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炎:插队杂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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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炎  

初来乍到

挂着拖车的拖拉机载着我们和铺盖行李,一路颠簸,终于在一个破庙前停下了。庙前有棵老槐树,上面挂着一口铁钟。庙门边钉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北旺公社旭日大队革命委员会”。司机朝着我们喊:“到了!都下车。”我们纷纷拎着行李下了车,看着司机突突突地把拖拉机开走了。除了我们,周围空无一人。我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过了一会,从庙里走出一个黝黑的汉子,大约有四十来岁,看起来有些像没长胡子的张飞,一双贼亮的眼睛又大又圆,滴溜溜地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转了一圈,然后说:“跟我来”。我们机械地跟在他后面,自觉地排成两行。来到一排明显是刚刚竣工的房子前,那个汉子向屋内一指:“你们就住在这排房子里,左男右女,八人一屋,进去放铺盖,给你们一泡尿的功夫,放下铺盖就出来”。大约半分钟后,我们又齐刷刷的站在房前,等待那汉子下一步的指示。汉子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开始了他的讲演:“我姓唐,队里专门派我负责知青的政治思想工作。我看过你们每个人的档案,知道你们都是反革命、走资派、资本家的子女。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不是我想教育你们,是毛主席让我教育你们。要是依我自己,才没那闲工夫呢。你们城里人讲立场,我们老农民讲干活。你们的表现,我都看着,我不管你爸爸是刘少奇还是赫鲁晓夫,只要你自己干活不惜力,做人不耍骨头,(注:“耍骨头”是当地的习惯用语,其中包含了耍滑头、耍无赖、好吃懒做等意思。)就他妈的是好样的!你们吃饭先在大队部里吃,每天早上听到敲钟就到队部门口集中,由负责生产的大队长给你们派活。现在跟我去领农具,农具钱在年底分红时候扣除。领完农具去喂脑袋”。

在领农具的路上,我们偷偷给姓唐的起了个外号:“贼大眼”。

晚饭是黄澄澄的大窝头、白水煮老窝瓜。我们端着饭,环顾左右没发现有桌椅,便问:“没桌子椅子怎么吃饭呀?”贼大眼把本来就大的眼睛一下子瞪到了极限: “啃个窝头还要桌子椅子?你以为你是慈禧太后啊!”我们不再说话,各自蹲在地上啃起了窝头。老窝瓜没削皮,有一股子臭脚丫子味,吃在嘴里像是咬一块鞋垫。

床铺是几块粗木板上铺了些稻草,房子没糊顶棚,一仰头就直接看到了瓦。窗子倒是玻璃窗,不过是用一条条裁剩下的玻璃边条拼起来的。屋子的中央放了一个生铁煤炉,煤铲、火钩、通条一样不少,就是没有煤。贼大眼闪身进来,顺手抄起煤铲敲敲煤炉:“俺们老农民可没有煤给你们烧,你们要烧煤,村东边有个煤厂,去管你们的资本家老爸要钱买煤”。贼大眼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煤厂再往东,有条铁路,每到入冬,火车上拉的都是煤,嘿嘿。”贼大眼的脸上再次闪现出诡异的笑容。

第二天,天还不亮就听到了敲钟声,我们没来得及刷牙洗脸就一路小跑来到队部前。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精瘦的汉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旁边三三两两的围着前来领活的村民。精瘦的汉子正在派活:二队一组,去一倾三(地名)刨盘;二队二组,去炮挡(靶场)修渠;三组去猪场起圈……。语速飞快,条理清晰。不一会,村民都各自上工去了,只留下了我们。精瘦的汉子这时才回过头看了看我们说:“以后由我给你们派活,我姓姜。”贼大眼马上接话茬:“他姓姜,就是王八羔子砍掉四条腿,再加个男盗女娼的女。”姜队长理都没理他,接着说:“你们初来乍到,今天就叫魏和尚带你们四处转转,熟悉环境。今天也给你们算工分,按整天工半个劳力计分。”贼大眼马上就接着说:“今天你们算是抄上了,以后谁要是偷奸耍滑就把今天的工分给刨了去。”然后指着一个胡子花白、五短身材、长眉毛的老人对我们说:“这老梆子是俺们村的治保主任,是个还俗的和尚,我们叫他魏和尚。老东西练过童子功,走道嗖嗖的,腿脚慢的还真跟不上。”又转身对魏和尚说:“他们是城里来的孩子,你老梆子走道悠着点,别老跟前边有个大姑娘似的。”魏和尚满脸慈祥,把烟袋锅从嘴里拔出来对着贼大眼来了一句:“你大爷的!前边要是你媳妇,那可保不齐。”

这个村子不算大,全村的土地一分为三,一份为农田,一份种果树,一份是苗圃。除了村子北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外,其他三个方向都被果园和苗圃围绕,绿树成荫,景色宜人。村子里有三大姓:唐姓,齐姓,姜姓。除了三大姓外,其余都是由外来户组成,成分也比较复杂,散兵游勇、还俗和尚、破了产的小本商人、流浪汉等等,三教九流,什么“鸟”都有。

魏和尚果然快步如飞,我们一路紧走,就差小跑了。老和尚话不多,烟袋从不离嘴。带着我们一会钻果园,一会穿苗圃,每到一处就会告诉我们这块地里种的什么,面积有多大。半天时间就把村里的土地都看了一遍。回到队部,老和尚说:“咱们公社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对外叫农场。说农场那是唬老外的,好证明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其实还是农村,咱们还是老农民。咱们村在公社里算是比较富裕的,只要你们干活卖力,挣得就不比城里人少。苦干个十年八年,五间砖瓦房指定能盖起来,娶个媳妇不成问题。”这时姜队长也走了过来,向我们进一步介绍村里的情况:“咱们村里人多地少,你们来了,也算是村里的人。按照政策,每个知青应该有一分自留地,能自己种个菜了啥的。可咱们村的土地情况不允许,所以队里决定自留地就不给你们划拨了,你们吃的菜由队里负责,也就不算钱了。你们要是有意见就提出来,我们再考虑”。看看我们没人提出异议,他接着说:“咱们村有两个能人,一个是老郭,是个老大学生。这么多年一直帮衬着咱村搞经济建设。咱们村里经济条件比别处都好,老郭功不可没。你们以后见着老郭,都要恭敬!村子里你们谁都能骂,就是不能骂老郭!第二个能人就是咱村的书记,是个妇女,姓齐,平时在村里的时间不多。齐书记可是全国人大代表,还吃过国宴呢!甭管是区里还是市里,齐书记可是脚面水——平淌。中南海和钓鱼台的绿化都是用咱村的树苗,引进种猪、拖拉机、脱粒机的指标,给村里通自来水用的水管,都是齐书记从上面跑下来的。以后你们见到齐书记,问问她在国宴上都吃啥菜了——我们问她也不说,我估摸着能和你们说。咱们嘴里吃不着,也过过耳朵瘾。”

午饭依然是黄澄澄的大窝头,菜是酱汤煮西葫芦。比起昨晚的饭菜要好咽一些。吃完饭后,魏和尚带我们去猪场和马厩。来到猪场,首先被强烈的骚臭味熏得反胃,接下来被两头硕大的黑猪吓了一跳。这两头猪长着长长的獠牙,身子长得比马还长,巨大的脑袋,肥硕的屁股,走起路来左右摇摆,一付威风凛凛的架势。魏和尚看到我们吃惊的样子又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种猪,一头八百多斤,一头一千多斤。这俩祖宗可是进口的,是咱村里的宝,在区里都是挂了号的,整个猪场的收入有一半都靠这俩祖宗了”。看看我们听不明白,魏和尚就告诉我们,现在全公社的猪场配种已经施行人工授精了,每年村里卖种猪精子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猪场占地面积很大,一排排猪圈,一口口熬猪食的大锅,一堆堆如小山般的猪粪,四处乱窜的耗子和铺天盖地的苍蝇。

转完猪场转马厩。马厩的规模比猪场小了很多,大牲口有28匹、毛驴两头、大车13挂。魏和尚推开了值班室的门,一个戴毡帽的老汉迎了出来:“哎呦!今儿个是啥日子啊?我这儿也没闹贼啊!还劳烦您治保主任大驾光临!可惜您来晚了点儿,料豆刚喂完,您要是嘴馋,蹲马屁股底下等会儿,兴许能有个消化不良的。” “你大爷的!别没正经!这些是城里刚来的知青,我带他们四处转转。”“又来了一批?那我可得把料豆看紧喽。”老汉嘴上说着,手在炕头哆哆嗦嗦的摸来摸去摸出个纸包,打开纸包往大铁壶里哆哆嗦嗦地倒什么东西。魏和尚一看顿时眉开眼笑:“呵!早就听说你老东西藏着好茶叶,闹了半天藏炕席里了。”“我这可是给城里来的客人喝的,正经的茉莉高末!没你老梆子啥事儿,您先到马屁股底下喝饱了再回来。”“呦!我要是往母马那里跑,你个老梆子还不醋心大发呀?我就说嘛,老东西工分挣得不少,也不惦记找个老伴,敢情是这原因吧!”值班室里的大炕上铺着厚厚的毡垫,我们蜷在大炕上,喝着带铁锈味的高末,听着两个老人你来我往地斗嘴,不由的乐得肚子疼。

扬粪、抬杆、开土包

下乡第一次干的活是扬粪,就是把堆在田边上的粪土均匀地撒满田地。这在农村是妇女干的活。粪土堆旁边的地可以用铁锨铲了粪直接扬撒,远处的田地则需要用粪筐把粪土运过去再撒。半天下来俩胳膊就像是被抽去了骨头,最后连铁锨也攥不住了。眼看着日头已快落到了西山顶上,可还有一半的田里没撒上粪。这时看到已经有收工的农民三三两两地走过来了。“呦嗬!知青队长完不了工啦?我咋看着你的兵都撒巴掌咧!咱嫂子今儿个还不等急了?”一个农民站在粪堆旁咧着嘴幸灾乐祸。贼大眼一个劲地扬粪,头也不抬地给了句:“你见过一出娘胎就会下蛋的鸡么?这些孩子头一回干活,能干成这样就不软了,别站在那儿废话!下来帮忙!”其实没等贼大眼开口,那个农民已经在扬粪了。路过的农民纷纷都下来帮忙,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全部完工。

村边修马路,要埋上电线杆,齐书记设法让供电局就把这活“转”给了村里。我们要干的是把水泥电线杆抬到规定的位置。四个人抬一根,两人抬一头。我和三个青年农民一组。系好了绳子,串好了杠子,三个农民很快就位,剩下一个位置留给我。正要用力,突然看见贼大眼走过来,对前面一个叫秋生的农民说:“你和知青换个位置,你去抬大头。”秋生一脸的不满:“凭啥呀!凭啥我就要抬大头!”“这万一把知青的腰给压坏了,咱们可怎么向人家的父母交代!”“那我的腰不是腰啊?我的腰压坏了咋办?”“你的腰压坏了我养着你!少废话!你找抽呐!”秋生一脸不高兴,很不情愿地和我换了位置。各就各位,随着一声“起”使劲一用力,肩膀压得钻心地疼,走起路来两脚拌蒜。“先放下了!”秋生旁边的那个农民喊了一句。然后从自己肩上摘下护肩,扔了给我。那一天,我这一组共抬了25根电线杆。回村的路上,我的右肩膀子一个劲的往下垂。“嘿!一肩高来一肩低,家中必定有贤妻。”也不知道是谁在后面跟我开玩笑。我连回头的力气也懒得用了,只想着早点睡觉。

后来过了很久才知道,秋生是贼大眼的儿子。

村里把平整土地叫做“开土包”,就是把土山土坡削平,挖出来的土填埋到低洼地带。每到冬天,村里的主要活计就是开土包。村民自愿结合,每人每天以三个立方米算一个工,多劳多得。我和另外两个知青结成一组,每天至少要移走九个立方米的冻土才够基本定额。移走冻土谈何容易,首先要把冻土刨下来。一镐下去一个白点,震得虎口生疼。往往抡了几十镐刨下的土还装不满半箩筐。没办法,改成大锤砸钢钎。一开始,抡锤没准头,不是砸到了地上就是砸到了扶钎人的手上,半天还没过,我们仨的手上都已经鲜血淋漓,幸好都没伤到骨头。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仨一共才开了不到八个立方。第二个星期过去了,我们仨又开了十来个立方。看看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以后就每天摸黑起床,天黑透了才收工,开的数量也每天增多,到开春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我们仨在七天里开了二百多个立方。最后算下来,在这一冬里不多不少,我们仨每人每天刚好三个立方。不过还要说明,我们开下的土有一部分是村民帮我们运走的,所用的钢钎和大锤也是村民无偿支援的。只不过是一个冬天,我们的手指已经从圆柱形变成了长方形,长满了厚厚的老茧。肩膀上也长出了一大疙瘩死肉,任你千斤重担压在上面也不觉得疼了。

看青

初夏到了,果树上开始挂果。一天,魏和尚把我们几个男知青叫到一旁,挨个摸了摸我们的肩膀,然后问:“怕死不?”我们有些奇怪,魏和尚接着说:“要是不怕死,我就去和大队长说说,让你们去看青。”看青就是看管果园,不用干活就能挣工分,况且还有果子可以随便吃,我们几个无不兴高采烈。“老子一出娘胎就没怕过死”“怕死就不是人养的”“黄继光董存瑞哥俩绑一块也没哥们儿胆大……。”我们几个七嘴八舌地嚷开了。魏和尚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可没那么容易!先让我来试试!”话还没说完就动了手,上面一推,脚下一绊,先把老高推了个趔趄。“呦嗬,你小子脚下还有点根,没趴下算不错了。”老高向我们一挤眼“老东西练过童子功!大伙一齐上,看看老东西的童子功长得啥样!”我们一拥而上,在一阵哄笑中把魏和尚按翻在地,七手八脚地扒他的裤子。魏和尚在下面笑得白胡子乱颤: “别闹了!我这就和大队长说去!”老东西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裤带:“你大爷的!都回去听信儿。”两天后,那姓姜的大队长走进了我们的宿舍:“你们都想看青?”“没错!想看!”“你们是想看青还是想吃果子?”“都想!”接着是哄堂大笑。“好!说的是实话。先告诉你们看青的规矩:每个礼拜抓俩贼,少抓一个就别看了。能做到吗?”“要是没那么多贼我们抓谁去?”“贼有的是,就看你抓不抓。你要是想抓,每天都有。”“抓着了咋办?”“抓着了就送到大队部来,剩下的事就别管了。”“这贼要是玩命咋办?”“你说咋办?长着手是干嘛的?就会摸大姑娘?只要你给他留一口气,剩下的事由大队兜着。果园里白天是妇女看着,太阳落山你们就去接妇女的班,天亮后妇女来接班。你们俩人一组看一个园子,看一宿算一个全劳力整日工。”“干了干了!这活儿干得过儿!”我们一起嚷起来。 “别高兴的太早!规矩还没说完呐!咱村里规定有四不抓:第一,老人妇女儿童不能抓;第二,残疾人不能抓,象什么瘸子瞎子呆子傻子都不能抓;第三,有过路的顺手摘个把果子解渴的不抓;第四,前半夜来偷的一律不抓。”“为啥前半夜的不抓?”“前半夜来偷果子的都是些嘴馋的小青年,谁没个嘴馋的时候?吃俩果子就抓人呐?咱们不能干那种不仁不义的事儿!凡是后半夜来的可不是嘴馋,都是想来个大丰收,靠卖果子发财的,专抓这帮人!你们凡是遇上四不抓的,轰走了事。”

我和老高看桃园。桃子分品种,成熟期不同。“五月鲜”最早熟,“岗山白”稍后,接着是“久保”“蟠桃”、最后是“黄金”。我们每天进了园子后先练一阵子抻筋踢腿劈叉甩腰,然后找个儿大的果子吃个肚歪,再四仰八叉地睡上一觉,后半夜再起来。姜队长说的没错,凡是后半夜来的都是成帮结伙,剪开铁丝网整筐地摘果子。我们看看月亮过了中天,就蹑手蹑脚地围着桃园走一圈,看到铁丝网外有人影晃动就俯下身子等着,一会,几块大砖头就从铁丝网外扔了进来,这叫“投石问路”。看看没动静,就开始剪铁丝网,然后一个贼先进来,伏在地上借助微弱的月光仔细查看。先进来的贼都是老江湖,十分狡猾,果园的地都很平整,我们要是趴在地上,贼能看到隆起的身影。每到这时,我俩都会悄悄地站起身来,把一条腿搭在齐胸高的树枝上,一条腿着地。这样,贼看见了我们的腿就会以为是树干。要是两条腿都着地,贼就能看出那是人腿,因为两棵树干不会靠得那么近。等贼确认了没有危险,就会招呼同伴进来“大丰收”。我们专等贼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果子上的时候下手,突然一声大喊,兵分两路,抡起一米多长的白蜡杆向贼阵猛冲,这时盗窃团伙也不知道果园里面埋伏了多少人马,加上做贼心虚,马上会一哄而散,各自逃命。我俩人一个继续连吼带叫,挥杆暴打,另一个则迅速盯准一个落单的贼,一个虎扑将其摔倒,马上锁喉,以防喊叫并迅速拖进树林深处,以免被贼伙抢回。就这样,依照“定额”,每周抓两个,有时候抓得兴起,也超标几个。一个月后,除了我和老高这一组,其他知青都被“下岗”了,回到大田里干农活。而我俩,桃园看完了看梨园,梨园看完了看葡萄,葡萄看完了看苹果,看到最后一茬国光苹果采摘完已是深秋了。

自从看了半年果园后,一直到现在我一看到水果就反胃。

赶车

我和老高夜里看青,白天就没事干。一开始我俩还睡个回笼觉,往后白天就越发觉得没意思。我俩商量一下,找到了贼大眼,说我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白天再干一个工。贼大眼乐得合不上嘴:“你俩终于觉悟了!俺们农民就喜欢干活不惜力的人。你俩夜里干得不赖,可白天也不能整天介睡大觉啊,用你们城里人的话来说,那叫浪费青春。明天你俩自己找姜队长去说就行。”“找王八羔子砍掉四条腿?”“哈哈,这话我爱听,说明你们和贫下中农越来越贴心了。俺们老农民对知识青年的再教育大有成效!毛主席他老人家该放心啦!哈哈哈哈。”

我俩找到姜队长,说明来意。姜队长略作沉思后说:“你俩干得不赖,不过白天再下大田,日子长了怕身子骨扛不住。这样吧,村里还有两挂牛车,你俩一人一挂,不出村,拉点近活。先到猪场装粪往地里送,每天定额四车,算全劳力整日工。多拉多算,超额一车多记两个工分。”我俩互相帮忙,装满两车后一起上路。除了装车卸车费点力,车一上路就逍遥自在,卷个烟炮,侃侃大山。车上装的都是经过沤晒并掺了黄土晒得半干的粪,已经不那么臭了。只要是直路,老牛自己会走,我们就可以躺在粪车上看看蓝天白云,哼哼小曲儿,老牛尾巴一甩,日子悠远。

赶牛车虽然悠闲,可也有坏处,首先是脏。牛这东西不像骡马,牛拉的都是稀屎,而且没时没会儿的拉。骡马撅起尾巴后要过个几秒钟才拉屎,可牛是一撅尾巴稀屎马上就出来,沾得尾巴上都是,尾巴还喜欢一个劲地甩,有时候甩得我们脸上都是。再一个就是慢。开始几天,我们俩还图个清闲,可没过几天,贪心又起,总是琢磨着一天能多拉几车。可是人急牛不急,任你怎么吆喝,老牛就是慢条斯理,气得我俩心急火燎,拿鞭子使劲抽。一开始鞭子还管用,没过半天你再抽牛就瞪眼,不但不快,反而更慢。我们偷偷换了根手扶拖拉机用的三角皮带,抡圆了照牛乳房上狠命招呼。这一招呼不要紧,牛脾气真的上来了,老牛怒睁圆眼,四个蹄子紧紧扣住地面,任你怎么打它一动也不动。眼看着日头一点点的偏西,我俩只能干瞪眼。老高突然想出一个损招:在牛肚皮底下点火!这招还真管用,老牛噌噌地往前蹿。以后只要它站下不走,我们就点火。速度明显加快,而我们一边干活,一边计算着多拿了多少工分。可能是在点火的时候被村民看见了,我们遭到了“举报”。收车回到马厩,姜队长怒气冲冲地站在马厩门口,劈头就是一句:“你们好大的胆!敢点火烧牛!”我们百般抵赖,姜队长一弯腰看了看牛肚子:“肚皮都燎起水疱啦!还不承认!”看马厩的老汉端过一盆凉水,开始往牛肚子上撩水:“这俩兔崽子!咋干出这么没屁眼的损事儿!唉唉啊,我的高末算喂了狗啦!”姜队长一指我们俩:“从明天起,你俩去场院上脱粒机!”我俩灰头土脸地走了。到了晚上,贼大眼突然出现在果园里,找到我俩,瞪圆了眼睛刚想开口,又忍了回去。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叶递给我们,然后他自己也卷了个烟泡抽起来。一袋烟的功夫过去了,我们仨谁都没说话。抽完烟,贼大眼开口了:“有句老话,我也不管是不是封资修的东西,说给你们听。”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从那以后,马厩老汉再也没让我俩碰过牲口。

脱粒

麦收后小麦在场院堆成了山,要抢在下雨前把小麦脱粒、装袋、入库。烈日把场院烤得像个烧热的大饼铛,就是站着不动也汗流不止。两层楼高的的脱粒机摆在场院中央,进料口前可以并排站四个人,我和老高站在进料口左边,两个农民站在右边。脱粒机下面二十几个人不断用木叉把成捆的小麦挑到机器平台上,我们四个就把麦子一捆捆的塞入进料口。随着机器的轰鸣,麦粒像子弹一样被抛向远处,而马力强劲的鼓风机把麦秸吹到一旁。常听村里人说上脱粒机不是人干的活,这回我们真的是领教了。从进料口爆出的尘土瞬间就把我们笼罩在烟雾中,虽然带着口罩和风镜,还是让人喘不过气来。风镜和口罩根本挡不住尘土往眼睛里和鼻孔里钻,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依然泪流不止。每隔半分钟就要用袖子抹一下风镜上的灰土,还要时时小心着别把自己的手被机器卷进去。下边的人不断把麦子往上挑,气得我们边干边骂:“起什么急!死催的啊!”下边的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嘿嘿!大干社会主义,争分夺秒嘛!”不但不慢下来,反而更加来劲,把机器平台堆得不能再满就直接叉起麦子往我们头上扔。半天下来机器的轰鸣把我们的耳朵都震聋了,光看见人张嘴就是听不见人说话。回到地面我们摘下风镜口罩,互相看看对方,除了牙是白的其他通体黢黑,风镜和口罩就跟没戴过一样,往地下啐口痰也是黢黑黢黑的,整个一个无常鬼。我俩走到池塘边,也不脱衣服一下子就跳了进去,洗了又洗,原本清澈的池塘变得浑浊不堪。池塘边突然一阵嘈杂,几个村民抬着一个年轻的村民来到池塘,贼大眼在旁边指挥,两个村民抱着那人的头浸在水里,一放一提并左右摆动,就像是在涮墩布。我们跑了过去,贼大眼说:“没大事儿,中暑了。”涮了几下,那家伙开始咳嗽,两个村民把他平放在地上说了声“没事儿了。”慢慢地那个家伙坐了起来,贼大眼走过去嘿嘿笑着说:“你小子要是再不醒,我们就给你灌童子尿了。”我和老高相视而笑:“咱俩可千万别中暑!就是中暑了也别声张,咱可不能被别人当成墩布!”

晚上回到果园,我俩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天亮,连果子都没顾上吃。直到第二天,啐出的痰还是黑的。

起圈

那个年月农村没有化肥,村里种地主要靠猪场提供肥料。下乡第二年春节过后,我和老高刚从城里回来,遇上的第一个活就是起圈。起圈就是把猪圈里的猪粪清理出来,等来年春天掺上黄土晒得半干就可以往地里送了。猪圈分为三种:母猪圈、小猪圈和肥猪圈。母猪圈都是单间,小猪圈每圈一窝。这两种猪圈需要每天清理,由妇女负责。肥猪圈是一个大圈里养着几十头阉猪,而且是一个月清理一次,出粪量大,属于壮劳力的活。

起圈对于知青来说是个爱恨交加的活。“恨”就不用多说了,那份脏、累可想而知。说“爱”,是因为在猪饲料库里,常有大量豆饼——

我俩先把那些肥猪赶到另一个圈里,然后就开始干活。那年的冬天非常冷,可也没把圈粪冻透底,上层冻得硬邦邦的,下面还是软烂粘臭。先要用洋镐刨开冻层。随着洋镐落下,屎尿冻成的冰渣飞溅满脸,连嘴里都是。头一次尝到猪屎的味道,又咸又苦又涩。接连往地上啐了两口,用袖子擦擦嘴接着刨。下一次学了乖,洋镐下去的时候把脸扭开,嘴里倒是没有了,可半边脸上还是溅满,溅到耳朵眼里袖子也擦不到,索性就随它去了。干这活最忌讳俩人说话,一说话分心忘了扭脸,又是一嘴猪屎。冻屎冻尿清走后,剩下的软货更难弄,铁锨一下去就被粪泥紧紧嘬住,想把一锨又粘又重的粪泥铲起来需要先弯腰蹲腿,两只手紧紧握住锨把,然后用腰腿的力量慢慢地往起拱,非常累人。一天下来感觉都快要虚脱了。

中午我俩靠在猪圈墙边啃窝头,满嘴都是猪屎味儿,怎么漱口也不管用,只好先拼命啃咸菜除臭。咸菜啃完了,冰冷的窝头实在难以下咽。我俩趁着中午没人,偷偷溜进了饲料库偷吃豆饼。豆饼是油料作物榨油后剩下的料渣,用机器把料渣压成两寸厚、井盖大的圆饼,坚如顽石。把豆饼砸碎,泡软、煮熟后就可以喂猪。豆饼分为三种,黄豆饼、花生饼和黄豆花生混合饼。我俩进了料库后先要找出花生饼,因为花生饼最好吃。单凭眼睛看根本没法区分,但是有一个非常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看哪一块饼被老鼠啃得最多,哪一块一定就是花生饼。一块豆饼重40公斤,我俩在料库翻腾半天(又是干了回体力活),找到一块边边角角被老鼠啃花了的饼,掸去灰尘,拿斧子把它砸碎,检小块的放进嘴里细嚼。老高一边嚼一边对我说:“太香了!太好吃了!我估摸着中央首长每天也就吃这个了”。我笑得一口豆饼渣都喷了出来。吃了豆饼解了解馋,下午还要接着起圈。我俩在衣服口袋里装满了碎豆饼,准备晚上继续享用。

起圈干了三天,总算把四个肥猪圈都起完了。算算这三天里我共挣了三十六个工分,折合四块六毛八。可是三天磨漏了一双解放鞋,也差不离是这么多钱,这活儿算是干赔了,也就是落了口豆饼解解馋。

小方

小方可不是流行歌曲里唱的《小芳》,是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他不是农民,是在村里供销社上班的员工。供销社里只有小方一个,进货、销售、盘点都是他一人,只有每到月底上边才来个人审计一下账目。小方总是穿个蓝布大褂,胸前系个白围裙,头上戴个蓝帽子,人长得眉清目秀,像个姑娘。村里的供销社和城里的商店不同,村民买东西可以赊账,大到水缸、煤炉,小到一针一线都可赊账。每个月供销社把村民的账单都交给大队会计,由大队财务统一垫付货款,到了年终结算时再从村民的收入里扣除。供销社每周进货占了一天,小方休息一天,营业五天。

供销社是我们知青最爱去的地方,因为柜台里时尔会摆出糕点。虽然品种不多,也就是江米条、排叉、桃酥等三四种大众货色,而且大多被耗子啃过,然而对我们来说却是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由于农村户口没有粮票,要买只能花高价(当时称为议价)。知青们不管那些,先吃了再说,反正是赊账,只要在账单上签个字就行。不等小方打包就在柜台前三口两口吃光了。有一天,我们几个又聚集在供销社,看着门前来往的马车,不知谁说了一句:“看马屁股多肥啊,真恨不得扑上去啃它一口!”那个年头知青馋肉都馋疯了。小方搭话:“下次进货我可以进一些猪头肉,你们要不要?”“要要要!挑膘肥的进,越肥越好!”“好吧,我记下了。不过照你们这么吃,年底分红就剩不下钱了。”“剩不下就剩不下,管不了那么多啦!”小方没有食言,真的进了猪头肉。不过对于知青,每人每天只卖二两,多了不卖。有了猪头肉,我们食欲大增,窝头夹猪头肉吃起来没够,那一个月,我算算自己差不多吃了一百斤窝头,我们给小方起了个外号“大救星”。我们的床铺下塞满了从果园弄回的果子,见到小方就塞给他几个。小方到底是个良家,和知青就是不同,在接我们果子的时候,白净的小脸都会红起来。

转眼到了中秋。城里,每年会把正月十五卖剩下的元宵冷冻起来,等到中秋节再批发给农村供销社。小方也进了一批元宵。我们每人称了2斤,借小方的锅就在供销社的后院煮了起来。那个时候还没有速冻技术,元宵经过长时间冷冻,煮出来都是黄澄澄的,像是黄米面团子,但我们知青可顾忌不了那么多,甩开腮帮子大吃起来。看到我们狼吞虎咽,小方惊得直咂嘴:“我的老天!每人六十个元宵十分钟就消灭了!人家吃元宵都是一个元宵咬三口,你们倒好,一口就是仨!”元宵吃得风卷残云,汤也喝得锅底精光,有人仍然意犹未尽,索性把大锅端起,把脸趴在锅底里再舔一遍。小方看着都笑弯了腰。

小方晚上就住在供销社,凡是村民急用东西的都会去敲小方的门,小方也从不嫌烦。我们有时在天黑后会到村边的树林里支起沾网逮麻雀,和小方混熟后也叫上他。等着月亮升起来,在签松(注:签松是当地人对侧柏的称呼)林子和月亮之间悄悄地把网张开,然后拿个木棍对着树林子一通乱敲,熟睡的麻雀一时惊慌失措,扑愣愣地都朝着月光飞,一头栽进沾网。每次下网的收获,少了也有二三十只,多了能有百八十只。接下来就是掐死,揪掉脑袋,嫌拔毛太费事,索性连皮一起扒掉,再开膛挖去内脏,也不洗,点起火堆,就地烧烤。每当看到麻雀纷纷撞到网上,小方就会兴奋得手舞足蹈,在我们忙着揪脑袋扒皮的时候,小方捡来柴禾,升起火,并捧来一包大酱,和我们一起啃烤麻雀蘸大酱。篝火映红了我们的脸,看着从烤雀身上滋滋地冒油,心里头那一个叫滋润,所有的伤心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此时就是给个县长都不换。我们各自卷了烟炮,也递给小方一颗。小方吓得直往后躲,嘴里结结巴巴地说:“我爸不让我抽烟。”“那你爸让你吃我们的果子么?”小方低下头,默默地把烟炮塞进嘴里。

吃饱后,懒劲上来了。我们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望着天边的明月,又有些感到惆怅,不由得唱起了知青歌曲:“金色的学生时代呦——伴随着青春的忧愁一去就不复返………..”小方一言不发,歪着头仔细地听。

齐书记

一天晚上,齐书记推开了我们的门。齐书记五十来岁,完全不像个农村妇女,身上披着一件呢子短大衣,口袋里还别着杆钢笔,一进门就满脸笑容,先看看火炉的风挡,又仔细看了看铁皮烟囱的接口,然后瞥了一眼堆在地上的煤块,笑眯眯地问:“去干铁道游击队啦?”看到我们只笑不答,就说:“其他公社有知青从火车上摔下来,摔死了,多可惜啊!能不能想想其他办法?”我们依然笑而不答。齐书记接着说:“我看见女知青宿舍里也是硬煤,算你们还挺仁义。”“咱们农村的生活条件是比较艰苦,农民全靠没日没夜地死干,才能填饱肚子。你们到了这里就和在家里不一样了,你们往后都要娶媳妇生孩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嘴馋了?谁不馋!可也不能图个一时痛快就瞎造化。你们知道娶个媳妇要花多少钱吗?我来给你们算笔账:盖房子起码要五千砖三千瓦,三根柁八根檩,少说也要二百根椽子。自行车总要给新娘预备一个,锅碗瓢盆、暖壶簸箕、被子褥子、枕头炕席,哪个不要钱?新衣服总要置两套,要关心国家大事和听个小曲啥的,还要置办个收音机,这还没算上婚宴和彩礼。你们想想,钱从哪来?还不是平时一点一滴攒下的!咱村里也有好吃懒做的,老大不小的连媳妇都娶不上,咱村里就没人把他当人看。不管你们恨不恨我,我已经关照了小方,以后不是过节,就不准卖给你们点心熟肉!排叉香不香?留神把媳妇香没了!你爸爸再有钱,那是你爸爸的钱。你爸给你多少钱,我们管不着,可你们也算是大老爷们了,老爷们起码的也要自食其力啊!这个我也不多说了,自你们来后,我也一直没得着空和你们聊聊,从今儿个起,你们没事就到我家来坐坐,我就是不在家,老头子也在,别的不敢说,5毛1斤的高末管够。”齐书记说话一点没打官腔,这是我们没料到的,因为我们以前可是常听齐书记和公社来的人打官腔来着,说起话来就跟副总理差不多,一套一套的。这会儿“五毛一斤的高末”一下子把气氛放松了。我们开始七嘴八舌起来:“齐书记,听说您吃过国宴?跟我们讲讲。”“国宴是吃过,那场面还真叫人开了眼。光宴会厅里的服务员,那一个个的水灵!穿着带花边的白衣裳,就跟一帮白蝴蝶儿似的。”“甭说蝴蝶儿啦,说说吃啥菜吧”。“满桌子的菜,咱也叫不上名字,就是想吃也不能叫人家说咱们农民不开眼不是?忍住了没怎么夹菜,饿着回来了”。“总不能一点没吃吧?吃了啥就说啥嘛。”“嗨!甭提了,现了个大眼!我身后站着的那个白蝴蝶儿看我不夹菜就帮我夹,给我的小碟儿里布了一个圆不溜秋的白疙瘩。我还问旁边座儿上的那位:“国宴上的鸡蛋怎么麻麻嗒嗒的?”身后的白蝴蝶儿都乐出了声,告诉我说那不是鸡蛋,是虾圆子。我咬了一口,嗬!那个滋味儿真叫好吃啊!我都舍不得往下咽,剩下半个虾圆子含在嘴里就出来了,低着头紧着往外走,生怕遇上首长和我说话。”看到我们哈哈大笑,齐书记也边笑边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小命儿就更要紧啦!”又抬头看看房檐说:“这房顶可不太结实,上边要是积雪多了,可要及时扫下来。马厩院子里有几根长竹竿,村里也没大用,你们拿回来晾个衣裳够个高儿啥的用得着。”说完就走了。

自打那以后,“铁道游击队”有了新武器,长竹竿子大有用场!山西的优质煤,把炉火烧得通红。

老郭

很少能见到老郭。老郭的皮肤很黑,总带着一副黑边眼镜,脸上有着很深的皱纹,看不出老郭的实际年龄,估摸着总有五十来岁了。老郭总是深居简出,也不怎么和知青说话。我们只知道在大队会计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一个套间,老郭经常在那里。我们没有进过那个房间,只是闻到过从那个房间里飘出来的茶香。老郭的家就住在我们宿舍的后面,那是齐书记特定分给老郭的,是村子里最好的房子,全砖全瓦,比别家的房子都要高出一块。一个大院子,院门永远紧闭。老郭有一儿一女,都在城里上学。每到寒暑假,儿女就会回到村里。儿子叫小弟,也就十四五岁,女儿叫小妹,年龄和我们相仿。小弟经常会到我们宿舍里玩,我们给他果子吃,小弟从来不吃,说:“我家里有着呢”。有时候小弟在我们宿舍玩的时间长了,小妹就会过来,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叫小弟。别看老郭其貌不扬,小妹倒是长得亭亭玉立。我们叫小妹进来,她总是笑着和我们打个招呼,但从不进我们宿舍。小妹到底是在城里上学的,和农村姑娘就是不一样,非常讲礼貌。我们有一次问小妹:“你爸爸每个月挣多少钱啊”?小妹显得有点紧张,说:“我也不知道”。我们回过头来问小弟,小弟倒是口无遮拦:“队里每月给我爸开九十多呢。”小妹急忙拉着小弟走了,往后小弟就不怎么来我们宿舍了。有一天我们和贼大眼聊天,问起队里给老郭开九十多块钱的事,贼大眼告诉我们:“老郭其实是个下放的右派,是个解放前的老大学生,学经济的。这些年一直帮衬着村里搞经济建设,是咱们村的诸葛亮。咱们村里果树和苗圃占了一多半,还不是老郭出的主意!老郭和齐书记俩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老郭出了主意,齐书记就到上面跑关系。上边本来说是以粮为纲的,所有的土地都种粮食。可种粮赔钱,种的粮越多村里就越穷。老郭叫齐书记吃国宴的时候拿了几个大桃,分给宴会厅里的服务员,和服务员照张相,然后就回来往外吹风,咱村的水果上了国宴,有相片为证。”

“原本咱们村里没有苗圃,那年齐书记在市里开会时,听到园林局的代表说钓鱼台国宾馆里急需绿化用树苗,就回来和老郭商量,老郭出主意马上找到园林局把活应下来,接着全村的大车连夜出动,到外地买了树苗回来,直接拉到了园林局,一分钱没要,说是兄弟单位相互支援。回来后就往外吹风,钓鱼台和中南海里的树苗是咱们村的苗圃提供的,有园林局作证。齐书记是人大代表,在上面熟人多,面子大,公社都是知道的。所以咱们村种果树和苗圃,公社里也支持。现在园林局只要需要树苗,都会找齐书记,咱们村里光苗圃这一块就是一大笔进账。”

“咱们公社最高的工分值是每个工分一毛五,有两个村子就是这么定的。每个工分一毛五,可是每工最多定在五个工分。你就算再能干,每天挣上个七毛五也就到头了。老郭出主意,定工分别冒头,抢打出头鸟。每个分值定在一毛三,工分则下有定额,上不封顶。日工超出五个工分以上的部分,队里一律先记在不参加劳动的老年人、家庭妇女和残疾人的名下,等年终分红的时候再按劳力每人实际干活多少划拨。这样在上边看起来咱们村的工分不属于冒尖的,也就没那么多参观团来捣乱了。”

“村里准备装上自来水,机井打好了,管材备齐了,老郭出主意先别动工,在农村装自来水,咱们村还是头一个,冒这个头要慎重。等村里两个复员军人回村后再开工。等过年那两个大丘八回来了,村里就让那俩人负责这事。其实东西早就准备好了,也就是使使那俩丘八的名儿。齐书记对上面吹风说咱们村如何重用复员军人,复员军人如何利用在部队里学到的知识积极改善农村面貌。当时公社里的简报都登了这事儿!咱们村可是名利双收,就是白白便宜了那俩丘八!”看到我们哈哈大笑,贼大眼接着说:“人家老郭是大学生,想的就是长远!要是换成老农民,懂个屁呀!也就只会说点荤的逗个乐儿吧。可咱们虽是农民,投桃报李的道理还懂,咱们村里也不能亏了老郭不是?那个钱是咱们村里给老郭的补助,对外可不能说。”

一天我们在收工的路上遇到了老郭。老郭没有官职,村里又关照过对老郭要恭敬,我们一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就叫了一声“郭大爷”,接着就不知道该说啥了。老郭笑了笑说:“我家小弟给你们添麻烦了。”接着就摸摸衣兜,掏出一包大前门给了我们。我们瞬间把大前门给分了,自打插队后还没抽过烟卷呢。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老高突然对老郭说:“郭大爷!你家小妹要是找对象,就从我们这里挑一个吧!”老郭一愣,随后笑得把眼睛都眯了起来,也不理我们,背着手扭头就走,边走边笑,走出好远还在笑。

后记

转眼过去了三十年,我们又回到了村子来看望老乡。

村子已经没有了,果园、苗圃和农田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楼房、公路和广场。当地的村民也都搬进了楼房,我们经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贼大眼的家。开门的是一个满脸胡子茬的中年人,我们一眼就认出了——秋生。秋生的背后,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探头出来。我们一齐叫:“队长!”老人疑惑地看着我们,突然眼睛里闪出了光,脸上再一次露出我们熟悉的诡异微笑。老人手指着我们,一个个地叫出了我们的名字,然后对着秋生喊了起来:“快去买猪头肉!挑膘肥的买!”秋生乐呵呵地站在那里,说了句:“爸,现在时兴健康食品,我还是买鲈鱼吧?”“少废话!找抽呐!”唐队长把我们让进了屋子,一个白发婆婆迎了出来,我们齐刷刷的叫了一声:“婶子!”唐大婶看着我们一个劲地笑:“长大了长大了!当年的猴崽子都长大了,瞧这一个个的,人五人六的!”唐队长对老伴说:“快去沏茶!把好花茶都碾碎了,今儿个喝高末!”

饭桌上,唐队长给我们讲了村子的变迁和一些老村民的情况:魏和尚死了,是盘腿坐着死的,到死嘴里还叼着烟袋。马厩老汉死了,就在我们离开村子的第二年。一天夜里马厩里的牲口叫个不停,村民从睡梦中惊醒,感到马厩出事了,等大伙赶到马厩,老汉已经死在马食槽子旁,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半口袋料豆。老郭也死了。他终于等到了“平反”的一天,但是却拒绝回城,和老伴俩人真正在村里“落户”了。但不久他就得了怪病,整天发高烧,到死也没查出病因。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来月还是没能熬过去。村子里给老郭掏了所有的医药费,到了出殡的那天,全村人都为老郭披麻戴孝。齐书记在老伴死后跟着儿子搬到城里去住,以前还总回来看看,这两年没见回来,估摸着身子骨也不行了。姜队长办起了公司,发了财,也搬到城里去住了。我们问起了小方。秋生告诉我们,小方已经调到市商委当领导了,每隔个一年半载的,还会回来找村里的老人聊聊。和其他领导不同,小方到现在还是只抽自己卷的烟炮。

酒过三巡,唐队长突然说:“你们进门的时候叫我什么?队长?当年你们在背后叫我什么,现在还接着叫吧,叫队长生分了。”我们哈哈大笑,借着酒劲,一齐叫道:“贼大眼!”唐大婶和秋生夫妇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秋生的小儿子也跑到桌边,学着我们叫了声:“贼大眼”。唐队长把眼睛一瞪,还是那么圆:“小兔崽子!找抽呐!”顺手给小孙子嘴里塞了块猪头肉。

离开唐队长家后,秋生陪着我们四处转了转。除了村东边的那条铁路还在,其他的都被城市化取代了。面对着大片的水泥森林,我们比划着当年猪场、桃园、炮挡的位置,眼前又浮现出老槐树、供销社和重重签松林的影子。唉!物换星移,恍如隔世啊!

路边的歌厅里传出了一首《信天游》:

  一条条那个大路呦,一座座那个楼。

  你就是站得再高呦,也望不到那个头。

  东边那个大海呦,西边那个黄河流。

  你就是走得再远呦,也丢不开那个愁。

  。。。。。。。。

达炎 辛卯之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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