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反思改革……政府职能的转变,得有利益超脱的部门来操刀。”
复出半年的深圳市“改革办”,因顾虑改革阻力,一直低调运转。这引起人们对昔日曾在改革开放中叱咤风云的“体改委”的怀念——
“任何部门提出一个(改革)方案,没有跟它辩论的机关,没有驳回的机关。有的部门名义上进行改革,但实际上打着改革旗号,干着反改革的勾当。”
“可以负责任地说,年初制定的32项改革计划正在非常给力地推进中。”2011年12月5日,深圳市“改革办”主任乐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乐正所在的“深圳体制改革办公室”(以下简称“改革办”),复出已有半年了。2011年5月,在深圳市委书记王荣的支持下,这个长期有名无实的深圳改革办,在被实际撤并两年后重新浮出水面,一时间备受关注。
半年过去了,深圳改革办一直“消失”在公众视野中。尽管乐正向南方周末记者否认了“改革办无所作为”,但他承认,“改革推进过程中,有复杂的利益纠葛”。半年来改革办一直低调行事,“过于高调会产生意想不到的阻力”。
作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改革的中枢机构——体改委的“再生”机构,今天的“改革办”,早已不复当年体改委系统在改革舞台上叱咤风云的风采。
今天,国家体改委已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8年多。从中央到地方,虽然依然保留了以“改革”为名的机构,但它们要么在政府序列中层级过低,难以起到统领、协调改革的作用;要么直接退缩至“改革调研”的领域中。
深圳改革办复出后的沉寂,让许多人对它的作用心存疑虑。更重要的是,深圳市的地方探索并未上升至更高层面——在中国改革受部门利益牵扯,进展步履维艰的今天,曾经以利益超脱的身份主导改革的体改委越来越被人怀念。
当年,这个全名为“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的国务院组成部门,曾经聚集了一大批意气风发的中青年,有着一段与改革开放共生的辉煌岁月,亦见证了改革的困境、徘徊。
低调的改革办
2004年2月,甘肃省体改办被撤销。时任甘肃省常务副省长徐守盛在讲话中说:“将省体改办的职能并入发改委,是适应经济社会形势发展的需要,不仅不会削弱改革,而且有利于综合协调改革和发展的全局工作,从整体上、宏观上更有效地指导和推进我省的经济体制改革。”
今天看来,效果并不如意。体改委系统撤销后,在政府序列中,从中央到地方,发改委都下设立了综合改革司(处),但由于层级不高、势单力薄,更多只能扮演调研的角色。而在党委序列中,体改办普遍被并入政策研究室。
取代体改委的角色,在改革中进行部门间统筹协调的,是名目繁多的领导小组。如2008年成立的“国务院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领导小组”,副总理李克强任组长,成员来自卫生部、财政部、中宣部、保监会等约20个部门。又如2010年成立的“国家教育体制改革领导小组”,组长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刘延东,成员单位亦有20个部门。
“领导小组下面设有办公室,但办公室主要是办一办领导交给的任务,做不了系统的改革研究,也无法很广泛征求群众意见。”国家行政学院经济学教研部主任张占斌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数量庞大的议事协调机构也牵扯了领导人的精力。
这种情况下,深圳市改革办的“复出”自然引人注目。这个办公室的诞生可追溯至2005年,时任深圳市委书记李鸿忠为“深圳市体制改革办公室”揭牌,主任南岭是市委和市政府的“双料”副秘书长。
然而,改革阻力巨大,改革办提出的深圳事业单位七项改革方案推行滞缓。2008年,改革办一分为二:在市政府序列中被纳入发改委改革处,在市委序列中则被纳入政策研究室,与政研室实行“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式的架构,并一度陷入沉寂。
转机出现在2011年5月:深圳市委书记王荣召开以改革为主题的工作会议,改革办被作为特区改革的主导机构重新出山,并由深圳市委常委、统战部部长张思平分管全市改革日常工作。学者出身的张思平,曾经担任广东省体改委主任。
“5月前,改革办草拟了年度全市改革计划,共有32个改革项目,8个重点项目,由市委常委会审议通过。”深圳改革办主任乐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5月份后,改革办的主要工作就是推进这32项改革,尤其是8项重点改革。”
在这些改革项目中,不乏财政预算公开、公务车改革等,一度引发强烈关注。但是,半年多以来,改革办几乎未向公众释放关于改革进展的信息。
“全市光是关于改革的会议就已经开了三十多次。”乐正说,“只是我们做得较低调……而且改革不是一蹴而就,有些跨年度的改革,仅凭今年是无法完成的。”
在乐正看来,有张思平的主导,以及书记和市长的频繁听取汇报,改革办能够拥有跨部门协调能力。
利益超脱:体改委成功关键
跨部门协调能力,正是昔日体改委成功主导改革的关键因素。
国家体改委在上世纪80年代成立时,在中南海办公,主任由国务院总理兼任。这个旨在统领改革全局的机构有四项任务:理论创新,设计总体方案,协调各方利益,组织试点。当时,各部委的所有改革方案都要送到体改委征求意见,经过体改委协调后才能上报。
这个“超高规格”的部门,是被改革形势“逼”出来的。1980年,为了规划和协调改革全局,“国务院体制改革办公室”成立,时任国务院秘书长杜星垣兼任主任。
但是,高层很快发现,国务院体改办在推动改革举措落实时仍不够权威。1982年5月,这一机构升格为体改委,成为国务院组成部门,由国务院总理亲自挂帅,5位副主任中还有时任副总理薄一波。
总理兼任部级单位的一把手,实属罕见,但却理由充足。“如果一个部长当主任,就协调不了。”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会长、原体改委副主任高尚全说,“比如现在发改委主任是正部级,而人民银行行长、财政部部长、税务总局局长,都是正部级,协调就很困难。”
除1987年4月至1988年4月间,体改委主任由中央政治局委员李铁映担任外,总理兼任主任的配置一直维持至1990年。
1990年9月,原中石化首任总经理陈锦华接替时任总理李鹏出任国家体改委主任。尽管规格有所降低,但体改委仍和计委、经委同处政府组成机构序列的最高一层——宏观调控部门之列。陈锦华还请总理的秘书列席体改委党组会,会上讨论的重大问题、重要决定,都由他及时跟总理汇报。
主任高配的另一面,是体改委在利益上的超脱。“过去的体改委是一个在计划经济下没有既得利益的部门,所以改革最坚决,能形成对原有政府部门的重要制约。”张占斌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中国政法大学资本研究中心主任刘纪鹏也认为:“利益超脱是体改委成功的最重要因素。”刘曾参与体改委的股份制研究设计工作,被称为“中国股改第一人”。
国家体改委主导了多项至关重要的改革:提出“商品经济”,推进国有企业股份制改革,设计财税制度、金融制度、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制度、城镇住房制度、投融资制度、现代企业制度、流通体制、土地制度等改革方案。体改委大放异彩的1980年代,也被普遍视为中国改革的黄金年代。
“发展”在前“改革”在后
上世纪90年代开始,体改委逐渐式微。1998年机构改革中,国家体改委被降格成“体改办”,退出国务院组成部门序列,人员编制从200人减为不到90人。
这样一来,体改办能做的事情也就很少了,奉国务院之托开展调研成了主要工作。此后的5年中,它调研了棉花流通体制改革、供销社体制改革、小城镇改革、整顿药品市场流通秩序等许多内容,“目标”变成了获得国务院领导批示。
2002年11月,国务院体改办最后一任代主任王岐山卸任南下,就任海南省委书记。此后,体改办在没有正职领导的状态下运行了不到半年,次年3月结束了历史使命,被并入国家发改委,成为其下属的一个司。
体改委为什么被逐步削弱,乃至撤销?有原体改委成员说:“我们也很困惑。”
曾在体改委任处长、现任中国经济体制研究会副会长的石小敏曾说:体改委撤销前的二十多年“可以分成两个阶段,前十多年是改革,后十年是转型。前一段,改革基本上是自上而下推动的,需要有一个宏观调控部门来指导和协调各方面的利益。而在后十年,改革呈现多元动力推进的局面。体改委能起到的作用自然越来越小。”
也有观点认为,改革有风险,不如埋头搞发展。这种变化从“发改委”就可以看出来——“发展”在前,“改革”在后,“发展”的逻辑代替了“改革”的逻辑。还有人猜测,体改委在产权改革上过于“激进”。
“改革远未完成。”刘纪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从经济体制改革入手,从放开价格,到企业股份制改革;先改经营权,再触及所有权,进行产权改革。国有企业的所有者是政府,改革目标是将政府的所有者职能和调控者职能分开,但刚改到政府,体改委就被解散了。”
体改委的队伍解散了,除少数人进入发改委工作外,一些人调往其他政府部门担任要职,如王岐山、马凯、周小川、潘岳、楼继伟、李剑阁、李小雪等等,刚履新不久的证监会主席郭树清亦是“老体改人”;有人则成为学者,如刘纪鹏、曹远征、张维迎等。
弱化发改委?
没有体改委的8年多里,改革依然在推进,只是难度越来越大,在部门利益影响下,多项改革都迈不开步子。
2004年7月,刘纪鹏在媒体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从想念体改委说起》的文章,引发一轮追忆体改委、反思改革的讨论。“我(当时)对中国未来的改革能否成功有很大的忧虑。”他说,“现在看来,当初的忧虑不无道理。”
在刘纪鹏看来,中国改革的成功不是经济学家鼓吹出来的,而是体改委等一线改革机构艰苦干出来的,这是正确的改革方法论。在改革远未结束的时候就将体改委撤销,不利于改革推进。
原国家体改委主任陈锦华也曾表示:“国家体改委机构撤销,人员没有留住,有些重要改革也没有深化下去。体改委消亡有点儿过早了,中国还不到这一步。”
“没有了体改委,也就没有了对既得利益部门的重要制约,有时改革也就成了一些政府部门重新寻租、创租的借口。这种情况加剧了改革的复杂性,增添了许多不必要的矛盾和混乱。”张占斌说。
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教授张维迎说得更直接:“任何部门提出一个方案,没有跟它辩论的机关,没有驳回的机关。有的部门名义上进行改革,但实际上打着改革的旗号,干着反改革的勾当。”
在这样复杂的局面下,体改委能否重生?
深圳市改革办主任乐正透露,今年国家发改委综合改革司多次通过内参介绍深圳改革办的经验。“省委主要领导也有批示:如果可以在全国推广,首先应该在广州市推广。”
深圳重启改革办的经验或可作为参考。但一些人希望,国家层面对改革进行更重要的顶层设计。“改革进入深水区,利益博弈更加艰难,恢复体改委类似机构对高层做出更好决策有帮助。中央也有认识,十七届五中全会提出了‘加强改革的顶层设计’。”张占斌说。
刘纪鹏提出:削弱发改委。“发改委权力越来越大,说明人们对行政审批权的留恋根深蒂固,它不光要管石油、电信,还要管茅台、月饼、方便面。建议削弱其计划审批职能,强化规划职能,降格为国务院发展改革规划署,专做长远规划。”
“有必要反思改革。”刘纪鹏说,“政府职能的转变,得由利益超脱的部门来操刀。”来源: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