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应该从世界史开始,哪怕这一辈子立志做中国史,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已经不能脱离世界孤立存在。只是要选好,从哪一道源流开始,第一步不要走错
我很晚才读到应该读的书。此前,只知读书好,好读书,却读不到好书,我这一代差不多都有类似经历。
我的一位经济学家朋友,去年7月刚去世,他当年是文革入狱以后,在一位老年狱友的指点下幡然醒悟,开始读英国史,摆脱法、俄政治文化影响。那是1968年早春,他被推入牢房一刹那,见室内已有一位长老,听锒铛作响,长老回过头来端详其面容,突然道出年轻人姓名。后来者未报姓名,先到者为何已经判断无误?长老一笑:“我算算你也该进来了。”这一幕富有戏剧性,听上去就像《基督山恩仇记》开头的情节,却是真人真事。
长老后来被枪毙,年轻人在他指点下,狱中苦修英国史、经济史乃至高等数学,由此进入经济学,十年后“大学”期满,刑满出狱。出狱,再出境,很快因专业成就蜚声海外,以致业内公认:华人经济学家如能得诺贝尔奖,非君莫属。但他去世前有一心事,委托我在大陆找一个出版社,能在境内出版他文革自传《牛鬼蛇神录》。到今天我也没有实现,这就应了鲁迅那句名言,“拿着亡友遗稿不能出版,犹如捧着一把火”。初入狱惊见刘凤翔,是他这本自传开篇第一章。
回忆我们这代人的读书历程,我曾引用北岛当年的诗句:“走吧,路啊路,飘满了红罂粟。”
雷蒙-阿隆写《知识分子的鸦片》,是1955年。彼岸出版中译本是1968年,我在此岸读到这一版,在同代人中还不算晚,但已经是1985年。那一年我30岁,距离此书初版错过一代人时间。再晚也应该读,此后我带研究生,总是开列此书作为入门书籍之一。只是希望下一代不要重复我们的歧路,可以读萨特,可以读海德格尔,还可以读乔姆斯基,但不要躺在那一类鸦片榻上沉迷过久。
在我这里的研究生,第一年很别扭,我也难受。从小学到大学,他们的历史知识除“大事年表”有用,其他几乎全需从头来过。
学历史应该从世界史开始,哪怕这一辈子立志做中国史。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已经不能脱离世界孤立存在。只是要选好从哪一道源流开始,第一步不要走错。我很长时间找不到一本合适的世界史汉语教材,只能自编讲义,边讲边摸索。直到去年读到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上下两册《现代从1919到2000年的世界》,才松一口气。该书作者英国人,保罗•约翰逊,保守派历史学家。在大陆找霍布斯邦(代表作《年代三部曲》编者注)那样的外国史很容易,找另一类历史学家就难了,保罗这两本便是此类。
历史学家本身的历史更值得关注。最近读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就很受用。作者观点乃至学术成就,可争可议,但他从民国初年到抗战后期考取庚款留学,这一段读书经历却很有意思。那是战乱年代,国破山河在,“文化山河”只剩一线相连,幸未切断:内有传统教育垫底,外有庚款留学接应,国史从《左传》发蒙,西学恰从英国史开始。
我惊讶的是,那时左翼学生天天游行,日日示威,听胡适讲演啸叫逼断,见蔡元培劝阻则冲上去殴打,“五四”之子见“五四”之父已是拳脚相加;但何的经历说明,只要自己有定力,华北之大,还是可以放得下一张书桌的!
此后是我们这一代,生活于战后50年,据说是人类历史上和平延续最长的时期之一。但是大部分年月却陷在断潢绝港,内无传统教育,外无文明接应,说“乱世”不见烽火连天,说“衰世”却见歌舞升平,应该说是“歧世”。“歧世”比“乱世”、“衰世”更能摧残人,伤在肺腑生暗疾。“歧世”之害,只有等它走到末路,否定文革方能显露。
即使否定文革,也不是短期内就能治愈。何炳棣和韦君宜是“12•9”清华同代人,两人在回忆录中都有涉及对方的文字。读完何炳棣,再把前些年读过的韦君宜《思痛录》找出来重读,可谓“破镜重圆”,就能读出韦君宜之痛既深且巨。痛在“林道静”和“余永泽”经扭曲再还原,历史究竟站在哪里?至于何炳棣文革时返国,说有过头话,那也是历史学家的历史。“精悍”如何炳棣者,当年与韦君宜辈怒目相向,到晚年也会被蒙蔽,而这时,韦君宜却已经觉醒!韦君宜早年被蒙蔽,何炳棣晚年被蒙蔽,蒙蔽他们的是同一个东西,那一代人竟然会在这个东西上汇合,真是首尾相逐,又一次“破镜重圆”。
反思如能从这里开始,当是更有价值的“读史阅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