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造访此地
怀着一颗忧郁的心
在这里
你激起了我飘渺的想象……
——(苏联)普希金
想事无疑也是需要氛围的。比如,面朝蔚蓝的海,拍打在你脸上的海风的真切感。这种感觉会在你不知觉的情况下,伺机传染到一些事件中,乱麻一般头绪百出的经过,也许就被理清了。于是,才有了这样一幅场景——我们的男主人公坐在蛇城码头的百米长阶上,一边吹着海风,一边想前后几天发生的事。
六天前,老同学张滨给他打来电话,说要来看他。还强调,这是一次“意义深远的造访”。他想,见就见吧。毕业后,也没见过几次。他们两人所在的城市虽相距不远。如今,人人身上都缠着一堆事。李海鸥所在的城市起先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偏僻小城。近几年,却因吃蛇而名声鹊起。在蛇城,你走几步便能发现城市的规划者在有意无意地往这个古怪的方向塑造它。盘曲逶迤的小路、蛇巢般怪异的建筑、大大小小的蛇形路灯,等等。起初,李海鸥看到这些真的有些脊背发凉。后来,他发现见到蛇的机会微乎其微,除了在饭馆里。于是,当初那种恐惧的感觉才慢慢消融在小城仓淡的气息中。张滨说慕名而来,李海鸥也在电话这头故作兴奋:“好啊。”当时他刚下班,正懒洋洋地走过住处附近的码头。
“你们那真有那么多蛇?”张滨问完,电话那头便传来淡淡的笑声。
李海鸥说:“我现在脚下就有一条大的!”
玩笑是为了缓解尴尬。李海鸥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张滨的婚姻一直不顺,结婚,离婚,又结婚。这次的来意虽没明说,但还不就是那点事么?他不想听。不过,老同学,又没办法。他走到家门前,张滨问:“喂,这几年你都踩着蛇回家?”
李海鸥说:“是啊,我这就到家啦!”
这时,听筒里隐约传来一句:“让它在外面消失……”李海鸥莫名其妙。最后,张滨仿佛来了什么事,急急地说:“不说了,见面再说。你来码头接我……”就在李海鸥把钥匙插向锁孔时,电话挂断了。
两天后的那个下午,随着船的靠岸,他们见了面。
“看啊!”张滨指着远处,对李海鸥说。“不是一般货色!”当时,他们已坐下休息一会儿了。他们没有在码头稍作停留,就匆匆离开了。天气太热了。下午三点,咖啡馆西北角靠窗的位置上。或者,咖啡馆里的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看见她。树林形成了一道天然背景。她的身影在稀疏的林叶间隐约浮现时,不露出艳羡目光的人反倒是可疑的。她那么夺目。
他的忽然造访,果然是离婚前的逃避手段。李海鸥看着对座的张滨想,自己猜对了。他说,我老婆失踪一段时间了。也许,也许,在外面有人。
“这种事你不好瞎猜的……”
张滨侧着身,目光依旧留在那女孩身上: “那女的……”
直到,一声尖锐的叫喊响起,他们才暂停话题,和很多来这休息的人一样,调转脑袋看过去。女孩从树林跑到咖啡馆的速度很快。大家还来不及掩饰自己的暧昧神情,女孩已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了。
虽然,她显得有些狼狈。不过,张滨还是在说:“不一般,不一般!”他说完,女孩刚好在东边角落坐下。
李海鸥扭头看:“是不错。”
“上学时,你就这样。喜欢,也从不说出口。我就是因为说得太早才结婚,又离婚。冲动不好。”
“你这次也不要冲动!”
张滨看着东边的角落:“你猜她是做哪一行?”
李海鸥知道这家伙色性依旧,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个我不知道,住的地方给你安排好啦。”
李海鸥一个人住蛇城。可他不想让别人去他的住地。这是他学生时代形成的习惯。那时,他在学校外租了一间房,直到毕业也没有人去过。要好的同学完全被蒙在鼓里。张滨对此不以为怪。于是,他一边点头,一边接过饭店的名片。然后,两人就开始喝咖啡。李海鸥几口便喝完。杯子往桌上一摆,他人猛然站了起来。张滨不及反应眼前这一切,他的视线已被引向了那女孩。
李海鸥弯腰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女孩眨了几下眼睛,似乎是想了下,就和他一同走出了咖啡馆。出咖啡馆时,李海鸥跟愣愣的张滨,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然后,才转头问:“去哪儿?”
女孩儿不说话。
李海鸥又问:“那你叫什么?”
女孩儿想了一下,说:“就叫我露西吧。”
“好吧,露西。其实……我也不知道去哪。”
他们经过树林来到马路上。刚才,我是说当露西抬起的右腿没来得及落在地面时,她眼前的确出现了一条蛇。它“嗖”地闪了那么一下。她没敢踩下去,把抬起的腿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差点儿让她摔倒。露西形容说,那心就像触电,呼吸困难,真的,真的,我都窒息啦。
“假如,你踩到那条蛇会怎样?”她问李海鸥。李海鸥却没答话。“我要是踩它,它会咬我吗?”她拍了一下李海鸥的肩膀,“万一蛇有毒呢!”李海鸥还是没理她。
在这个季节的蛇城里,到处都有人提蛇。小城早已被蛇名淹没。太多的有钱人慕名而来。李海鸥吐了一口烟,说:“露西,这里怎么会有蛇?就算有,你忘了蛇不都是有毒的!”露西听不到想要的回答,便扭过头去,不说话。李海鸥叫了声,她不动。李海鸥说:“我朋友很关心你是不是做小姐的?”她回头,回答的样子很无所谓:“你朋友的关心真多余。”她从马路的一侧,向着奔驰而来的汽车跑去。李海鸥愣在那里,叫第二声时,露西似乎早已料到。没等他再说话,她便提议带他去个地方。
之后,他们被一辆出租车载着奔驰在了弯曲的山路上。司机问去哪里。当露西说出地点时,他轻声笑了起来。
这条路是通向山顶蛇庄的。蛇庄并不是养蛇的地方。那是一个高档疗养区,招揽着四面八方的有钱人。他们来到小城后从不会在山下多做停留,而是一路奔向山顶。蛇庄以令人毛骨悚然的“龙凤汤”而扬名万里。李海鸥曾听人描述它的制作过程。那时他刚来小城不久。据说制作这道汤需要一条眼镜蛇和一只母鸡。
“老板娘戴着皮手套从铁桶里揪出一条重约0.5公斤的眼镜蛇。大厨逮来母鸡。它闻到眼镜蛇的气味,羽毛立时根根倒立,呆若木鸡。眼镜蛇闻到木鸡的气味,颈部瞬间膨胀,片刻后,猛然张开嘴,用力咬向母鸡。母鸡惨叫,鸡冠由红变暗,半分钟后,便耷拉着脑袋栽倒在地。趁母鸡体温尚存,大厨赶忙提到厨房去放血、去毛。眼镜蛇也在这时被活活丢进锅中。熬煮一宿,鸡肉蛇肉混为一体,‘龙凤汤’就做好了……”
这道汤对于小城的人来说,似乎一直自存于谈话中。并非人人都亲眼见过。李海鸥也觉得这不过是传说。小城人很少去山顶,多数人只在山下生活。城市外围是海,海上飞着不同的海鸟。海鸟不时从蛇庄的上空掠过,留下持久的鸣叫。李海鸥当年坐在海边看着山顶的群鸟想,自己被分配到这个地方来,多像其中的一只啊。而山顶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多年来,李海鸥这是第一次上山。与身边表情冷漠的露西相比,他的激动溢于言表。他们不说话。路程逐渐缩短,司机扭头看他们几次,然后每次都会露出那种诡异的表情。李海鸥明白这家伙在想什么。不知行驶了多久,车在一个欧式的大门前停下来。
露西付车费时跟司机说:“等我们下!”
司机朝大门刻有大蟒蛇的门柱看了看:“这么快啊?”
当时,李海鸥正接着张滨从饭店打来的电话。他问蛇城哪里的妓女最好?李海鸥说有一条街。因为碍于外人,他并没具体说是哪条街。他早就听人说过,沿着码头边那条弯曲的路走十分钟,便会看到一个蛇形的路灯,那就是了。匆忙放下电话的李海鸥抬头时,看见露西看着他。“是我朋友,他想……”话没说完,便被她抻下车,“咱们走!”
大门里是一片草地,向东拐两个弯,几盏蛇形路灯便会出现在你眼前。林中藏着一座白色的洋楼。园中的花草散发着奇异的馨香。李海鸥站在园中抬头看了看天空。此刻,天上空无一物,海鸟的叫声在很远的地方盘旋。这和他的设想有些出入。
“跟我来。”露西在他面前打开白色洋楼的大门。他跟着她走上二楼,进到了左边第五个房间。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躺在床上,歪着脑袋,盯着窗口,口水流满了枕头。窗外有经过树枝篡改过的黄昏的光线洒进屋子了。露西冷冷地说:“我男人。”
李海鸥茫然地“哦”了一声。
“这是……”
“你聋了?是我男人!”
“啊?”李海鸥惊叫一声。
“最好的三年都给了他。他终于和我结婚了,一年就车祸了。然后,我这儿就像蛇一样冬眠了。”说话时,她手摸着心脏的位置。“现在想他老婆人挺好的,也挺漂亮。很幸福的一个家。我当初真够狠的……”
露西站在床边那片冰冷的黄昏之光里。李海鸥朝她走近几步,又侧脸朝床上的男人看了看。
“可以治好吗?”
露西笑着将窗帘拉上,房间立刻沉入一片黯淡。
“我们走。还有你。药……”
“刚给他吃过。”
小保姆随他俩出了房间。李海鸥跟着露西下楼,她留在蛇庄,穿过花园,走入树林。出了树林便来到通向大门口的石路。石路几乎是爬过那片草地的。他们沉默着走在上面。
露西把李海鸥送到了大门口。那辆车停在那里。
“你自己走吧。”
面前这个女人的冷漠,对李海鸥来说,就像咖啡馆里的热络一样。他从容地接受了。“这没什么。”他跟自己说话的同时,目光深锁在她身上。这个女人有着蛇一样的身段,这个女人有着变幻的表情。这个女人忽然吸引了他。他走向出租车时,满心犹疑。事实上,他当着张滨走过去和她搭讪,不过是一种表演。如今,这个表演像司机不言而喻的眼神一样真实。
他有些恍惚地拉开车门。
“电话号码给你,以后……”
露西没有拒绝,只说:“好,可你不要期待。”
“放心。”李海鸥说完上了车。
弯弯曲曲的山路从黄昏中斜划而过。山顶的风跟着汽车一路呼啸。路像一条光滑的蛇一样,从他身边滑过。窗外飞驰的风景中,大量抖动的花草让人忍不住怀疑里面是否藏着蛇。万蛇出动,草声阵阵。李海鸥摇开车窗,想起关于小城的广告语。他打了个激灵,而后被什么抓住脖子一样,迅速转头。当然,他什么也没看到。他本该在出租车距离蛇庄门口百米左右时就开始这个动作。那时回头,他会看见露西,会看见她妖娆的背影。而此时,夜色已降落下来,露西不见踪影。李海鸥看着前方默默地问自己:“你信爱情吗?”
大海的声音在耳边轰响。车过转弯,驶上码头街时,大海就在灯光下绸子一样,悠悠飘动着。车在他预定的那家饭店门前停下。张滨不在房间。李海鸥不得不一个人回家。刚开门,手机就响。他以为是张滨打来的,接起来:“你……”然后,听了一会儿,“我年轻时相信过爱情。”是露西的电话。
“你现在在哪儿?那间咖啡馆……”
当她说出“我和他也是在那里相遇的”,李海鸥下意识地挂断了电话,慢慢地,让一对手臂摊在黑暗里。
“这女人不同于处过的其他女人。”他想。
只能用爱情的幌子来解释。李海鸥以最快的速度跑去找露西。他们期待着对方,所以相视而笑。露西的目光和他想得一样,与其他女人截然不同。尤其在这时,他觉得那种沉湎往事时才有的目光深深地盯着自己是很美妙的一件事。
他们坐了一会儿。露西没有说起电话中的“他”,而是问到了李海鸥的朋友。“哦。”李海鸥这才忽然想起什么。
“那是我同学张滨。”
“他不了解女人。”
咖啡喝完。李海鸥带着露西走出咖啡馆。
“去哪儿你还不知道?”
李海鸥笑着伸手打车。十五分钟以后,他们进了一家宾馆。电梯上升的过程中,李海鸥试探性地摸了摸露西的后背。他等着对方的反应。或者说,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李海鸥准备好了被拒绝时不要做出太尴尬的表情。然而,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捧住他的头,像蛇吐舌头一样吻住了他。
他们的身体在房间里纠缠。照理说,当李海鸥抱起她放到床上,她不该转过身抱住自己,对气喘吁吁的他说:“还不能……”
“我身体里有一条蛇。”露西说。
“……这太快。”露西又说。
李海鸥的下身很快曲垂下来。
“我做了他三年情人。终于,他老婆同意了。后来有一天,他开车去找他老婆……”
李海鸥将她放开,坐在床边,点燃一支烟。抽完了,他说:“我走了。”露西一动不动。李海鸥在海风吹动窗帘的声音中离开了旅馆。露西的肩膀开始颤抖。
李海鸥回到住处,这里没什么人来过,这是他的习惯,很多人见怪不怪了,毕竟是他家。当然,李海鸥也很少走进别人家。他觉得不安全。只有在自己家,一个人,他才能睡着。这一天,刚要睡着,张滨的电话就把他吵醒了。我想知道你在咖啡馆跟那女的说了什么?我,我没找到你说的那条街。你哪怕让我做场春梦呢!张滨醉醺醺地挂了电话。其实,李海鸥没跟露西说什么。可结局你们都看见了。
天气不错的小城之夜,有各种声响混在呼呼的海风中,从黑暗的海面上弥漫四方。星空黑沉沉地覆盖在数条弯弯曲曲通向四面八方的道路上。此刻,行人寥寥。李海鸥出现在这时,晃着背影,一边走,一边抬起了头。他停在那里,被零星的行人越落越远。这样的天空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所以,他默默地向天空伸出了手。拥抱一个人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过了一会儿,肚子咕噜噜叫起来。他这才想起还没吃饭,现在是有点儿饿了。
他从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夜市里。夜市的人都在吃着喝着,没人注意到他选了一个角落坐下来。只有服务员很快端来了花生米和啤酒。服务员热情地推销:“来份蛇羹吧,滋补身体!”
李海鸥说:“过敏。”
没多久,服务员又走了过来,殷勤的笑容在他抬头时从那人脸上立刻荡漾开来。
“要不,来份烤蛇?”
他摇了摇头,为了防止再次被打扰,他越吃越快。在这里工作有段年头了,这还是他第二次到这里吃。说不上为什么,他不喜欢这里。
关于龙凤汤的传说,他就是在这里和同事们夜宵时听说的。然后,他回家睡觉被噩梦惊醒了。以后,别人约他,他通常都不来。他跟别人的解释是过敏。别人问过敏什么,李海鸥就会告诉他,蛇。
这家餐馆聚集了很多小城人,蛇庄的人却从不会光临这里。吃完后他从夜市匆忙穿过,沿着海岸,拐上一条路。
第二个女人在这里叫住了匆忙走路的李海鸥。
“能陪我说说话么?”眼前这个中年女人说话的语气十分诚恳。
李海鸥看着她,仿佛看到了露西。她们的轮廓在路灯的照映下一会儿重合一会儿分开。那眼角眉梢真有些相似。
他揉了揉眼睛,然后点了一下头。其实,自从蛇城繁荣起来后,这种女人便从各处涌进小城来。他见过很多,常常有陌生女人在晚上叫住他。不过他没什么兴趣。他觉得这是她们的生活。
但这一天,他仿佛被这种生活诱惑了一下。他鬼使神差地问多少钱?女人不好意思地说:“一百八。”他说:“好。”
女人招手,让他跟她走。
他们一前一后拐入一条窄巷中。前面是一条灯光稀疏的小路,路两边黑兮兮的墙影朝路面压过来。李海鸥抬头看了看天,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又大又圆。墙后有一片树,他们走着,月光不时从树缝中钻出来,亮成一片。李海鸥满怀诧异地走向一个陌生的情境。
“别有洞天啊……”李海鸥跟着女人不停地转弯,最后推开一扇门,一家旅馆出现在门里。
一个老妇人坐在掉漆的柜台里,看他们走了过去。
女人说:“开一间房。”
一把钥匙伴随着“202”的声音放在了柜台上。李海鸥付了账,上楼梯。推开202的门时,女子指了指床,说:“坐吧,走半天了。”说着坐了下去。李海鸥这是第一次喝那么多啤酒。为赶快离开夜市,他喝得猛了点儿。此刻,他忽然觉得头很晕。既来之则安之,李海鸥看到女人模糊的脸在昏暗的灯光里晃动。他挨着女人坐下,拉过她的手。女人把手抽回:“说说话吧。”这引起了李海鸥极大的反感。于是,我们看到他瞪着女人:“你当我有钱没处花?”
“反正都来了。”
这句话又让李海鸥笑了。
“让他们进来吧。”据说,干这个的周围都有打手保护。他这里一有举动,门外便会跑来几个刺青男,修理他。
“你说谁?”女人问。
“算啦。”他不想惹事,赶紧转了一下话题,“聊什么?”他说着,侧躺在床上。女人轻轻地躺在了床的另一侧。
“我儿子去上大学了,但学费还没交。我不想让他贷款,我怕他被人瞧不起。听说你们这里盛行这个,我们那边管得很严……我是不得已……”
“你男人呢?”
“他不要我们了……我现在的丈夫挺好的……他们的钱我都不要……”
“你这是什么逻辑?”
“一本小说就这么写的。我原来喜欢看小说。天天在家看,后来他就有别人了!”
“你以为这是小说?”
“到了这里,我越来越发现蛇城本身就有这个氛围。”
“ 你儿子上大学……”
“我要靠自己。儿子是我自己的!”
李海鸥听得莫名其妙。在这个暧昧的场景里,或者说有点像小说的氛围中,他自己是多么可笑。
“花钱跑到这里来帮助一个陌生女人构造一篇小说?”他想。
这时,最重要的是,由此及彼,他的思念已夺门飞去了蛇庄。
“露西。”李海鸥自言自语。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说假话?”
“这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李海鸥淡淡地说着:“我累了。”然后,把两百块钱放在床头,人便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李海鸥在一层淡黄色的晨曦中醒来,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女人蜷在房间唯一的沙发里,不知是睡是醒。他晃晃悠悠地坐起来,头还有些晕。忽然,女人开了口。她的声音是那么低:
“你可以睡到中午!”
语气听来像昨晚他们干过什么似的。女人说:
“昨晚,你手机响,我关了,响了很长时间。”
李海鸥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便起身下床。
“你睡吧,我走了!”他说。
“请你吃早餐,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女子爬起来。
“我可不是你儿子……”说着,李海鸥下意识地笑了。他穿好上衣,径直走向门口。
女人在他身后说:“我没骗你!”
“你要干多长时间?”
女人说,赚够钱之前,她都在这儿。若想起她,在尽头胡同口站十分钟一定可以等到她来。
最后,女人补了一句:“也许,你出门就忘了我呢。”
“生意好么?”李海鸥问。
“还行。”
“是吗?”李海鸥站在门边,拿出仅剩下的七百块。女人毫不客气,走过来接过钱。问他:“你还没结婚吧?”
李海鸥说:“你怎么知道?”
“烦了来找我吧!”
李海鸥没再说话,打开门走出来。女人听着他的脚步声被门外清冷的风吹散。
李海鸥走在通往海边的路上,打开手机。昨晚的电话是露西打来的。张滨来蛇城已是第二天了。李海鸥联系了他一下,但没有联系上。他准备打给露西,蓦然想起那句“你不要期待”。他问自己,你期待了么?想了想,没有答案。按照露西短信的内容,他去了那个旅馆。两人的见面犹如回放上次见面的情景,电梯的抚摸、床上的纠缠等等。不同的是,这次一气呵成。露西躺在李海鸥怀里给他讲了故事的开头——“从蛇庄出来,我都去那个咖啡馆。每次过树林都没遇上蛇。唯独遇见你那天……”
李海鸥开始抽烟。烟灰从床边一堆一堆地落在地板上。
“我在蛇庄给我男人按摩时就觉得胸闷,心里空荡荡的。到咖啡馆时,还是这种感觉。那天,我走得很急,快出树林时,我看到了它。我感觉它是跟着我从蛇庄出来的。以前或许也跟着,这次却被我发现了。它像个人似地盯着我。”
说到这,露西抢过了李海鸥手中的烟。
“从那一刻,蛇就从那片树林里钻进了我的身体。它在某一时间会突然出现,我没办法控制它。”
李海鸥夺过露西手里的烟扔到地上。
他抱住她。这副光滑的身体忽然变得凉凉的。他怔了一下。“真像条蛇啊!”他想。
“你不能忘了他?”
露西回答:“是。”
“我是一个傻子的替代品?我爱你。”
她很镇定。
“爱我?你爱过多少人?”
李海鸥说不清从小到大自己到底爱过多少女人。
“你说不清吧?你就像个局外人。而我是一个冷漠的局。”
李海鸥和那家咖啡馆有一段特殊的关系。每每总是这样,片片的阳光穿过模样古怪的建筑斜落而下。他都要抬头看上那么一会儿,才会低头走进咖啡馆,并在西北角靠窗的位置坐下,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对着那片在风中抖动着阳光的树林发呆。
李海鸥在蛇城的很多个午后都是这样打发的。
接张滨的那个下午,他之所以大胆地朝女孩走过去,是因为他期待已久。毕竟,他看见她那么多次了,他一直想这么做。有一次,他看见一个男人就是像他那样,走过去,跟她说了点什么。然后,他们从他落寞的视野中消失了。直至,露西再次出现,李海鸥才从悲伤中走出来。
这次造访正是时候。它就像一个开关,意外地为李海鸥蓄谋已久的模仿做了铺垫。其实,李海鸥猜到了开始,可怕的是他猜不到结局。谁知道那条蛇会跑到哪里去呢?张滨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第三天,他终于开机了。他们来到海边的小酒吧,从他们曾经共同的偶像加缪开始聊。后来,说到别人的女人的故事,比如波伏娃、杜拉斯、伍尔夫,还有自己的女人。张滨喝了点酒就这样。
“我其实只要她爱我,我不在乎她儿子对我的看法,我不在乎她……”
李海鸥说:“非离不可么?”
“我现在,我、这里……你知道吗?”
“还好吧?”
“这里、这里就像是……”
后来,张滨倒在地上大哭不止。李海鸥也有点醉。他不去管他,而是斜躺在座位上给露西发信息——
“在蛇庄?”
“我身体里的蛇消失了。”
女人们都热衷于神秘游戏。李海鸥一笑。张滨的哭诉仍未停止,只是谁也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直到他沉默了,李海鸥才走过去,将他从地上扶起。然后,两人坐上车。把张滨安排好,离开饭店,李海鸥迫不及待给露西打了个电话。
他们重复了前两次的情景。最后一步时,李海鸥忽然停了下来。他倒在床上时曾大喊一声。露西抖了几下,从他身下爬出来,看到的是他的手正捂在心脏的位置上。
“你别吓我。”
片刻之后,李海鸥忽然僵硬地坐了起来。
“你别吓我。你要干什么?”
露西试图阻止他穿衣,可试探几次后,她放弃了。
她坐在那里,看着李海鸥穿好衣服跑出房间。除了仓皇的人影,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李海鸥来到海边那条街上的时间,刚好与上次夜游蛇城一样。他想不如模仿前天的自己,在夜市那家餐馆里吃点儿东西。当服务员站在他面前时,他提前拒绝推销:“我不要蛇羹。我对蛇过敏。花生米和啤酒!”他吃完,付账走人,穿过夜市到胡同口就会遇到那个女人。当李海鸥这么做时,那个女人果然就站在那盏路灯下。她激动地说一直在等他。
女人说:“欠你四个晚上。”
“你儿子,上学的……”
“差不多了。”女人说到这里又有些沮丧。
“我可以再给你一些!”
说话,李海鸥在身上摸出为招待同学而准备的一千块钱,递给她。
“你为什么相信我?”
她看着李海鸥说。
李海鸥回了句:“蛇能闻到你的气味。”
这里到处都有人提蛇。
“我……”女人看着远方弯曲的山路。视线沿其中的一条攀爬而上,等了一会儿,她说:“我曾去过那儿。”
那儿是蛇庄。李海鸥转身要走时,女人扯住了他的衣服:“等我以后有了钱……”
“你去蛇庄,进门过一片草地,向东拐两个弯,你会看见一座白色洋楼。一个小保姆出来给你开门。你就说找二楼左边第五个房间里的人。”女人想起什么似的,想和他说,但他无心听,迈开大步,顷刻就已走远。他完全沉浸在一个为自己构造的小说中。女人看着他,看着他,直至看不见。
第四天早上,张滨乘船离开了。即将上船时,张滨看着远处说:“在这儿遇到的事让我明白很多。年轻时,我不相信。你说得对,不只小说中才有……”他走后,李海鸥坐在海边,目送那艘船消失后,他面朝大海,思前想后,想得自己几乎陷入了眩晕。黄昏时,他望望那间咖啡馆所在的位置,起身回了家。
这件事过去许久,张滨给李海鸥又打过一次电话,他说起与李海鸥断了联系的蛇城两夜。他忽然笑说,我还在等她回来。可他没说,他在蛇城,遇见了消失多日的老婆……当时,他没有上前跟她说什么,随便一点什么都没说。
(完)
简历
唐棣,新晋导演、作家。有小说作品发表于国内外纯文学纸媒。2008年起开始电影编导工作。电影代表作有短片集“故乡三部曲”,纪录片《成为这片废墟的记忆》、《迷宫》。被西方媒体誉为国内诗性影像代表人物,首倡“氛围影像”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