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本是平常的事,将它拈出,总有一点自己的想法。
少年读诗,记忆至今的也没有几首,王摩诘的《入山寄城中故人》却烂熟于心,写得固然是好,黄山谷就说:“余顷年登山临水,未尝不读王摩诘诗,固知此老胸次定有泉石膏肓之疾。”魏菊庄也说:“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者也。”诗中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两句,字面简单,意思却深邃,可久久咀嚼,如果少了这两句,或许就会将全诗都忘了。在我想来,那是在山中漫行,溪涧潺湲,看尽林壑幽丽,不知不觉,水声听不到了,该是出山了吧,想不到抬头一望,远处山坳里云气正冉冉而升,则又另有一番景象了。世上的事,人间的情,乃至读书的过程,文章的作法,大凡如此,真有一片化机之妙。它比起杜少陵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比起苏东坡的“山鸟不鸣天欲雪,卷帘惟见白云飞”,确是另有境界的。有人说,这两句诗是摩诘从《英华集》里偷来的,但写得好,嵌得也好,也就不去管它的著作权了。
犹记童年时,老屋附近有个学校,前清时是江苏巡抚衙门,它的北面有个大操场,我就经常溜到那里去玩耍,与伙伴捉迷藏、踢皮球、叉铁箍,玩得累了,就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淡淡的蓝天真是辽阔,白白的云,有的在高天里时快时慢地飘过,有的亭亭不动,团团棉絮似的,有的则变幻着,在孩子们眼里,真是一个童话世界,可以尽情想象它的形状。当太阳落山,草地上冷风吹来,才连蹦带跳地跑回家去。这是我记忆里最早的看云。以后也还看到过黄山的云,昆明的云,古今人对它们都有很好的描绘,可以不说。只说去年深秋,橘子红了的时候,与几位朋友去洞庭西山,站在山脊上,看湖,看船,看村落,看田畴,自然也看云,夕阳里,云成了绚烂的碎锦,桑榆尽染,蔚霞满天,隔了没多久,天色就暗淡下来,回望对面山谷,有白色的云雾正在渐渐凝聚,越来越重,有人说,那不是云,那是炊烟,有人则坚持认为是云,争执不休。我不由记起“水穷云起初无意,云在水流终有心”这两句诗来,有云可看,固然是好,没有云的时候,心里也该是有云可看的。
看云的意思,大约就是如此,也就拿来用作这本拙集的书名。我知道知堂印过一本《看云集》,本来不应该沿用的,但因为向往这样的境地,又懒得动脑筋,就嵌了个“小”字,以示区别之外,我的这一本,文也浅浅,书亦薄薄,免不了一个“小”的,也算名副其实了。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杜少陵的《暮归》来,“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我也年过半百了,虽还无须杖藜,但总该是好好看云的时候了,那就悠着点慢慢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