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13日,持续几天的高温天气使成都这座还不太习惯夜生活的内陆城市变得不眠。尽管这两天交警和综合执法队加班加点整治街上的占道夜宵点,但小街小巷里的“冷啖杯”仍然生意兴隆,人们在燥热烦闷的空气中救火一般往肚里倒着啤酒。
这天我上夜班,在空调房里编着同事们采回来的汽车自燃民工中暑西瓜脱销之类新闻,感觉还有点耸人听闻,直至等领导签了版样走出空调控制的范围,才发现今年的夏天威力确实有点猛,老天爷仿佛正在用电吹风折腾他的子民们。
这时,同城另两家报社的哥们老何与小文打来电话相约去喝酒,这个提议无疑是酷暑中送冰淇淋是很难让人拒绝的。十五分钟之后,我们便陆续来到新鸿路上的一家小酒店里,胖老板娘见是熟客,没等我们吩咐便将我们平时常吃的菜和爱喝的啤酒端上桌来。
一口冻啤凉丝丝地从喉头一直凉到肚脐,气温似乎一下子变得不那么恶劣。我们开始交谈,从今天的天气一直聊到各自的工作,一阵地为一个好标题得意,一阵阵地为某个事后方知的错漏长吁短叹。
胖老板娘时不时地加入进来,发表她对当天报纸上新闻的看法,哪条稿子好看,哪条稿子无聊,说得头头是道,得意非凡。
这时,一个身影从店门口闪过,老板娘像发现了什么,止住谈话,冲出门去。过一会儿,便开始在店里翻箱倒柜地倒腾起来,把纸箱、废可乐瓶和各种口袋归拢在一起往门外抱。
我们打趣地对老板娘说:这么晚还有人收破烂啊!你又发了一笔。
老板娘不同意地摇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是拿来送给大学生的。
这时,我们才看清,门口正有一个瘦瘦的青年正怯怯地看着我们。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一次性塑料袋加工成的背包,背包里已装了很多的易拉罐和可乐瓶,把背包拖得摇摇欲坠的。看他的样子,他绝对不是专业人士,无论身形还是穿着和表情都显得非常业余。
老板娘说,他是一个在校的大学生,经常在对面的垃圾筒里捡垃圾,我看他穿得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像其他捡垃圾的,就问他,结果才知道他是一个大学生。
出于职业养成的毛病,我、小文和老何几乎同时开始对小青年表示出了兴趣,虽然我们比谁都清楚近期大学校园里的负面新闻报道是禁区,但我们还是对他表示出了兴趣,并闪电式地在脑海中提出几个疑问:他是不是真的大学生?他为什么不选择别的勤工俭学的方式?是什么力量使他在半夜背着一堆垃圾在城市里游走?
我们不约而同地聚了过去,很快,我们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答案。他用斯文的语气,回答了我们提出的许多有关他所在的那所学校的一些背景材料。这使得我们相信了他的大学生身份。
接下来,他又说起了兼职打工的不易,今年,4年前大学扩招的那批学生毕业了,那些拿着正式文凭的大学毕业生找工作还很不易,何况一个大二的兼差学生,其使用价值显然比不上劳务市场上那些物美价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乡下青年。因而,他选择了出来捡垃圾,他说每天从傍晚7点到第二天凌晨,他捡的废品可以卖7元钱左右,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有突破10元。他说你别小看这钱,它足以解决我一个月的生活。通常他每月的开销在120元左右。
据他说,像他这种情况的,他们学校还很多,几乎和那些家庭条件好、有手机并在外面租房居住的同学一样多,学校对他们这些特困生实行了减免学费等救济措施,但生活费必须由他们自己筹措,银行的助学贷款通常是贷给那些有偿还能力的人,对此,他们连想也不敢想。
古道热肠的小文听得眼睛已有了些泪光,他掏出100元钱,塞给大学生。大学生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住了,脸一下子胀得通红,赶紧推辞,两人一个要送,一个拒绝,一推一拉,争得很激烈。大学生背上的背包带一下子断了,易拉罐散了一地。
小文有些急,拉住大学生的手硬把钱塞到他手里说:你别推了,放暑假了,也该回家看看吧,就当这是我送给你的车钱吧!
这句话像灵符一样将大学生的拒绝冻住了,这时,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起一层泪光。
老何将一大块西瓜递到他手上,他坐在路旁吃了起来,尽管他努力保持着斯文的姿态,但还是难以掩饰他此刻的饥饿。
吃完之后,他把西瓜皮小心放进塑料袋里,然后将口袋背上肩,那只巨大的塑料袋把他显得越发的瘦弱,在我们目送下,他慢慢消融于成都炽热而空旷的夜色之中。
我们三人继续喝酒,并开始聊自己早年那些打工遭遇到的苦事。这时,老板娘说:你们看,大学生丢了东西。她手中拿着一个皱巴巴的软面抄本,上面写满绢秀的文字,其中有几句诗:
炊烟是一根根白色的绷带
包扎着我那痛苦的家乡
看着母亲被汗水打湿的身影
我恨自己不能画饼充饥……
我们传看了这首诗,并开始沉默不语。这天,我们三个抢新闻抢得发疯了的老新闻工作者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把当天的遭遇跟我们想写的新闻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