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西方哲学研究者,近几年颇感自己行当的无聊和沉闷。说起来,以追踪时下西方学术动向为己任、后浪逐前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那一套国朝西学的固有玩法,虽仍是主流无疑,可要说在智识上有什么吸引力,却是骗人。这种不动脑子的翻译学术的把戏,欺负不识来路的小孩子还可以,要成了引导中国学术的主流,却是一件着实可悲之事——最近三十年的中国学术,或者已是明证。
不过,事情或许也在转变之中。与西方哲学界的"山穷水复"不同,近来的中国哲学界却是暗流涌动,颇有些"柳暗花明"的气象。从早几年的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到"反向格义"问题的提出,已经有转守为攻的态势了。如果说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还只是在自我申辩的阶段,那么反向格义的思路就已然是破除迷障、找回自我的大勇姿态。我相信,这个势头如果延续下去,假以时日,中国学术界一定能在若干年后贡献出卓异的思想来——今年读到贡华南先生的《味与味道》一书时,我就更加确认这一点了。
《味与味道》这本书,单看题名尤似闲笔:不究形上本体、不谈道德文章、不拟黄钟大吕,独论感官一种、流连舌尖滋味,可谓闲而又闲,但从作者在绪论中交待的宗旨来看,此书要讨论的却是一个再紧要不过的主题:中国哲学的方法论问题。由此,我们不由得想,此书所谈论的"味道"二字,恐怕已不是单纯的感官赏鉴式的、流连于舌尖的"味道",而是另有用力之处,着眼于勾勒出"味"与"道"的关联:寓"道"于"味"、由体"味"而知"道"了。
这一层关系,首先最为直接地体现于作者敏锐地抓住了一个极为独特的汉语现象,这就是我们日常用语中俯拾皆是、随处可见的与"味"字有关的词语:就名词而言,汉语中有"韵味"、"意味"、"趣味"等等;就动词而言,汉语有"体味"、"回味"、"品味"等等。为什么我们中国人提到这些词语和概念时,都离不开一个"味"字?这一语言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它们都带有我们自身的文化心理所推崇所赞许的某种意蕴悠长、值得反复涵泳的意味?这些词语现象是否本身即是中国文化传统在语言世界中的流传物?是否代表了中国文化传统中某些不为人察的核心成分?或者更进一步,它们又和中国的哲学思想以及作者念兹在兹的中国哲学方法论有何联系?
不过,要从日常语言现象直接进入哲学方法论,也许为时尚早。即便我们承认这些语言现象的对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性,是否可以将之提升到中国哲学方法论的高度,却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在我看来,作者的的确确引入了一个对理解中国思想而言极为独特的问题视角,只是作者的这一发现要得到恰当的理解和辩护,还必须引入一个中介,即中西比较哲学的背景。事实上,作者的发现与其说出于作者的巧思,或者说作者有常人不及的见微知著的功夫,还不如说,作者其实也有个从西方思想返回中国的过程。
作者曾征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以论证西方思想的视觉优先,也曾引用了汉斯•约纳斯(Hans Jonas)的文章《高贵的视觉》(The Nobility of Sight)中的一段表述——约纳斯在这篇文章里试图论证视觉特征乃是西方哲学基本概念的基础,当然,更不用说众所周知的、也时常为作者引用的论据:西方哲学里最为核心、也最为根本的概念即柏拉图的eidos其词源也即为"看"。作者似乎有这样一种倾向,认为西方思想追求"纯粹的看"、强调不带成见的观看。或者更进一步,视觉作为一种距离性的感官,是西方思想的感官基础。
很显然,如果在西方思想内部始终存在着思维与某些特定感官如视觉之间的隐秘关联,那么不难推想,在中国思想那里或者也存在着相应的关联。或许,这就是"味与味道"的由来?——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学者来说,这实在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思维,哲学家、社会科学家、文史学者,概莫能外——我不能肯定,这一定是作者原本的运思方式。可撇开作者的思维过程不论,西学的背景必定是以某种知识场域的方式存在于当代中国学者自己的思维之中。这一点甚至不必一定要在作者那里得到确切的认可。比如,就这本书而言,作者所提出的西方思想中的视觉优先性、视觉与哲学的关联等等,大体可以算作近来西方学者对视觉中心主义(ocularcentrism)的反思。作者所引用的汉斯•约纳斯虽然并不算最为典型,但大体也可归于此列。作为中国哲学的研究者,作者对西方思想的了解和认知并不十分全面,甚至也未必就一定从某些具体的论述获得了灵感,但或者当代西方思想的自我反思通过种种方式进入了知识场域,从而偶然成为中国思想可堪借力之处,也未可知。例如,这里提到的对视觉中心主义的反思与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反思大体可算作一个学术谱系的产物,那么,这种视觉和逻各斯的联系也许即可转换为此书中的"味"与"道"的关系?
这层揣度说在这里,其实是要明确一点。中国思想的自识之路未必要完全排斥西学的背景,尤其是当代西方学术背景里有大量的西方思想自我反思的成分,对西方思想自我反思的借鉴,已与五四时期的西学引介有着不同的取向。对于后者即以胡适、冯友兰、牟宗三等诸先生为代表的、以西释中的路子,近些年的反向格义之说已有充分的批评,此处自不待言;可对于有着明确自我意识、或者还有稚嫩之处但正在开展之中的当代中国新思想来说,西学已不再是衡量中国思想的坐标系:首先,考虑到当代西方学术中的自我反思的成分,当下的西学对于国人来说实际上就已是复数的西学,严格说来,不再有单一的西方,西方本身已经是复多的、充满张力的指涉;其次,如果说西学有对照的价值,那么也仅仅出于求异比照之需要而非出于求同阐释的愿望,事实上,往往某个来源于外部世界的思想刺激,恰恰起到了引发并强化自我认知的作用——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多少是有几分道理的——本书或者就是一个例证。
打个比方来说,虽然"意味"、"趣味"、"回味"、"品味"等等词语大量出现在汉语之中,我们却从没有对此有过某种主题化的反思,换言之,我们身处其中,对此熟视无睹、日用而不察,可我们自己却并没有问,为什么要用"味"字?;我们谈五味之味与我们谈意味之味、趣味之味,并非是在同一个层面;我们在"理"、"气"、"道"之外固然有"理味"、"道味"的相应表述,但恐怕我们的思想家从未有像对待"理"、"道"、"气"那样严肃对待"理之味"、"道之味",更没有追问"味"之为"味"的存在特质;诸如"理味"、"道味"以及"味"之为"味"的表述,恐怕更近于波兰尼所言的"默会之知",在传统中国思想内部所承担的也恐怕只是修辞性的功用——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成分在中国传统思想内部往往是断片的方式存在于各种文本的字里行间,并不存在一条"味"之为"味"的本来路径。
这么看来,作者的努力似乎恰恰找到一条线索将这些散落在中国思想内部的断片串将起来。因而,相对于传统中国思想,作者的论述其实已是新识;但此类新识又并非是从西方学术系统搬过来的概念范畴,它们首先还是中国思想传统内部的默会之知。
能占有过去的默会之知,同时能创设出今日之新识,这才是未来中国思想的真正自识之路——我认为,贡华南先生的《味与味道》一书无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味与味道》一书分三章,分别为"味论"、"感论"、"象论",大体是拓展开去的写法,以"味"释"感",以"感"释"象",由此构成作者对于中国哲学方法论的探索。在我看来,这三部分其实有一以贯之统摄的线索,那就是"感官与方法",或者说从感官经验中提炼出方法来。
接受过西方哲学训练的人往往会执着于感觉与思维、感性与理性的区分。这在西方哲学的范畴里,固然是很明确的区分,但是,除了二者之间的区别之外,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感官是思维观察外部世界的中介,感官的经验方式往往反过来决定了思维的方式方法。由于执着于理智思维的自律,我们往往会认为,理智思维只是接受了感觉的内容,思维的形式不会受感官特性的影响。事实是否如此呢?当代西方对"视觉中心主义"的反思指出,西方哲学总是有一种视觉隐喻,总是承认视觉感官相对于其它感官的优先性,继而把视觉本身的特性与理智思维的特性视为一体两面的东西,例如柏拉图在《蒂迈欧篇》曾提到,"神发明了视觉,并最终把它赐予我们,使我们能看到理智在天上的过程";
本书的作者对此也早有明察,作者分析了存在于希腊哲学与印度哲学中的以视觉为优先的感官等级制,包括其中对距离性的感官(如视觉和听觉)和非距离性的感官(如触觉、味觉和嗅觉)的区分,指出中国文化与这二者大异其趣,我们从没有把视觉当作首要的感官。西方哲学贬斥味觉,认为味觉是一种"主观性大于客观性"的感觉,因为味觉介入对象,无法把握对象自身;而按照中国传统思想的路子,"知者,接也",认知过程里天然就有参与性的成分。作者由此甚至对感官做出新型的区分,他认为,视觉为距离性感官之代表,而味觉为参与性感官之代表。距离性感官不介入对象,而参与性的感官则强调"与天地交",投入、参与、融入"所与物"之中去,随之有反复回味的余地。中国思想注重参与性感官,因而才有将舌为视为心之窍、心之苗、心之官的说法。
此书有三个部分,但其论证环节主要还是两步,一是论证"味"作为"感"的原型,二是论证"感"作为"象"的原型。概括来说,第一步是从个别感官的性质上升到一般感官的性质,第二步则是从一般感官的性质上升到感性思维的基本形态。
作者论证"味"当作"感"的原型,其中非常重要的论据,一是作者对"感"、"鹹"、"咸"三者之间关系的分析,另一则是对羞的原始味觉属性的分析。这两重证据,从词源上给味觉作为感觉原型以支撑,或者也验证了我们前面所提到的默会之知吧。只是,这一部分我是外行,给不了太多中肯的评价。
最后一部分作者着力颇多,主要回应的是以柏拉图"相论"为特征的西方哲学中的抽象思维问题。作者认为,西方哲学中的"相"通过"抽象"而成,强调在范畴中抽离出时间、空间及人的存在要素;而以"感"为基础的范畴是通过"立象"、"取象"而成,自觉赋予范畴以时间、空间特征及人的存在要素的介入。前者诉诸抽离,后者诉诸融入,恰恰又是以视觉为代表的距离性感官与以味觉为代表的参与性感官各自特征的体现。更为重要的是,在作者看来,只要诉诸抽象,就总是撇开质料谈形式;可在后者那里,还有一层融形式质料为一体的特征,因其兼摄形式与质料、有形与无形、有名与无名而称之为"幽明性"。中国文化之为中国文化,就在这明暗兼摄的幽微之处。
总体来看,作者的思路我大多赞成,作者从原始味觉的基本经验出发逐步找寻中国式思维的方法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只是,或许作者在中西文明、中西哲学之间更多强调的其中的差异,反而忽视了其中的相似之处,比如,以作者处理的主题为例,在西语里,"味觉"(taste)也有引申至"趣味"、"品味"之意,这恐怕不能以巧合来解释,其中必有某些中西共同的成分——甚而,西方哲学里也不乏对"趣味"主题的分析,比如伽达默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