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菊黄蟹肥,我的食指总会朝着金陵方向痉挛。我对大闸蟹的思念,是一汪决堤的涎,顺长江流域而下,从曾国藩投江的靖港流向洪秀全定都的天京;我的涎如潮水,把阳澄湖固城湖高邮湖的全体母蟹紧紧包围。初夏时节,虽则菊未黄蟹未肥,我却也想去叹一叹民国的月光,巡视一下母蟹卵巢的发育状况。
深夜雕栏玉砌应犹在,似是故人来。京都来的程益中、魏寒枫、老六,连同故都地主老克,开始围炉煮酒。说起人世苍凉,无梁殿里的那些魂灵都从碑石后探出头来,悲悯地望着后世的我们。叶兆言说:南京总是在亡国,总是在屠城,所以南京人学会了醉生梦死。我们怀揣现世之凄凉,从北平和楚地向金陵集结,就是图一次醉生梦死。
吾友魏寒枫之出身,属典型的地富反坏右,其曾外祖父、外祖父均效力过南京国民政府,曾外祖父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教官主任,外祖父是装甲兵学校的少将处长,但小魏子竟是此生头次踏进南京,算是访祖之旅。拍遍碑石,只怕也有他先人教诲过的抗战将士,但他终究满脸空茫。我只去看谭延闿墓庐,我身居长沙,算是半个湖南人,又焉能不望一眼湖湘骸骨。
一地的民国风月。我们游历大马路,过昔日中央银行,想起此处埋过多少金条,过中山码头渡江,想起奉安大典时的国葬,及至到了荒芜的浦口车站,想起朱自清父亲怀里的一兜橘子,更觉乱世苍凉。
金陵多血腥,亦多旖旎。宴中谈及南京有个天堂隔壁酒吧,是一夜情胜地,常有公务员模样的中年男幽怨独坐,桌上放一公文包,等待更加幽怨的少妇。老六当即掷筷疾问:附近可有卖公文包的店肆?晚生这就去买。宴毕,老六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浮现过,像鬼魅般彻底消失,这个《读库》的出版人,只怕要在秦淮河畔散尽千金,脱不了赎裤之命。而魏寒枫也色心顿起,吵嚷着要去逛窑子,东道主只好带他去李香君故居,他在香君罗帐边怔了半晌,拔剑茫然,心魔沸滚,终于一转身去了江苏台《非诚勿扰》的演播厅。
而我在民国的月光下,未遇艳姬,只遇到了一群老兄弟。他们都曾改变过我的生涯,我自蛮荒之地去广州,再去京城,以年迈之躯仍耕种毒草为祸生灵,我的溃逃和死守,背后都有他们的推波助澜。在未知的劫波里,我们只能相望天涯,以游兵散勇的方式,以孤臣孽子的表情,向生活突围。
选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