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秉珠:从意大利面条到烟火制造术

——在卡尔斯鲁厄采访韩秉珠纪实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54 次 更新时间:2011-08-15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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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秉珠  

吴万伟 译

多玩,少工作。

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写到,上帝死后,健康被提升到女神的地位。或许在卡尔斯鲁厄(Karlsruhe)是如此。这里,太阳每年照射1691小时,这使得它成为《男人健康》杂志评选出的德国最佳气候城市的第五名。该市有一座宫殿、公园、动物园,但没有文化景观或其他都市娱乐场所。所以很自然地导致居民热心户外活动,积极的入世(the vita activa)生活。哲学家韩秉珠(Byung-Chul Han)说“如果存在超越生活基本需要的意义地平线,健康就不能被绝对化到如此地步。”但是,卡尔斯鲁厄真的是健康的俭朴的生活场所吗?或艺术和思辨之所?当然,这两种学科得到该市的两所教育机构的优秀教师的大力推广。两所学校紧挨着,一所是艺术和媒体中心(ZKM)),另一所是艺术和设计大学(HfG),虽然位于城市的中心却在没有个性的位置,咋一看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它是拥有不寻常的创造性和智慧的中心。

自1992年以来拥有艺术和设计大学的前工业大楼大厅大得吓人。它慷慨排列的内部橱窗定期展示研究展览设计透视画法、交流设计、艺术史、媒体理论、产品设计的学生作品。一个理论家主导了所有这些以实践为中心的学科:这个大学过去十年的校长彼得·斯劳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因为经常上电视和一系列成功的著作和定期为报纸副刊投稿让他赢得了远远超越学术界的声誉。不过,生活在哲学家之王阴影下是什么样子呢?在艺术和设计大学当了一年半教授的韩秉珠是谁?

韩讲授哲学和媒体理论,虽然人们对这种狭隘的术语保持警惕。毕竟,这所大学的老师在授课内容方面享有很大的自由,按校长的原则,学院聘请的老师并不仅仅是某个具体研究领域的专家而是作家。正是韩秉珠作为作家的能力使得人们最近很难忽略他的存在,虽然他更愿意躲避公众的目光,拒绝接受电台电视的采访。最近一些年他出版了系列丛书,大部分都是在小出版社出版的。去年,他因为一篇文章引起人们的关注,这篇谈到“疲劳社会”(Müdigkeitsgesellschaft)的文章出人意外地成为热门话题,这为他随后即将出版的《暴力拓扑学》(Topologie der Gewalt)开辟了道路。另一本小书《山寨:中国式解构》(Shanzai. Dekonstruktion auf Chinesisch)也刚刚出版。这些书的共同点是用最优雅和最清晰的文笔探讨当今时代最紧迫的问题。它们绝不是学院派哲学通常炮制出的那些玩意儿。

韩秉珠的办公室并没有给人一种主人计划让自己舒服的印象。在一张巨大的绘图桌上只有一台手提电脑和自行车打气筒,他就是骑自行车在公寓和大学之间穿梭。拐角处有两三堆书。韩说,在卡尔斯鲁厄教书的教授很少在那里居住,他自己在柏林也有一个住处。但是,对一个来自像首尔这样的特大城市的人来说,卡尔斯鲁厄和柏林的差别在哪里呢?对韩国人来说,德国和瑞士(他在那里也教书和生活了几年)的一切似乎相对安静。韩秉珠是如何接触德语和哲学呢?他从哪里获得从事学术的能量进行博士后研究呢?这是其他亚洲人很少在德国人文科学取得的成绩。

韩给采访他的新闻记者设置了一些障碍。他不仅友好但坚定地要求我关掉录音机完全依靠手写的笔记而且还拒绝回答有关年龄的问题。他半卖弄半抱歉地解释说,一个人的生日在亚洲远没有在西方那么重要。一个把世界看作循环过程的文化不会把生死看得像西方那样重。亚洲没有西方的创世记叙述,也没有构成社会基础的神话。韩已经触及到他在最近的著作《山寨》中阐述的“去创造化”(Entschöpfung)理论的核心。这是韩自己创造的新词,在德语词汇“创造”前加了个前缀“ent”意思是“离开”,所以这个词大概意思是“去创造化”。中文新词“山寨”最好被翻译成“假冒(fake)”,描述的从表面看是商品世界中看得见的东西如中国生产的手机看起来多少像他们模仿的东西,拥有类似的名字如"Nokir"(Nokia诺基亚)或者"Samsing"(Samsung三星)。从原始产品不断模仿生产出新产品,如名牌商标“Adidas"(阿迪达斯)”,山寨版最初以Adidos开始随后变成Adadas, Adadis, Adis,最好变成Dasida。

假冒这个词只是与西方人眼中的对原型的无耻侵占部分吻合。韩秉珠认为,中国人对原创性的认识是它并非被一次性的创造行为所决定。当一切都在不断变化时,你不能用永久身份之类话语思考问题。通过山寨的镜子,独一无二的原始权威就像冒牌货一样荒谬和愚蠢,如在汉堡民族博物馆2007年展出的中国兵马俑被发现是中国出土文物的仿制品后,德国博物馆觉得受到背叛,愤而关闭了展览。但中国人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奸诈或违法,因为在他们看来复制行为是从前的人物塑像生产过程的持续,不管是古代生产的还是现在生产的,它们发挥的功能是一样的。

再如日本神道教的圣地伊勢神宮(the Ise shrine )。每年都有百万信徒前来朝圣,他们相信这个神圣的建筑已经有1300年的历史。而实际上,这座庙每二十年就要彻底翻修一次。不仅建筑被破坏后重新建造而且连里面的所有珍宝都被取出替换,只要能烧掉的都被烧掉,任何金属也被埋葬在地里。韩说,原件原物和复制品的差别已经不再重要。毕竟,你可以说复制品比原物更接近实际原物,“因为建筑物越古老,它离最初状态就越远。”一个复制品可以修复到“最初状态,尤其是因为它不是与艺术家的主观性联系在一起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接近这个论证思路,把伊勢神宮从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中删掉。虽然破坏和重建的仪式给这个朝圣之地的崇拜价值观贡献良多。人们可能得出结论,西方培养了一种博物馆式的死亡原型的纪念,而东方存在于被循环重复的活着的传统的中心。

韩秉珠站在这两边的那一边呢?他也写过一本有关禅宗佛教的书,因此可以被认为是个欧洲背景下远东思想的特殊代表。他把这个问题推到一边说,“废话,我对亚洲思维真的不感兴趣。我对与任何文化背景都没有联系的思想模式感兴趣。”中国?韩说“中国只是一个借口,是思考和生存的另一模式。”因此,通常的汉学家对这个哲学家的著作不感兴趣,另外,从哲学和历史的角度看,韩的著作太不准确了,但他自己喜欢。在他看来,东方哲学基本上是一个工具,被他用来把紧紧扭在一起的西方思维标准拆解开来或变成碎片。

新造的词汇“山寨”恰恰就描述了一种解构方法。韩说“山寨是去创造化(Ent-Schöpfung)。”它的意思是在西方世界拜物主义之初,在神话、创世和哲学公理之前总有一些别的东西,创造(德语单词“schöpfen”意味着“创造”也意味着“舀”或者“舀取”),存在一个可以填满勺子的池塘。如果放弃僵化的原型、天才、和“从无中创造”(creatio ex nihilo)的概念,我们或许可以朝向更多的思想灵活性。该哲学家希望哲学可以变成一种生产性的游戏,从而产生全新的后果。他建议,“我们都要少工作,多玩耍,这样才能生产得更多。”对天才和原型等概念都懵懵懂懂的中国人恰恰促成了给西方文化留下烙印的意大利面条和烟火制造术等几乎任何发明,这难道是巧合吗?

韩秉珠写了14以上本不同的书,试图挑战把它们搁在单一概念分类架上的企图。他的著作从论述海德格尔和黑格尔的专著到论述全球化、死亡、权力和西方爱情故事等五花八门。2009年来的其中一本书的标题是“时间的味道:拖延艺术的哲学散论”(Duft der Zeit. Ein philosophischer Essay zur Kunst des Verweilens),韩非常聪明地批判了劳动动物(animal laborans)。但报应会降临到书商头上,如果他们把本书放在标题华丽的寄赠书中间的话。后来在有关“疲劳社会”(Müdigkeitsgesellschaft)的文章中,他继续解释了无休止的积极生活压力如何摧毁我们。

在不断提高效率的命令推动下的积极思维的口号令人厌烦,它们长期以来已经渗透到各种励志书籍中。韩从病理学的角度质疑这个创造了“是的,我们能”作为永远“能做”的自信口号的文化,他认为这种文化患上了各种疾病如忧郁、边缘型人格异常、和心身耗竭综合症。这种内在根源问题的起因是积极地看待连续行动的持久效力。我们时代的灾难是志愿性,它已经不再是像从前的世纪一样会导致社会变形的外在的压抑性力量。韩写到“规训社会(disciplinary society)仍然被‘不’这个词控制,其否定性(negativity)创造了疯子和罪犯。另一方面,业绩社会(performance society)创造出躁郁症患者和失败者。”简而言之,当今问题不在他人而在自我(它经常性地强调性地说“是的。”)

危险不是来自外部,不是来自外人,不是因为移民闯入了为无限的自我扩张准备的个人边界。韩秉珠用神经范式(内在的心理内爆)替代免疫学范式(恶意病毒的瘟疫感染)。他说如果当今的奴隶从主人那里获得的成功解放中包括了像奴隶一样工作的主人的话,黑格尔式的主奴辩证法就没有彻底完成。换句话说,如果人人都像奴隶一样工作,那么,无论是主人还是奴隶,每个人悠闲自得的光明前景依然没有实现。只要每个人,包括工资最高的经理因为缺乏外在的满足力量也都是主要与自己竞争,休闲就仍然是可爱的乌托邦。

韩秉珠如何接触德语和哲学的?他怎么成为欧洲的哲学家?谁愿意知道这些,他通过提问来做出回答。或许因为那时候不需要交纳学费,或许因为哲学要求阅读的文献比文学少,而文学才是他真正的兴趣所在。韩国语对韩秉珠来说不过是母语或他在返回首尔时用来和母亲交流的语言。如果你阅读他的著作,很快你就会发现他对德语类似痴迷的狂热喜爱,没有其他哪个哲学家像他这样对德语如此精通。他为什么成为这样一个才华超众的思想家?谁知道呢?30年前他在韩国完成的第一个学位是冶金学,其实就是处理材料的灵活性。

译自:From pasta to pyrotechnics "Play more and work less." A visit with Byung-Chul Han in Karlsruhe

本文最初发表在《文学杂志》Literaturen 7/8月期。

http://www.signandsight.com/features/215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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