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菲力浦斯(William Phillips)的逝世象征了一个美国文学时代的结束。那是美国文学的一个特殊时代,代表了上世纪三十年代蓬勃的左翼文学。几乎所有美国当代老作家都经过左翼思想的考验。
威廉·菲力浦斯当然是著名文学杂志《党派评论》(Partisan Review)的创办人。他于2002年9月13日去世,享年九十四岁。《党派评论》虽然销路不大(从未超过一万五千份),有一时期在美国文坛影响极大,培养过不少后来出名的作家。今日声名显赫的,几乎没有一个不在《党派评论》首先露面。在左翼进步思想最时髦的年代,菲力浦斯与杂志的另一主编菲利浦·拉芙(Philip Rahv)乃是那时代的文化潮流与意识形态的掌舵人,吸引了许多有才能的青年作家,在美国文化与政治方面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且让我在这里提几个曾为《党派评论》作过贡献的几个名字:莱昂乃尔·屈瑞林(Lionel Trilling,后来成为哥伦比亚大学文学教授),玛丽·麦卡锡(Mary McCarthy)、欧文·豪威(Irving Howe,社会主义思想家)、狄威特·麦当诺(Dwight McDonald、托洛茨基派作家),麦耶尔·夏皮罗(Meyer Schapiro、艺术史学家)、哈罗·罗森堡(Harold Rosenberg,文学评论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他们的文字帮助《党派评论》成为当时美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学与政治刊物。
《党派评论》也发掘了不少后来享有盛名的短篇小说作家,所发表的有伯纳·马拉默德(Bernard Malamud)的著名短篇《魔桶》,以及后来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艾萨克·辛格(Issac Singer)的《傻瓜吉姆佩尔》。那是辛格第一篇用英文发表的故事,翻译者是青年作家索尔·贝娄(Saul Bellow)。《党派评论》是向美国读者介绍存在主义思想的第一本杂志,也是它首先发表了年轻女作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震动文坛的文化论文《论庸俗》。
在《党派评论》的页面上,评论家克莱门特·格林堡(Clement Greenberg)首先引起了美国读者对抽象表现主义的注意,诗人艾伦·泰特(Allen Tate)与罗伯特·品·瓦伦(Robert Penn Warren)散播了所谓“新批评”思想。许多世界名作家如汉娜·亚仑特(Hanna Arendt),萨特、德·波伏瓦、加缪、亚瑟·柯斯勒(Arthur Koestler)都通过《党派评论》吸引了美国读者。所有后来成名的美国作家如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伊丽莎白·哈威克(Elibeth Hardwick)、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黑人),以及近年来变为思想极右的诺曼·波陶瑞兹(Norman Podhoretz)等初出茅庐时都从这个杂志起步。
1997年,菲力浦斯告一采访记者谓:“我们只是局外人,开始了一个新的尝试;我们不知能不能持久,也不知能不能起重要影响。后来我才发现我们终能从文化边缘而走近文化中心。”
《党派评论》另一创始人菲利浦·拉芙乃是一位富有才华的编辑与评论家,杂志的辉煌主要是他的功劳。拉芙早于1972年病逝,但是他的精神犹存,成为《党派评论》的灵魂。威廉·菲力浦斯独当一面后,连续负责编务共达六十年。目前《党派评论》主编名叫伊迪丝·柯兹威尔(Edith Kurzwell),于1995年与菲力浦斯成婚。她说:“他独力支撑,标准极高。他有才识与鉴赏力。如果你有钱付稿费,可以邀请名家写稿,但是要识别一个新人写作才能却困难得多了。”
菲力浦斯的父母是东欧移民,波希米亚背景。当他与拉芙在格林尼治村于1934年创办《党派评论》时,他在政治思想上乃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六十年来继续阅读来稿,直到九十来岁。到了后期,杂志失去影响力,只能靠大学基金支持。他一直坚持他的刊物应该不停地展示意识形态上的争论:三十年代托洛茨基派与斯大林派之争;四十与五十年代对共产主义起疑之争;七十年代新保守主义者(Neo-Conservatives)与老左派之争。社会历史学家曾称赞菲力浦斯在思想斗争方面的努力,认为美国知识界应该感谢《党派评论》。
菲力浦斯当主编的精采处在于他知识范围的多样化。《党派评论》基本上当然是一份文学杂志,它可以在某一期集中讨论托洛茨基,而另一期的讨论中心是托尔斯泰。在性格上菲力浦斯与另一主编拉芙是相对的,他态度温和,待人友善,而拉芙性格暴躁怪戾。他这样形容他的朋友:“我们一般人在经过心理分析后会自认错处,拉芙则在受过心理分析后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伟大人物。”朋友们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形容为“一个不稳定、经常吵架的婚姻,因为热爱儿子(《党派评论》)而继续同居”。
菲力浦斯并不是个完全的教条主义者,专注于意识形态。狄威特·麦当诺退出杂志,因为他反对美国参入第二次世界大战,认为欧洲各国的战争会造成资本主义社会的失败,社会主义的崛起。不过菲力浦斯与拉芙则认为击败希特勒乃是第一要务。
《党派评论》在后期获得哥伦比亚大学与哈佛大学基金援助,经济情况改善,稿费提高,早期的贫困作家终于达到生活宽裕的阶段。可是这些作家在成名后的回忆录中还是对那时期在艺术与政治上的挣扎有甜蜜的追忆。
菲力浦斯1997年编集了一本《〈党派评论〉六十年来小说精选》,在序言中回忆道:“我犹记得加缪初来美国第一件事就是来访我们编辑部,没有料到他所遇到的人不如他想象中那么重要。我很惦念那时与这许多有才华的文人为伍。在主流文化中,我们只是边缘,可是我们珍视我们的艺术生活,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很具刺激性。”
威廉·菲力浦斯于1907年11月14日在纽约东哈勒姆区出生,父母来自乌克兰。作为移民,菲力浦斯幼时生活困苦,进纽约市立大学(免费)后开始阅读T.S.艾略特,大有启发。1933年结婚后,妻子的中学教师薪水勉强支持两人生活。当时恰逢经济大萧条时期,他们决意不生育儿女。妻子于1985年逝世。
经济大萧条大大影响了菲力浦斯对未来的看法。他对政治发生兴趣,特别是马克思主义。他参加了受共产党支持的“约翰·里德会社”(John Beed Club),会址在格林威治村,会员都是作家与艺术家。三十年后,他这么写道:“那是一个既有理智又没有理智的时期,理想主义与犬儒主义的时期;在那时期你可同时相信民主与独裁。”菲力浦斯后来任了“里德会社”的秘书,但是对于社员们一切向党看齐的武断态度总觉不过劲,找到同道拉芙,一起决定创办刊物。拉芙乃是俄裔移民,曾在共产党刊物《新群众》写稿,但他醉心于前卫派文化,认为党的教条主义太限制。他们集资八百元,创办了《党派评论》,作为“里德会社”会刊,目的是发动一个将激进主义与现代主义混合的新文学运动。
不过他们在编辑刊物时仍受到“文学标准必须附合苏维埃思想”的压力。发行九期后,他们终于脱离了“里德会社”而独立,过去的朋友骂他们是帝国主义走狗,拒绝与他们来往。但是他们把《新群众》的文学编辑F.W.杜披(Dupee)挖了过来,也邀到了耶鲁毕业的麦当诺,玛丽·麦卡锡。独立后的第一期在1937年12月出世。杂志的宗旨是着重“文学与艺术的现代意识、社会与政治上的激进自觉”。那时,他们已在准备从纯粹马克思主义与前卫派文化立场出发攻击斯大林与前苏联。当时,现代主义被正宗共产党视为有损群众利益。脱离“里德会社”后第一期内容有德尔摩·舒尔兹(Delmore Schwartz)的小说,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诗,莱昂乃尔·艾倍尔(Lionel Abel)与爱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的论文,以及屈瑞林与锡德尼·霍克(Sidney Hook)的书评。
被《党派评论》所吸引的作家自成一个世界,往往被人相比于英国的以弗吉尼亚·伍尔芙为首的布鲁姆斯伯里(Bloomsbury)集团。作家之中很多思想家,他们常在格林威治村一家咖啡馆相聚谈话争论,话题包括私人交恶、男女相恋等等,大部分是犹太裔。在美国文学界后来成为里程碑的几篇论文都在这本杂志发表,评论家莱斯利·费德勒(Leslie Fiedler)也因此成名,是他第一个指明美国文学中的同性恋与种族各种问题。在政治上,《党派评论》一直维持它的反斯大林主义立场(因此被人目为托派)。1946年时它曾发表社论攻击其他两本左翼刊物《新共和》与《国家》,指责它们的撰稿者乃是“舌舔斯大林皮靴”的“第五纵队”。
麦卡锡时代给左翼作家们带来不了麻烦与龃龉。剧作家丽琳·海尔曼(Lillian Helman)指责菲力浦斯没有替她辩护(当时海尔曼与许多其他作家受到国会反美委员会恶毒攻击)。但是菲力浦斯反驳说,《党派评论》确曾发表了几篇社论攻击麦卡锡主义。不过他说,有的作家不值得他辩护,因为他们在斯大林逮捕陷害苏维埃知识分子时默不作声。
到二十世纪六十与七十年代,许多在《党派评论》成名的作家逐一另谋发展,编务自拉芙落在菲力浦斯手上。到1965年,编辑委员会将菲力浦斯一人列为总编辑,拉芙怒而向法庭诉讼,要取回控制权。菲力浦斯后来写道:“我从未听说一本不谋利的文学杂志有过诉讼案件。只有一个深信马克思主义传统、坚定不妥协的革命者头脑才会想出这么一个仿效资本主义产业控制的做法。”
但是拉芙后来取得了看稿的权利。两位朋友发生不和后,拉芙终于辞离,自己另办杂志。《党派评论》受罗格斯大学资助,由大学供给办公室,菲力浦斯受聘为该校英文系教授。1978年,罗格斯终止合同,菲力浦斯将杂志移往波士顿大学。
老年以后,菲力浦斯欲重建当年他的理想中的文学世界,完全不成。各位成名作家如桑塔格、屈瑞林夫妇、波陶瑞兹等在思想上都已分道扬镖,相互攻击。菲力浦斯说:“我要把羊与狼配对,本是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