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美?圣经里耶稣曾经说,就算所罗门王最富有的时候,全部的国家宝藏加起来,也比不上一朵野地里盛开的百合花。也就是说生命的生长高于帝王的权力与财富。
蒋勋很喜欢在演讲中引用这个例子,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向我们慢慢透露美的秘密,仿佛他就是那手里拈着花的师尊。佛经里“拈花微笑”“心心相印”的故事,也早在他的字里行间为我们所熟知。在蒋勋看来,从美讲到花,再讲到生命的感动以及古人神秘的智慧,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花的美在各个族群都是共通的,是各个族群中唯一没有区别的,不会发生中国人爱臭豆腐,法国人爱霉乳酪这样的差异。通过花,他发现了美的起源的秘密。“人类最早的美的感动,其实是因为花了解到生命的顽强。”
美之为美,美何如哉?将生命本身与美联系起来后,无论是一朵花,还是一首诗、一幅画,都充满了生命的感动。这也是书中蒋勋讲析陶渊明,讲解《富春山居图》,分析戏剧《长恨歌》时,能充满巧思,直入人心的原因。《富春山居图》,能慨叹一句“庶使知其成就之难”;桃花源记,能为一句“忘路之远近”心有戚戚焉;长恨歌,能从一句“夜雨闻铃肠断声”中读出帝王的忏悔,其实也就够了。
在蒋勋看来,美是看不见的竞争力,他作为竞争力的美,并非狭隘的经济层面的竞争力,而是在整个生命过程中所能体现出的精神性的东西。“当看到社会里面堕落、糜烂或者低级趣味的东西越来越蔓延开来的时候,你反而会想到看见一朵花而不忍踩踏下去的那种感觉。”这种不忍正是对生命本质的一种尊重,它会使一个社群最终以美为所有生命最高的典范。这种竞争力就潜伏在整个生命行为中。
美又是一切事物的起点,包括道德。他说:“如果没有美的起点,道德就变成形式了。”美的感受包含了对生命的“不忍”,这是美感的发端。而对生命“不忍”的祝福,也许是善意的原点。就像孔子的“仁”,其本意也许只是那个小小的植物的种子——“瓜子仁”,代表着生命应该得到生长的祝福。
美是努力活出生命的极限。生命是一种扩大和延长,这个过程是需要很大的努力才能完成的。“我们从生命的过程中得到的美的感动,其实是一个生命真谛的讲解。”活出生命极限,是最能触动人心,引起共鸣的,是在追究了美的起源之后所到达的美的内核。
美大概是一个很沉默的东西,大概就是从地上捡起一朵落花给大家看,各自有各自的领悟。蒋勋最爱李商隐的《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大约就是这样一种美。
蒋勋一开始读的是戏剧系,后因对戏剧环境的失望,转到历史系就读,毕业后进入艺术研究所继续学业,后来又远赴欧洲在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学习和研究。特殊的经历使蒋勋的文字充满一种张力,感性与理性,东方与西方形成的张力。从表象来看,蒋勋的文字当然是感性的,东方的。他自己也说,“我想东方美学跟西方美学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他有很大一部分是你自己生命的印证与领悟。”他的文章里,处处体现出他自己对生命的领悟与印证,充满了一种东方式的“言不尽意无穷”的意境。但隐藏在这亲切的文字之后,是蒋勋清晰的逻辑架构,是清楚的行文轨迹,是对西方美学的充分把握。蒋勋特殊的风格,是理性与感性博弈后对感性的升华——鲍姆加登创造了“美学”这个概念,但其含义更准确的是“感性学”,美必然会具备感性的因子。蒋勋的文字清丽脱俗,不杂一丝晦涩难懂的概念公理,却深入浅出,层层剥析,说理圆融。这正是感性升华后的最高体现。而他在文中也将一种东方式的哲思发扬光大,他把美将生命、感动、不忍等联系起来,舍弃了完全西方的概念和逻辑的说理,而是仿佛一位渡口的舟子,不着痕迹地带你前行,引你探究,不知不觉中已将你渡过迷津。
蒋勋有一把好声音,有陌生人对他说:“你前世在庙里捐过一口钟,所以这一世绘有很好的声音。”初初在《蒋勋细说红楼梦》的片段中听到蒋勋的声音,颇为惊艳。而后有幸在清华现场聆听蒋勋的讲座,正是文中收录的《生命里的善与美》一讲。就记得,那把声音未见得有多高亢响亮,却能奇迹般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钻进每个人的心里,仿佛汩汩清流,抚慰人心。声音化为文字,那种直指人心的力量仍在。读罢蒋勋新作,掩卷后有着淡淡的感动,那是一种真正的美,是生命给予人的感动。不需多言,美在其中矣。
作者为清华大学美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