,这位老先生一定很有钱,过去每天在家使唤佣人,现在被人家遗弃,积习未改。可是因为我们要侍奉穷人,也就只好听由他使唤了。第三件工作是洗衣服,无聊之至。洗衣中,又有人叫我修士,要我送药给病人,我高兴极了,因为这件事轻松而愉快。有一位青年的修士负责配药,配完以后,我们给一位一位病人送去。所以我的第四件工作是送药。

送药正送得起劲,一个家伙来找我,“修士,我是开救护车的,你要帮我抬四个遗体到车上去。”我背部曾受过伤,重东西早就不抬了,可是修士是什么都要做的,我只好去抬。好在遗体都已用白布包好,我看不见他们什么样子。

上车以前,我抓了一位年青力壮的修士与我同行。因为我毕竟不是修士,也不懂当地法律,万一有人找起我麻烦来,我应付不了。那位修士觉得有道理,就和我一起去了。

这位修士19岁,身强体壮,一看就知道出身富有家庭,否则体格不会如此之好。他在一所大学念了一年电机后,就决定修道,参加这个修会。这位修士其实是个漂亮的年青人,只是脸上有一个胎记,使他看上去好像脸上有一个刀疤。他十分外向,老是在讲笑话,途中我想买一瓶可口可乐喝,他说他不可以接受我的可口可乐。年轻的修士说他唯一的财产是三套衣服、一双鞋。万一鞋子坏了,可能要等一阵子才会有新的给他。他满不在乎的说:“我可以赤脚走路。”说到赤脚,他拍一下他的大腿,痛痛快快地说:“我要一辈子做一个穷人,做到我死为止。”说的时候,满脸笑容,快乐得很。

我在想这小子,如果不做修士,一定有一大批女生追他,他一定可以过好的日子,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三套衣服,可是他那种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他已拥有了一切。

火葬场到了,这所火葬场有一大片房子,房子里外全是乞丐,我们三人将遗体搬到一个炭堆上,就放在那里,什么时候火葬,我们不知道。我感到这好像在丢垃圾,非常难过。

遗体放好,我们一转身,两只大乌鸦立刻飞下来啄食,它们先用脚熟练地拉开布,然后就一口一口地吃起来。死者的手,原来放在身上的,因为布被拉开,我眼看他的右手慢慢地垂了下来,碰到了地。布一旦被拉开,我也看到了他的脸,两只眼睛没有闭,对着天上望着,满脸凄苦的表情。我们都吓坏了,跑回去赶乌鸦,我找到了一块大木板,将遗体盖上,可是头和脚仍露在外面。虽然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那位孩子无语问苍天的凄苦表情,以及大乌鸦来啄食的情景,已使我受不了了。

回来以后,还有一件事在等着我,又有人叫我:“修士,我要你帮忙”。原来我们要抬垃圾去倒,垃圾中包含了死者的衣物。垃圾场要走5分钟,还没有到,一堆小孩子就来抢,垃圾堆上起码有30只大乌鸦在争食,更有一大批男女老少在从垃圾堆里找东西。

贫穷,贫穷,贫穷,这次我真的看到了贫穷所带来的悲惨。由于大家的推推拉拉,我的衣服完全遭了殃,当时穿的围裙一下子就变脏了。

我的心头沉重无比。这种景象,以前,我只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现在,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回到垂死之家,一位修女叫我去教堂祈祷,说修士们都已去了,我也该去。修士们果真在。我坐在他们后面,还没有坐稳,眼泪就泉涌而出,我终于理解了德蕾莎修女的话:

“一颗纯洁的心,会自由地给,自由地爱,直到它受到创伤。”

我过去也号称为穷人服务过,可是我总找些愉快的事做。在监狱里服务时,我老是找一些受过教育的年青人做朋友,绝不敢安慰死刑犯,不仅怕看到手铐和脚镣,更怕陪他们走向死亡,我不敢面对人类最悲惨的事。我总不敢替“最穷”的人服务,一直有意无意地躲避人类的真正穷困和不幸。因此,我虽然给过,也爱过,可是我始终没有“心灵受到创伤”的经验。现在我才知道,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爱,真正地给过。

我痛痛快快地流泪。泪流了一阵子,感到一种心灵上的平安。

抬起头来,却发现那位修士坐在我的旁边,他显然是看到我流泪过来安慰我:“先生,你的汗味好臭,我们都吃不消你的臭味。你看,修士们都被你臭走了,现在只有我肯陪你,你比我们印度人臭得多了。”我知道他是来安慰我的。他说其他义工都只穿短裤和T恤,只有我穿了一件衬衫和长裤,修士们都穿衬衫和长裤,我当时又没有戴手表,才会被人误认为是修士。他调皮地说:“下次再来,一定仍由你去火葬场,你最像抬遗体的人”。我听了以后,心里舒服多了。

第二天,我坐计程车去机场,看到一位修士和一位日本义工在照顾一位躺在街上的垂死老人。今天清晨,老人的家人将他抬来,遗弃在街头。修士在叫计程车,日本义工跪下来握住老人的手。他是医学院的学生,看到我,他说:“绝无希望了”。虽然也许真的没有希望,可是这位老人至少知道,世上仍有关怀他的人。

我当时恨不得不再走回计程车,留下来永远地服务。

虽然只有两天,垂死之家的经验使我永生难忘。

我忘不了加尔各答街上无家可归的人。

我忘不了一个小男孩用杯子在阴沟里盛水喝。

我忘不了人的遗体被放在一堆露天的煤渣上,野狗和乌鸦随时会来吃他们,暴风雨也会随时来淋湿他们。他们的眼睛望着天。

我忘不了垃圾场附近衣不蔽体的穷人,他们与野狗和乌鸦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人类应有的任何一丝尊严。

我也忘不了德蕾莎修女两手合一的祝福,和她慈祥的微笑。

我忘不了那么多的义工,什么工作都肯做。

我忘不了那位日本义工单腿跪下握住乞丐双手的姿态。虽然我看见了人类悲惨的一面,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善良的人。

德蕾莎修女最大的贡献是她将关怀和爱带到人类最黑暗的角落;她们感动了许多人,人们因此变得更加善良。我应该就是其中的一个。

让高墙倒下吧

德蕾莎修女当年并不一定要走出高墙的。她可以成立一个基金会,雇用一些职员,利用电脑和媒体,替穷人募款,然后找人将钱“施舍”给穷人。她也可以只是白天去看看穷人,晚上仍回来过欧洲式舒适的生活。甚至她只要每周有一天去服务穷人一下,其他的日子都替富人服务。可是她自己变成了穷人,因为她要亲手握住贫穷人的手,伴他们步向死亡。她不仅照顾印度的穷人,也照顾爱滋病患者。最近,高棉很多人被地雷炸成了残废,没有轮椅可坐,德蕾莎修女已亲自去面对这个事实。她单枪匹马走入贫民窟,勇敢地将世人的悲惨背在自己身上。她完全走出了高墙。让高墙倒下吧,只要高墙倒下,我们就可以有一颗宽广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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