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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真正的颓废主义者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所以然的。浅薄的人会以为颓废者就是蓬头垢面者、无精打采者、破罐破摔者。这其实是莫大的误解。对颓废主义者做如是想的人,很可能是被地摊上的“相术”手册给搞糊涂了。真正的颓废主义者,恰恰是那些多多少少有些飞扬跋扈的人。真正的颓废主义者绝不轻易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他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因为我们的时代始终在提倡高歌猛进和人定胜天,轻易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从根本上说,就意味着颓废主义者的立即完蛋。颓废主义者坚决拒绝他的时代,他只愿意成为这个时代的旁观者和观察者。而要完成这一身份的构建,有两个必须的条件:足够长的观察时间以及被足够多的人愉快地接纳。因此,表面上的兴高采烈始终是颓废主义者的一贯标记。他的风趣和幽默使他得以吸引更多的人。良心不坏的颓废主义者在心里也有偶尔的歉意:他玩弄了那么多人,那些人却始终把他当作朋友和妙人,并给了他足够多的掌声和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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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颓废主义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些真正的无精打采者、破罐破摔者和蓬头垢面者。和颓废主义者大不相同,他们是因为高歌猛进的势头被打断后,才做出这副悲惨兮兮的模样的。这伙人从来都不是旁观者,也不屑于做一个旁观者。他们自始至终都想做一个勇于进取者。这类人一旦被他人或者命运掐断了支撑高歌猛进的生长点后,悲痛欲绝的神态就出现了。不管他们从前是多么的幽默和有趣,到此刻都会原形毕露得令人同情或遭人厌恶。颓废主义者早已洞穿了这种境遇,所以他从来不把人世间的事情真的放在心上。他来到人间,仅仅是为了尽量多地领教众生相,当然也包括无精打采者、破罐破摔者和蓬头垢面者的所有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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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来说,颓废主义者始终是一个谜。他是怎样成为一个颓废主义者的?他为什么要成为一个颓废主义者?成为一个颓废主义者又有什么好处,尤其是在一个以积极进取为时髦的时代?成为一个颓废主义者的目的是什么?这都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事情。曾经有不少故做深沉的学者和哲人给出了诸多解释,但他们的解释如果说不是可笑的,起码也是言不及义的。因为他们不能令人信服地说明如下问题:即使是领教众生相,又对颓废主义者有什么好处?因此,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永远没有谜底的谜语。不过,我认为,在一个什么事情都能在我们的智力中得到清晰呈现的时代,有几个小盲点简直是太好了。——我乐于看到智力的失败,也乐于看到各种学说的最终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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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颓废主义者是真正的隐士。但这是一种特殊的隐士:他不是居住在终南之巅或渭水之滨,而是穿行在众人之中。哪里人多,哪里就有颓废主义者的身影。他衣冠楚楚,口若悬河,无非是想换取活命的口粮——实际上,颓废主义者离开了人群,也就丧失了自己的身份:时代和他人的滑稽可笑,始终是颓废主义者的养料和补给品。没有值得可笑的人群和可叹的做派,就很难想象颓废主义者还有存在的可能。但颓废主义者并不是要以他人的可笑来证明自己的高明和不可笑。恰恰相反,颓废主义者正是从他人的可笑、可叹上,看到了自己有可能滑向可笑、可叹的危险,并借助这种“看到”把自己的隐士身份保持到底。所以,颓废主义者离不开人群。他感激人群。但他也在骨殖深处看不起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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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颓废主义者当中,释迦牟尼可能是最极端的人物。此人所组建的佛教教团则很可能是最大的颓废主义者群体。和所有颓废主义者一样,乔达摩•悉达多在成为释迦牟尼之后,依然穿行在人群之中。他甚至拒绝接受所有形式的布施。释迦牟尼看到了勇于进取者的荒唐、可笑、可叹和可悲,更加坚定了进一步成为释迦牟尼的决心。很难设想,要是乔达摩•悉达多像后起的沙弥或僧众那样抛却众人、深山静修,是否还会成为释迦牟尼。这样说起来我们都错了,因为我们以为释迦牟尼真的是超越生死轮回的佛,而不是人。事实上,释迦牟尼始终是一个人,是人中的颓废者。而且正因为他是一个彻底的颓废主义者,所以才能成为世世代代被人顶礼膜拜的佛。但彻底的颓废主义者不可复制。他的行为是一次性的。即使今天仍然有人愿意成为彻底的颓废主义者,也是不可能的。乔达摩•悉达多是第一个洞明了这个秘密的人,所以他抢了先,率先占领了这个后人永远不可企及的高度。除此之外,乔达摩•悉达多的聪明还在于:他确实不是一个自私自利者,相反,由于他的善良,所以他才预先创立了一个教团,以迎候那些向往彻底颓废的人。完成了这一工作后,释迦牟尼还给那些向往彻底颓废的人,安慰性地制定了颓废所能达到的各种果位:沙弥、和尚、菩萨……或者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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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颓废主义者都喜欢另一个时代。他只把自己的时代当作隐居静修之地,而把另一个莫须有的时代当作家园。从这个意义上说,释迦牟尼之后的和尚们彻头彻尾地错了:他们一步跨往深山,却悲剧性地忘却了自己更应该和可悲、可叹、可笑的人群集中在一起。许多和尚有偷情、喝酒、吃肉、还俗、娶妻、生子、贪财……的毛病。这不能被看作意志不坚,而要归因于他们忘记了人群对于颓废者的重要性。和尚们看似荒诞不经的行为,实则是人群对他们的愚蠢或性急的报复。没有观察对象的旁观者是不存在的,同样的道理,没有人群可供穿越的隐居者也是不存在的。逃往深山还号称修道,在真正的颓废主义者看来,只能是怯弱的表征。归根结底,颓废主义者的家园就是他寄居的时代——只不过通过他的观察和冷眼旁观,他修改了他存身的时代的涵义。释迦牟尼没有把这层至关重要的颓废理论告诉他的弟子,既有可能是他高估了弟子们的悟性,也有可能是要故意留一手,以便在他死去后,依然可以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他的弟子们在如何丢人现眼。此人就这样在阴曹地府也在继续他的颓废主义行径。他也因此成为唯一一个彻底的颓废主义者,至少是给他的唯一性增添了让人信服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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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真正的颓废主义者,都能很快从人群中认出自己的同类,就像当年的乔达摩•悉达多一眼就认出了阿难。这是一件神秘的事情,其具体的操作方法早已失传,但又被无数的颓废主义者暗中运用。有多少颓废主义者就有多少种运用方式。但也有偶尔的失误。我愿意讲一个小故事来说明这种失误。有一天,我因为无意间冒犯了我的领导,正失魂落魄地走在魏公村的街上。这时迎面过来一个衣冠楚楚的家伙。此人一脸讪笑。他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看我,搞得我以为他是一个同性恋者,因此对他怒目而视,想把领导发在我身上的邪火发到他身上。没想到此人在经过我的一刹那却对我说:哥们,你可以加入我们的队伍,让我们一起放声大笑那些可笑的!我以为他是个疯子,于是不理不睬,径直扬长而去。过了许久,我才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颓废主义者,而且是一个还没有入门的颓废主义者。现在我还明白了另一个事实:在这个假货横行的年代里,颓废主义者当中也有赝品。只是我弄不明白,在一个高歌猛进的时代,颓废主义者还值得冒充吗?这又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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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说邀我入伙的那个家伙是个刚刚入门的颓废主义者,除了他的冲动和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外,还因为他喜欢拣各种边缘开走。要知道,魏公村那条街在我走的时候,仅仅是一条小偷出没、贩毒分子十分猖獗的小巷子。的确,颓废主义者喜欢人多的地方,但同时也喜欢边缘。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把这两件看起来相互矛盾的事情统一起来的。邀我入伙的那个家伙在喊我的时候,很有些装腔作势的做派,本身就是颓废主义者观察和调笑的对象。但更值得调笑的是,他不能同时既行走在边缘,又行走在人最多的地方。他还没有来得及掌握这一技术。他居然以为人少的地方就是边缘。此人的如许行为表明:如何成为一个颓废主义者的秘诀看起来已经泄露了。但这正好是真正的颓废主义者故意性的阴谋:他抛出了一点皮毛,让喜欢附庸颓废的人上当受骗,促使他们以颓废者的面目到处招摇撞骗。此等行径刚好给真正的颓废主义者提供了新的风景、新的观察对象。但真正的颓废主义者这样做确实是出于无奈:我们时代的人太乏味了,太没有趣味了,颓废主义者如果不自己给自己创造可以继续观察的有趣对象,就难以把颓废的行为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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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废主义者差不多都是些食量很小的人。由于颓废是这个世界上最花力气的事情之一,所以,绝大多数颓废主义者都是些干筋瘦骨的家伙,也许只有唯一彻底的颓废主义者释迦牟尼是个例外。如果你在人群中看见一个胖子,我建议你首先要把他从颓废者的行列中清除出去。胖家伙们最有可能是政府官员。因为在我们时代,成为政府官员的条件之一就是能尽量多地摄入山珍海味。颓废主义者对此不感兴趣。他们是食物的退让者,是各种动物的朋友。在通常情况下,同时行走在边缘和人最多的地方,使得颓废主义者疲惫不堪,毕竟他从餐桌上摄入的热量实在太少了。但颓废主义者之为颓废主义者的诀窍就在这里:他从人群的可笑、可叹中,得到了热量上的必要补充。这种补充让他们神采奕奕,满面红光,完全能将过于耗费热量的幽默和嬉皮笑脸做得更为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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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废主义者离不开人群并不表明他不能独处。恰恰相反,夜晚才是颓废主义者最钟爱的时间段落。夜晚是颓废主义者的春天。他躲在屋子里,开始动用某种只有颓废主义者才能理解的语言,动用只有颓废主义者才具有的特殊口吻、语调,记下白天的一切。因此,夜晚给颓废主义者提供了播种和发芽甚至收获的美好想象。颓废主义者就这样在语言中和文字中,得以让自己很轻松地既行走在人最多的地方,同时又行走在边缘上。他从中又一次补偿性地获得了必要的能量,以便他在天亮之前的睡梦中,有足够的力量拜会各种各样的神祗。他甚至梦见自己成了一个彻底的颓废主义者,占有了乔达摩•悉达多的高度。颓废主义者也只有在梦中才能窥见这一高度。这就是为什么这些食量很小的人经过一个疲劳的白天,还要在晚上进行记录的原因。顺便说一句,每一个颓废主义者一生中都写下了无数本日记,但由于他们的语言和我们的语言绝不相同,所以他们记录的具体内容始终不为我们所知。他们的记录只在颓废者的阵营中暗中流传。这就是颓废主义者为什么最终不可能被假冒伪劣的真正原因。那些附庸颓废的人就这样被真正的颓废主义者当作长枪使用了无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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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正的颓废主义者都是骨子里的失败者。他也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任何成功的可能。和其他样态的失败者不同,颓废主义者是笑着的失败者。他失败得越彻底,就越接近彻底的颓废主义者。正是这一点,把真正的颓废主义者和假冒伪劣的颓废主义者最终区分开来。后者不过是想通过冒充,去博取别人的同情,或者干脆把冒充当作韬光养晦的手段,以便在关键时刻施以绝杀,从而有效地猎获成功。真正的颓废主义者对此了然于胸,而且这也同样出于他的诡计:真正的颓废主义者就是想看见那些附庸颓废的人的如许行径,以便从中获得能量。实际上,这是颓废主义者获取能量最不费力的方式。颓废主义者就这样笑着,等待者,观察着,一步步走向他的终点,走向他终极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