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嘶鸣》是1999-2002年《博览群书》杂志的精选本,选文76篇。这个选本不仅对那些无暇逐期阅读《博览群书》的人是一个补偿、一次续约,即便是对那些已经阅读过《博览群书》的人来说,也仍然具有阅读价值,恰如逸兴忽至之际生发造访老朋友的激情与冲动一样,如今老朋友别样着装,款款而来,能不产生由衷的惊喜?
全书分5辑:“态度与真实”、“想像与变革”、“关乎性格,关乎命运”、“学问人与自然人”、“走出精神的盆地”。5辑的划分不仅是编排技术的体现,更昭示了5个思考维度。这些文章基本上反映了中国读书界近几年的思想脉动,呈现了读书界的关注热点、思考深度、焦虑情怀。
这里既有何兆武先生《“中学”与“西学”》这样的立论高远、视野宏阔、大气磅礴的醒世之言,也有张桂华《“恶心不可有,好心也不可有”》的谠论,还有《网络版〈声律启蒙〉V2.0》这样的形式俏皮、内涵严正的讽世妙品。这些都还只是其第1辑《态度与真实》中的篇章,至于其他4辑,或剖析社会、学术发展大势,叩寻历史脉动,或凸现著名文化人的卓荦不群、发掘其文化底蕴,或对出版物所透露的信息进行反刍,由读书生发出精警的处世感悟……打开《精神嘶鸣》,恰如徜徉在山阴道上,“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至于会心之处,也不禁令人有王子敬“尤难为怀”的感喟。
我们且看《“中学”与“西学”》。作者首先开宗明义:“本来,所谓‘学’(‘科学’或‘学术’)是只有正确与错误之分、真与伪之分,而无所谓中与西之分的。学术者,天下之公器也,并无所谓中西。”接着举例说明:“几何学源出于希腊(或埃及),没有理由说几何学是‘希学’或‘埃学’。代数学源出于阿拉伯,也没有理由说代数学是‘阿学’。别的民族一样可以学好几何学和代数学,甚至于比古希腊人的几何学或中世纪阿拉伯人的代数学来得更加高明。中国人历史上有过四大发明,但也不能说那就是中学,别的民族是不能有的,就是学也学不好的。”寥寥数语,喝断百年疑案。作者进一步阐发:“任何学都不是某一个民族所能垄断的专利,所以没有理由可以挂上一个中学或西学或英学、法学之类的招牌。任何学是任何民族都可以学到手的,而且完全有可能青出于蓝。就‘学’之作为学而言,本来无所谓中西。总不能说马克思主义是‘德学’,尽管马克思本人是德国人。”
这不能不让人想起李新宇教授1994年在《“后殖民主义”与反西方思潮》一文中说过的一段话:“现代性并不属于任何国家和地区。它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某个阶段所达到的某种水平的标志,它是属于人类的,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经阶段,无论哪一个国家和地区都必然要经历的一个阶段,所以它是全球的,全球化的,世界性的。因此,它也是任何民族都无法垄断的(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一个国家和民族试图垄断过它)。但是,像许多事物的发展一样,它必然在某些国家和地区首先发展起来,而不可能在全世界范围内同时出现。现代性首先在西方发展了起来,因而它有了出生地和出生地给予的西方的色彩,但并不只属于西方。”此处的立论与何兆武先生的立论精髓是一脉贯通的。
何先生进一步申述:“一种学术的出现当然和它的具体社会历史条件有关,但并不和某个民族有必然的内在联系。别的民族处于相同的条件下,也完全可能做出相同或类似的贡献。……所有民族大体上都要走全人类共同的发展道路。毕竟真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其间并无中西之分或者华夷之辨。在学术上谈不到什么以夷变夏或以夏变夷,而应该是通常所说的‘坚持真理,修正错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
在充分论述的基础上,何先生挖掘了在学术上存有“华夷之大防”的症结:“那就是中西历史不同的具体背景长期以来所形成的中西文化心态之不同,也可以叫做‘情结’的不同吧。”我想,对国人来说,这种“情结”里恐怕或多或少还纠缠着一种身处落后的不自信以及与之相关的脆弱的自尊吧。何先生期待着“一个民族根深蒂固的文化心态”“能自觉地进行一场理性的自我批判”,殷殷之情可感。
迄今为止,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我还没有见到比何先生阐述得更精警、透彻的。纠缠国人近百年的一个老问题,时不时地沉渣泛起,甚至由学术而社会生活,愈演愈烈,实在是一个悲哀的现实。
窥一斑而知全豹。《精神嘶鸣》所辑录的文字,多是这类浸透着精深感悟、流淌着满腔激情、散发着精神芬芳的性情文字,它所映现的是学界的深思与焦虑,吐纳的是当今时代的理性气息,拨动的是万千读者的敏感心弦。
(《精神嘶鸣》,常大麟、李焱编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