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幽窗不可听,
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
不独伤心是小青。
如果让说书先生讲冯小青的故事,这首七绝想必该是定场诗了。
冯小青是明万历年间一户寻常人家的女儿,既为故事的女主人公,她必美丽而聪慧,幼年时还从一老尼那里得来“早慧,福薄,毋令识字,可三十年活”的不幸预言。正如所有故事中不幸的预言都会实现一样,小青不但“识字”,而且好读书、工诗文;十六岁嫁与杭州冯生做妾,婚后不容于正室,被远置孤山佛舍,两年后即病死。“冷雨幽窗”诗是小青诗作中最脍炙人口的一首,诗中的小青独居佛舍,愁惨欲绝之时,打开《牡丹亭》,感于书中女子的痴情而心有戚戚焉。
学者高彦颐视野中的冯小青,正是这样一个在浪漫作品中寻求心灵安慰的女子,为小青所钟爱的《牡丹亭》,正是当年的流行读物,读者多是中产之家的少女少妇,于无聊闺中捧读此书,读到凄婉处,常常泪洒鲛绡。
为什么女性如此需要这些风流缱绻的爱情故事?这些故事意味着什么?在它们不停地传递和再生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高彦颐在《闺塾师》中用“情迷”加以概括,并引用夏志清对汤显祖的评论:“情迷的中心宗旨,是假定爱情是作为生活中首要的和必不可少的条件。”《闺塾师》中的女性世界是一个“情”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女性们是主导者、演绎者,在对情的感悟和传达中,她们乐此不疲,甚至因极度投入奉上了“卿卿性命”。这是一个娴定从容的性情世界,严格地说,和那个由紧迫的政治话语和凄厉的阶级控诉交煎而成的祥林嫂式的“五四公式”,并无多少关系。
女性对浪漫文学的热爱持续至今,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一些小说仅仅满足了一种肤浅的爱情幻想即可畅销。吉登斯在《亲密关系的变革》中对这种现象做过分析:在消费浪漫小说和爱情故事的狂热中,个体是在幻觉中追逐那些在日常世界中被否定和无法实现的东西,在阅读快感的实现中,发挥作用的正是在缜密的现代理性压抑下个体的受挫感。由此观之,现代社会中的“情”更像是一种以超越面相出现的现实日用品,人们的需要会一直持续,所改变的只是消费品的形式而已,就像美国系列剧《成长的烦恼》中,那位已为人母的女主角会兴奋地坐在电视机前等待某部言情剧,并准备好大盒的纸巾用来擦拭将会掉下来的眼泪。对于大多数女性而言,这是一种情感自娱,其最终价值,就是让观众沉浸于即时的情爱幻觉,心满意足地落下眼泪,然后继续她们琐细的日常生活。
从这个意义上看,冯小青的确是“情”的世界中的佼佼者——因情而死只有少数人做得到,这不仅关系到“死”的勇气,还有才气与悟性的先决条件,二者兼备,才得以跨入“情死”之域。然而如果我们追问,在小青的孤寂世界中,“情”如何发生,它具有什么意义上的真实性呢?
法国文论家勒内·基拉尔曾分析一位同冯小青一样爱读浪漫作品的女性——福楼拜笔下的爱玛·包法利。少女时代阅读的浪漫小说使她爱上了传奇人物,她所崇拜的女性都是“出名的或不幸的妇女”,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扮演她们,也培养了一种在幻觉中生活的习惯。这种习惯也可以说是一种能力,只要在生活中得到一点她需要的暗示,她就能很快进入角色:只和她跳过一次舞的子爵被她和小说中的人物挂上了钩,凡夫俗子仅凭一套骑马装也能让她神魂颠倒;她和迟钝木讷的丈夫调情,幻想在一群乡下亲戚中举行火炬婚礼……痴迷于阅读某类作品的人,心里已经产生了模仿意识,希望自己成为书中的主人公。事实上每个人在成长和接受教育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外来暗示足以使他丧失感知自我的能力,也无法产生任何来自于自我的“欲望”。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一个人先读了大量爱情小说再去追求异性,很难保证他的恋爱方式不是小说情节的再现:因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流行的恋爱方式,那些颇具共性的海誓山盟所流露的恰恰不是人们的欲望,而是欲望的规训者。
在《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中,基拉尔将人的欲望形式称为“三角欲望”,即欲望的产生除了欲望的主体、客体这两个必要因素之外,还需要一个第三者,弗拉尔称之为“欲望介体”。认为欲望产生于主体是一种错觉,一种“浪漫的谎言”;真正使欲望发生作用的是主体对介体的摹仿,正如堂吉诃德之摹仿阿马迪斯。包法利夫人的世界不一定比堂吉诃德的世界更加真实,“一旦介体发生影响,主体对现实事物的感觉丧失了”,因此“介体”才是三角欲望的中心,有了它,即使没有值得爱的客体,爱情也能进行得如火如荼。
欲望的虚幻、自由的虚幻,也就是“情”的虚幻,在福楼拜、普鲁斯特、斯丹达尔最伟大的作品中,爱情和攀附、嫉妒是一回事。其实无需套用基拉尔的理论,在《闺塾师》所描绘的“情迷”世界,也揭示了“摹仿”在女性爱情生活中的重要性,甚至“才女短命”的迷信未尝不是反复心理暗示的现实影响。冯小青毅然决然走向死境则是由于对“介体”——《牡丹亭》的女主人公——的摹仿,临死前延请画师为自己画像,且三易其稿,终于得一形神俱似、风采流动的画像,这一举动更是将摹仿行为推向了极致,甚至有人认为小青也希望同杜丽娘一样死而复生,“从此以后过着幸福生活”的美满结局大概也曾在“冷雨幽窗”的寂寥中反复映现。从这个角度看,“情”的重要性揭示的是现实中女性对自己生存位置的紧张,婚姻仍被指认为圆满爱情的最终归宿,让无数将自己幻想为美丽多情的女主人公的女性们永久栖息其中。
小青正是在“情”的对象缺席的情况下走完自己的至情之路的;这个现象曾激发社会学家潘光旦的灵感,潘氏将小青放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世界中——小青是个奇特的痴情者,不过所痴情的对象“不是一个男子,亦不是一个同性的女子,乃是镜匣中的第二个自我”;否则,她怎会“临池自照,絮絮如问答”,见女仆出现,又装作若无其事,然而面色凄然,伤感于一次幽会被外人打断。及其病骨支离之时,却“明妆靓服,拥濮倚坐,未尝蓬垢偃卧也”,对自己的性命都不珍视,却对相貌如此留心,自是因为那镜中人才真是她心之所属。
如果说高彦颐视小青,如观众欣赏高超的演员,那么潘光旦凝视小青的目光,则近乎医生观察病人了;在前者那里,小青之死体现了情迷叙事的必然逻辑,也因此倾倒了千万读者,而对后者而言,小青“为何死得如是之速”却始终是整个故事中最费解、也最有意味的谜团。小青之死令人喟叹,因为小青本有两条路可供选择而不至于死:出家入佛或另嫁他人。小青却将两条生路都轻易放弃,而且这种放弃并非出于传统和社会习俗的压迫,潘光旦曾反复分析,小青不以改嫁为然,“一绝不因名节关系”,“二绝不因无可改嫁之人物”,“三绝不因无常人眼光中所谓改适之资格”,“四绝不因无改适之便利与机会”。其原因,有“命止此矣”的宿命观,更重要的却是“小青自知不能无情欲生活,亦自知不能如常人之善用其情欲或竟如出家人之完全灭情禁欲”,终于“痛苦濒死”。
从潘光旦写作“冯小青考”的初稿到《冯小青》一书的出版,之间经过了七年,也正是“五四”及新文化运动影响正劲,爱的理想勃发、“新女性”观念流行的时代。爱的价值以及选择爱的对象的权力超越了一切古老的女性品德,成了女性生存的第一理由。在“恋爱至上”的狂热年代,冯小青的“医生”潘光旦始终冷眼观“爱”:青年人所热衷的浪漫的恋爱,从生物学角度只是性的结合之前短暂的迷幻体验,性的结合一旦完成,作为生理现象的幻觉也自然消失。婚前对恋人的美好印象,用精神分析派的术语叫做“性的过誉”,只是由幻觉引起的判断失常而已。将这种观点极端化之后,作为新文化运动最辉煌的战果之一的婚姻自由和为人诟病的“旧式婚姻”相比,至少在“择偶”这一点上并不占多少优势,甚至后者反而可以人为地控制和减少恋爱迷幻期所带来的危险后果。况且如果女性比男性更敏感于“情”、也更容易在两性关系中受到伤害,将女性从幽静深闺驱赶到一个情爱追逐的幻觉世界是否明智,性爱的自由对女性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从当年直到现在,这些问题的答案仍付阙如。
在生理学和心理学的分析之下,“爱情”的神圣性灰飞烟灭了。在《冯小青》的书后,潘对理想之爱的虚幻性更有一番现身解说:
“未婚之青年男女,试与言择偶问题,每曰,非理想之妻不娶,或非理想之夫不嫁;……未几,某君与某女士,或某女士与某君,果以往还,论交,订婚闻矣;试就而询之,则其所论交而订婚者果适符所愿之人物也。设一方略有文学之意趣者,则必发为诗歌,满幅皆为赞颂之辞;设不能者,亦必强为之,或与人津津道之不衰,一以美其所欢,一以自鸣得意。我辈读其文辞闻其称道者固深羡之,然同时未尝不可疑问何以世间理想之佳偶若是之多。……此种心理状态,在青年时代为多,至壮年或老年,与实际生活之接触日多,青年时一气呵成之空中楼阁乃风流云散。”
潘氏的核心问题,与基拉尔提出的“三角欲望”异曲同工。在基拉尔那里,没有任何欲望是主体自发的,所有人都是“时尚”的奴隶,“他者而且只有他者能够激发欲望,不仅如此,当实际经验与他者的意见相左时,他者的意见轻而易举就可以占上风”。这正像在描述五四时代由知识精英掀起的“爱”的狂潮,普及“爱”的价值成了一代人的实践运动,在这过程中引发了无数争论,上演了无数回肠荡气的恋爱悲喜剧,然而最终,“爱”这个来自海外的“他者”是否真的融入人们的血脉,转化成生活中的精神力量,还是仅仅停留在意识形态和时尚的层面,如戈蒂耶所说,是一种“自鸣得意的包法利主义”呢?
从潘光旦对小青命运的忧虑中,可以看出他当年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小青是个自恋者,那么她的“情死”完全是由于对自己的真实欲望缺乏省察而屈从于外在的“情”的暗示的结果,潘光旦由此感叹:“我辈读小青至此,抑可知无论一人之性心理如何个别,其人之性观念每不易摆脱社会之习惯;愈个别愈不能摆脱社会之成规,则行与心违,欲与望左,其痛苦弥甚;间或有一线曙光,其人得自知其隐秘而别图顺应,则又稍纵即逝,不可复得:此若小青者,所以为千古之伤心人也。”潘光旦突出小青的“性心理变态”有其社会批判的意向所在,他写作的“动机”之一,是以冯小青之病为当时社会之病,呼吁“改造社会之两性观”;但文中所说的“性”却并非单指两性生理关系,而是个体的情感归属,对这个问题,社会经常是无能为力的;甚至可以说,健康的个人必须对社会中流行的种种价值暗示具备一定的批判和抗拒能力,才可能对自己真实的情感需求有所体察并加以实现。潘光旦从小青身上看到了现代人的处境,这个故事的独特意义也就在于此——小青的问题是她自己的,就像她词中所写,是需要“自思,自解,自商量”的。如果我们抛开痴情和女性美相结合的必然性以及“情死”带来的崇高感和审美愉悦,问一个基拉尔式的问题:爱欲真的发自内心吗?“情”的发生及其完成是否真的只是主体与客体二者之间的事?
在女性身上,这个问题最终很可能会转变成为一个张爱玲式的问题,就像《倾城之恋》中女主角的心理:“她承认范柳原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的安全。”对于一个寻常女子,这种感觉就足以令她坠入爱河,而且会兢兢业业地爱一辈子。而冯小青最让人头痛的地方就是她不肯做一个寻常女子,她唯一的好友杨夫人是个寻常女子,因此,杨夫人“不能为小青之真知己”,小青的处境是全然孤立无援的。潘光旦的敏锐和细致使他比杨夫人更能成为小青之“知己”,然而潘氏对小青的关注,同样是以一个寻常女子当获得的寻常幸福为出发点的,由此观之,小青最致命之处在于其“自大”。一个寻常“小家碧玉”,何必在诗中自比蔡琰、王嫱,又何必对自己的美貌与悲惨处境念念不忘?其实小青何所思呢?她的丈夫不过是个纳了妾又因惧内不敢消受的软弱男子,始终不曾对小青稍示爱怜。自负自爱如小青者,既被驱遣,总不至于还期待那“冤业郎”偶尔一次的临幸吧?及其病重之时,绝食掷药,视生命如敝屐,却对一幅画像耿耿于怀,自己既以悲剧人物自居,谁还能救你?
至高无上的“情”不见了,剩下的只是形形色色的生存处境和现实选择;其实不止是“情”,一切具有超越性的价值都面临同样的问题。按照潘光旦对小青的忠告,“情”的无偿给予本来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我本将心托明月,原来明月照沟渠”,其中“情”的价值体现为悲怆与失落,正像失意文人以怨妇自居的心态,完全是“欲望介体”的暴力介入所带来的病态快感。这种心态在小青身上的呈现,甚至让潘光旦怀疑起了小青的性别,“玉腕珠颜,行就尘土”,其词凄怆,然作者却似乎已经高高在上,俯视、欣赏着自己缠绵情网的死状;一句“不独伤心是小青”将一己名字入诗,既不似女子,其口吻更何其狂也!
从世俗理性的角度看,小青的选择既不智且无谓,甚至是无意识的,换言之,小青被本非来自内心的“欲望介体”所蒙蔽,这其实是所有人的共同命运,然而在实践这种异化价值的过程中,小青却是强悍而义无反顾的。波德莱尔曾经在包法利夫人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品质,所以他对这个“被自己做作的幻想所裹挟”的女人充满了敬意。时至今日,我们的时代正如波德莱尔所说:“公众对于精神上的东西的兴趣明显地养活了,他们在热情方面的预算日益减缩”。(《一八四六年的沙龙》,郭宏安译)当代对情感重要的认可似乎承继了“情”的启蒙时代遗留的理想,然而实际上日趋商品化与快餐化的情感消费方式已经将“情”的价值变成了点缀在物质盛宴上的一朵绚丽而做作的萝卜花。在减少一切精神追求可能带来的痛苦和破坏力方面,平民百姓真正掌握了一套与权力持有者和文化精英相联盟的技术。这时,重新涎察我们的欲望能力,或者那些让我们在盲目中竞相摹仿的“欲望介体”,大概就不只是冯小青的事,也不只是女人的事。□
附录: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朝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这是关于小青的最为有名的两首诗,据传为冯亲制。从诗歌的表现来看,显然自恋的个性、心理最为感伤,也最能引人怜悯。
“小青”合起来是个“情”字
《冯小青》后来出版的时候,给弄了个书名:
(《冯小青心理变态揭秘》,潘光旦著,文化艺术出版社一九九○年五月版,3.05元
杭州西湖边有两座常令游人悲叹的美人墓:一座是南齐著名诗妓苏小小的孤茔,位于西冷桥畔;另一座则葬着明初怨女冯小青,长寂在孤山脚下的梅树丛中。两座长满青草的孤坟,给西子湖畔增添了几分凄美的色彩,到这里凭吊的人们不免会回想起两位薄命佳人的凄婉故事。
冯小青原本是广陵(今扬州)的世家女。其祖上曾追随朱元璋南征北伐,打下大明江山,建立了汗马功劳。明朝定鼎南京后,冯家享有高官厚爵,到冯小青父亲则受封为广陵太守。冯小青的童年就在广陵的太守府度过,那日子可谓是锦衣玉食,呼婢唤奴。冯小青自小生得秀丽端雅,聪颖伶俐,深得父母的宠爱。冯小青的母亲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善于舞文弄墨、抚琴弹弦,只有冯小青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是看得比眼珠子还重。从小对她悉心培育,一心盼望她长成一个才貌出众的姑娘。冯小青十岁那年,太守府中来了一个化缘的老尼,这老尼一身一尘不染的灰布袈裟,慈眉善目,她见冯小青聪明可爱,就将她唤到身边。冯小青觉得这老尼慈详可亲,也就非常乐意地站在她面前。老尼抚着冯小青的头,缓缓开口说:“小姐满脸颖慧,命相不凡,我教你一段文章,看你是否喜欢?”冯小青好奇心正强,听她说要教自己文章,饶有兴致地点点头,专注地抬头看着老尼。老尼清了清嗓子,闭目合手,念了一大段佛经。老尼念完后,睁开眼睛看了看冯小青,冯小青知是在考自己,当即也闭了眼,把刚才老尼念的佛经复述了一遍,竟然是一字不差。
老尼脸露惊诧之状,随即摇了摇头,口诵一声“阿弥陀佛”,转身对着冯小青母亲郑重地说道:“此女早慧命薄,愿乞作弟子;倘若不忍割舍,万勿让她读书识字,也许还可有三十年的阳寿!”意思说若舍不得让冯小青出家,又教她读书识字,那就连三十岁还活不到。
冯母闻言大吃一惊,但她毕竟是个见过些世面的人,认为凭自家的条件,冯小青无论如何也能过得舒舒服服。老尼凭一面之见断定小青命薄,定是故弄玄虚,岂可深信!送走化缘老尼后,冯母依然一如既往地调教女儿,暂时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建文四年,燕王朱棣借“靖难”之名夺得了建文帝的皇位。朱棣进军南京时,冯小青之父作为建文帝之臣,曾带兵坚决阻挡。当朱棣取得天下后,冯家自然成了他的刀下鬼,诛连全族。年方及笄的冯小青当时恰随一远房亲戚杨夫人外出,幸免于难,慌乱之中,随着杨夫人逃到了杭州。
在杭州城里,冯小青举目无亲,只好寄居到一个曾与冯父有过一回交往的本家冯员外家中。冯员外是经营丝绸生意的富殷,家大业大,见冯小青孤身一人,楚楚可怜,就收留了她。
住进了冯家,吃穿住都不用发愁了,可一夜之间从太守千金沦落为寄人篱下的孤女,使冯小青一直沉浸在悲痛忧郁之中。转眼到了元宵灯节,冯员外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到冯家来走亲戚的杨夫人,也就是曾带冯小青来杭州的那位夫人,见小青一个人闷坐在屋中,就硬把她拉了出来看灯。冯家大少爷冯通是个精通文墨的儒商,趁着佳节灯会大显身手,制了不少谜语挂在灯上。待冯小青出来时,灯谜已被猜中大半,她走近看时,被一条谜语的谜面吸引住了:
话雨巴山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
红颜为伴三更雨,不断愁肠并落花。
这条灯谜的谜底一下子就被冯小青猜中了,但更吸引她的倒是这首绝句体的谜面,仿佛是她此时心境的写照,不由地站着发呆。
冯小青异样的神情被制谜的冯家大少爷看在眼里,不禁升出一股怜惜之情。他早知道家里住进了一个遇难的小姐,听人说是如何才貌双全,无奈自己是有妇之夫,不敢随意造访。今见到冯小青,他马上猜出了她的身份。
冯通走近小青,轻声问道:“小姐是否已猜中这则灯谜?”冯小青猛地被惊醒,转头一看,是一位风度儒雅的年轻公子,不由得脸一红,低声答道:“可否是红烛?”冯通含笑点头,赞道:“小姐好悟性。”冯小青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几天后,杭州城里下了一场春雪。雪花飘落,到处银装素裹。冯小青的屋外有几树白梅,这时梅花正迎雪吐蕊,清香溢满小院。冯小青自幼就偏爱梅花,尤其是白梅。在广陵旧宅她的闺阁前就种着一大片梅树,每到梅花飘香时,她总喜欢留连其间,享受那份雅韵。飘落异乡,又见到了熟悉的梅花映雪,她沉闷的心情闪出一片晴朗。于是找了一个瓷盆走出房间,到院中的梅树丛中,十分用心地从梅花瓣上收集晶莹的积雪,准备用来烧梅雪茶。这也是她过去常做的一件趣事。
就在这时,也有爱梅雅好的冯通走进了小院,他是特意来看梅花的。两个爱梅人在雪地梅树下不期而遇,似乎都没有感到惊异,只是会心地相对一笑。于是,冯通开始帮着小青一同拂扫梅雪,同时零零散散地侃着梅花的趣闻和吟梅的诗词。不知不觉中,就收到了满满一盆梅花雪。冯小青略带羞涩地邀请冯通进屋一同烧煮品尝梅雪茶,冯通欣然领命。两个人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烧雪、品茶、谈诗,情融意恰。
有了那次倾谈后,冯通情不自禁地总想找机会接近小青。小青觉得冯通文雅知礼,又善暖人心,因此也十分乐意冯通来看她。如此一来,冯通三天两头瞒着妻子崔氏来会小青,小青的小屋中从此充满了生机。终于,两人的感情发展到如火如荼的地步,彼此不忍再暗中相会、日日别离,在春天来临时,冯通向父亲提出了纳妾的要求。冯员外原本对聪明可人的小青就颇有好感,加之冯通的原配夫人崔氏婚后三年不曾生育,因此爽快地应充了冯通娶小青为妾的婚事。崔氏对此虽然耿耿于怀,但既然老爷子点了头,她也奈何不得,只在暗中切齿发恨。
小青与冯通有了名正言顺的关系,益发朝朝夕夕相伴相守。冯小青一个名门千金,嫁给商贾人家为妾,说来有些委屈。冯通对她那般轻怜蜜爱,她也就非常知足了,满以为劫难已过,否极泰来。在风光旖旎的西子湖畔,重新抓住了幸福的人生。
不料好景不长,新婚蜜月刚过,冯通的原配夫人崔氏就开发施展她大少奶奶的威风了。先是对冯通的行动严加约束,继而又对冯小青的生活挑三拣回。小青口味清淡,不习惯于冯家油腻的饮食,所以冯通常让厨子另外烧一些合小青口味的小菜。这天,厨子为小青单独炒的菜被崔氏看见了,她故意斥责厨子道:“冯家有大鱼大肉,谁让你还烧这些没油腥的菜,想丢冯家的面子吗?以后不许再烧!”说完,把那两盘菜狠狠地倒在了污水池中。
因受制于崔氏,冯通很少有机会来冯小青屋中陪她。小青重新又落于孤寂中,因为有了那一小段美好时光,眼下的孤寂变得更加难耐。枯坐屋中,小青只好借诗词排遣忧情。这天,她心有所慨,写下这样两首绝句:
其一:
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
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
其二: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
来颠颠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
诗中倾诉了她处境的无奈,也暗喻了崔氏的压人之势。写成后诗笺摊放在桌上,就焉焉地睡着了。这时,正巧崔氏路过这里,见屋内寂静无声,竟不怀好意地悄悄溜进来窥探,无意中发现了桌上墨迹未干的诗笺。崔氏粗通文墨,竟也看明白了那两首诗的含义,知道是暗讽自己的,顿时大发淫威,吵嚷起来。
崔氏的叫声惊动冯家上上下下不少人,见冯员外和冯通都闻声赶来了,崔氏便趁势发泄一番,她涕泪俱下地数落着:“我这个作大的竟管不了这个家了,有人看我不顺眼就明说好了,干吗非要在诗中诽谤我,传出去好让大家都知道冯家没有规矩……”她一边说一边捶首顿足,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抓到一丝把柄后,崔氏就决不放过,非逼着冯通把小青送出家门,否则自己就寻死觅活。迫于崔氏的泼辣横蛮,加之她娘家是冯家的世交,也是杭州城里的富商,不便得罪,冯通只好把小青送到孤山的一座冯家别墅中居住。
孤山位于西子湖畔,风景秀丽而宁静。冯小青身边仅有一老仆妇相随,面对西湖的朝霞夕岚,花木翠郁,冯小青提不起半点兴致。倒是孤山别墅的清幽寂静与她的心情颇能融为一体。
冯小青的住处靠近当年宋代处士林和靖隐居的地方,虽已物换星移,但这里仍留下大片的古梅林。梅花虽已开过,却仍能唤起小青无边的遐思。面对看尽人间盛哀的梅树,她不由地暗叹自己飘零凄苦的身世.形然而下的眼泪化成了一束悲诗;
其一: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
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其二: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其三: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
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伤心的小青只有借诗寄愁,梅花落尽,只换上满山的杜鹃,杜鹃滴血恰似小青的心。在这里,她思念已故的父母,怀念少年时那段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同时,她又切切盼望着心爱的夫君到来,他曾说过会常来看她的,可已过去月余,一直也没见他的踪影,是忘了她?还是受制于崔氏?
一个花红飘落的春末午后,午睡的小青被一阵急促的轻呼声唤醒。她睁眼一看,竟是她日夜思念的夫君冯通,她腾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睡眼。冯通这时已进屋了,见到分别一月的小青,竟消瘦得如此厉害,心疼地将她拥住。正待叙别情时,门外老仆妇传话进来:“大少奶奶派人来了,请大少爷速速归府!”这边话还只到唇边,那里崔氏派来的心腹家人已进了院子,一场鸳鸯梦还未开始就被惊散了。
那片刻的相会,小青总觉得是一个梦,她好想那样的梦再入睡乡。可是又一个月过去,好梦不曾再来。小青渐渐茶饭不思,人变得病弱恹恹。她歪在病榻上,抱着琵琶,一遍又一遍地弹唱着自撰的“天仙子”: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墨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零零清凉界。
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作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执双裙带。
一日,一直病病恹恹、情绪低落的小青,忽然有了几分精神,她对老仆妇说:“立刻请一位高明的画师来为我写真,不惜金钱多少!”画师请来后,冯小青仔细描了妆,穿上最好的衣衫,端坐在梅花树下,让画师为自己画像。画师仔细画了两天,终于画成了小青倚梅图,小青接过画看了一会儿,转头对画师说:“画出了我的形,但没画出我的神!”
画师是个十分认真的人,接着又开始重新作画。这次,小青尽量面带笑容,神情自然地面对画师。又费了两天时间,画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像。冯小青对着画审视良久,仍然摇头叹息道:“神情堪称自然,但风态不见流动!也许是我太过矜持的原因吧。”
于是,第三次画象画师要求冯小青不必端坐,谈笑行卧、喜怒哀乐一切随兴所至,不必故意作做。冯小青体会了画师的意思,便不再一板正经地摆着姿式。而是如平常一般地生活行动,或与老仆妇谈笑;或扇花烹茶;或逗弄鹦鹉;或翻看诗书;或行于梅树间。画师在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把握了她的神韵,用了三天时间观察,然后花一天时间调色着彩,把画画成。这副画中,小青依然倚梅树而立。生动逼真,几乎是呼之欲出。
冯小青重金酬谢了画师,然后请人将画像裱糊好,挂在自己的床边,天天呆呆地望着画中的自己,似乎在与她作心与心的交流。每日与自己的画像为伴。那情神真是顾影自怜、形影相吊,她把这种日子写成了一首诗: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画像上的小青光鲜依旧,可生活中的小青却日渐衰弱。无缘再会心上的夫君,画像又怎能解她心上的忧愁。此生万般无奈,她只好祈祷来世的幸福: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先;
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事到如今,冯小青已希望殆尽,她无法争取今生,只好让它快快走完,以便尽早化作来世的“并蒂莲”。病中,冯小青一直拒绝服药,因为她要拒绝今生的凄苦。
萧秋来临,万物尽凋。这天一早,身体已极度虚弱的小青,把一封“诀别书”托老仆妇转交给她唯一的亲戚杨夫人。并把自己的几卷诗稿包好,让老仆妇寻机送给冯家大少爷。一切交待完毕,她竭力打起精神,沐浴薰香,面对自己的画象拜了两拜,禁不住大声恸哭,哭声愈来愈小,终于气断身亡。这年她还不满十八岁,果然应了当年老尼的预言,这究竟是天命,还是人为?
冯通听到了小青的死讯,不顾一切地赶到了别墅,抱着小青的遗体大放悲声,嘶声喊着:“我负卿!我负卿!”清检遗物时,冯通找到了三副小青生前的画像,连同老仆妇转交给他的诗稿带到家中,象宝贝一样地珍藏起来。不料,几天后,诗稿和画像被泼妇崔氏发现,全部丢在火中。冯通奋力抢救,才勉强抢出一些零散的诗稿。
杨夫人受冯小青之托,从各方搜罗了她的诗稿,将它们结集刊刻行世,书名就称《焚余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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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澜,字凌波,广陵名儒。万历年中,以讽时之诗见怒于宰辅申时行,流岭南。其家被抄,女小青发为官奴。小青,小字玄玄,貌绝伦,于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方破瓜之年而沦于勾栏。不数日,获救于武林名士冯千秋,遂为妾,与归钱塘。
至其家,大妇悍妒,不容。千秋无奈,于孤山下为小青购置旧屋一所,使其独居。其时孤山四面环水,陆路难通。大妇严令小青不可出屋,又禁其夫千秋前往探视。小青独居孤山,青灯照壁,冷雨敲窗,形影相吊,遂读《牡丹亭》以度漫漫长夜。“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小青深为丽娘梦梅所感,掩卷题诗曰: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时孤山有尼庵名为拂尘庵,供慈云大士。小青常拜而告曰:稽首慈云大士前,不生西土不望天。愿祈一滴杨枝水,遍洒人间并蒂莲。千秋有亲名杨德修,为萧山令,常使其妻应氏泛舟至孤山探望小青。应氏劝小青另择佳偶,莫负锦样年华,则答曰:“宁作霜中兰,不作风中絮。”
历年余,小青终不堪大妇之虐,以诗诀于应氏,含恨而终,年方一十八岁。待应氏闻讯而至,其遗作已为佣妇付之一炬,仅余残稿若干。后人辑为《焚余集》行世。葬小青于孤山玛瑙坡。
民国间,柳亚子辑《小青遗事》,由杭州名伶冯子和出演,以所得之金将小青之墓修葺一新,柳亚子书其碑曰:明诗人小青女史之墓。不数年,情僧苏曼殊故世,择葬于小青墓侧。文革间,此二墓同苏小小墓俱被毁。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