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25年,在《光荣与梦想》中文再版之际重读本书,恍如隔世。1979年第一次读它的时候,我还是国际政治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对美国的理解基本上是正统中国教科书所灌输的观念。威廉·曼彻斯特用引人入胜的生动语言,娓娓道来的叙事方式,展现了40年的美国历史画卷。当时我最深的感想是“历史原来还可以这样来写”。
和当年许多中国读者一样,我读这本书多少是为了猎奇式地了解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弥补感性认识的匮乏。今天我把美国作为研究对象而重温这部巨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很想同读者就书中的美国,以及我们心目中的美国,进行一点交流。
1932年富兰克林·罗斯福当选总统时,美国还处在大萧条的水深火热之中。罗斯福的“新政”挽救了美国的资本主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恰恰给美国政府干预经济,促进大规模生产,保证充分就业机会,提供了近乎完美的历史机遇和国际环境。整个美国,包括政府、资本家,直到涌入劳动力市场的家庭妇女,都发了战争财。援助欧洲的马歇尔计划继续让美国经济受益,同苏联的冷战则大大激发了美国战略扩张的动力。40年代和50年代成为美国经济和对外交往上史无前例的大发展时代。60年代到1972年尼克松总统竞选连任成功,是曼彻斯特笔下的“美利坚分裂国”时期。1963年肯尼迪遇刺预示着动乱年代的开始。以黑人斗争为主体的民权运动和要求从越南撤军的反战运动,把美国政治推向两极分化。水门丑闻被揭出,美国经济危机重现,至此,“光荣”不再,“梦想”破灭。
“光荣”与“梦想”很难说是这本书的主题词,因为书里纪录的“耻辱”和“梦魇”实在是不少。本书一开篇便记载了1932年7月美国退伍军人为抗议补助金太低,在首都华盛顿举行示威活动。胡佛政府出动正规军骑兵,用军刀和催泪瓦斯血腥镇压了手无寸铁的退伍军人和妇孺家属,“对曾经为祖国而战的人下毒手”。那个命令军队架起重机枪、还准备动用坦克的指挥官,就是后来在太平洋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麦克阿瑟将军。在麦克阿瑟麾下参与镇压的军官里,有20年后当选为美国总统的艾森豪威尔少校。
胡佛总统谎称,举行这次抗议活动的并非退伍军人,而是“共党分子和作案累累的刑事犯”。在此后的40年里,共产党和共产主义思想一直是美国人挥之不去的梦魇。书中写道,罗斯福新政成功之前,美国有1500多万人失业,许多人于是对美国的民主政体抱着十分怀疑的态度,大多数知识分子向左转。一个叫埃德蒙·威尔逊的知识分子说:“俄国是世界上道德的顶峰,那里是一片光明,永存不灭。”还有人甚至主张,“USA再加上一个S(序者注:Soviet的缩写),变成美利坚苏维埃(USSA)。”
但是,美国经济的逐渐复苏,消蚀着共产主义思想滋生的土壤;而斯大林时代的肃反扩大化、苏联同纳粹德国合谋瓜分波兰等事实,也抹黑了共产党的形象。当1941年6月德国突袭苏联时,美国《时代》周刊的评论是:“世界上两个最大的极权主义国家,像沼泽里的两个半瞎而又疯狂的史前巨兽,现在厮杀起来了。”只是因为希特勒德国更加可怖,罗斯福的美国才跟苏联结成了战时同盟。
德国、日本战败,使共产主义重新成为美国的梦魇。从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两方面看,美国和苏联互为天敌;战略核武器的发展,更加深了美国人的恐惧。这些都不难理解。但是,一个名叫麦卡锡的40来岁的参议员,凭着拙劣的造谣诬蔑手段,竟能把美国政治搅得天昏地暗,掀起有系统、大规模的政治迫害,却是匪夷所思。“麦卡锡时代”不能不说是美国自由民主的奇耻大辱。用曼彻斯特的话来说,对红色的恐怖是“一种无所不在的污染”。请看:“辛辛那提棒球红队一度更换了名称。社会学教师如果不臭骂‘共产主义奴役’的邪恶,就有被解雇的危险。反共的狂热分子得到最高的讲演费,那些列举自己憎恨共产党人及其同路人或粉红色分子的最有说服力的竞赛者被授予最高的美国方式奖。甚至美国小姐的候选人都必须陈述她们对卡尔·马克思的看法……。”
麦卡锡主义的阴魂还没有完全消散,美国又以反共为由,远征越南,在印度支那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且不论如何从道义上整体评价美国的越南战争,单是看一些具体事例,就让人难免为美国政治的阴暗而心惊肉跳。1964年是美国大选年,时任总统的林登·约翰逊十分嫉妒前任总统肯尼迪在民众中享有的威望,使用不光彩的伎俩将他的弟弟、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排斥在副总统候选者圈外。共和党候选人戈德华特指责约翰逊“在共产主义面前胆小害怕”。为了竞选的需要,约翰逊在情报不确的情况下,断言越南北方的鱼雷艇8月4日攻击了美国在东京湾的驱逐舰,悍然下令轰炸北越海军基地,史称“东京湾事件”。
正如曼彻斯特所述,利用东京湾事件,约翰逊“拉着国家的大旗”,一方面有力地反击了戈德华特的指责,另一方面还要求国会支持他扩大战火。为了通过一项支持本党总统的决议,参议员富布赖特对惟一明确质疑“东京湾事件”、反对该项议案的参议员莫尔斯说,这是“关系到参议员是否爱国的问题”。在反共狂热中,国会以压倒多数通过了决议,授予总统在非常时期发动军事行动的权力。约翰逊口头上说,美国人都享有发表不同政见的权利,“甚至因此而气粗一点也不要紧”。其实,他心底里非常仇视那些反对越战的人士,不择手段地打击他们。美国政治人物打着国家安全、国家利益的幌子而营私的实例,在本书中还有很多。
在整个60年代,美国人在海外和国内频繁使用暴力,不能不令人怀疑,美国的民族性中是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暴力倾向?曼彻斯特的描述似乎做出了肯定的答复。一位美国随军记者问在越南的美军司令威斯特摩兰,他是否对狂轰滥炸越南造成无辜平民大量伤亡而感到不安?威斯特摩兰的回答是:“是有点。可是那也减少了敌人的人口,是不是?”
1965年8月,洛杉矶市的一个黑人区发生了种族骚乱,政府派出1.4万人的国民警卫队维持秩序,同暴徒发生枪战。在六天的镇压行动中,死34人,伤898人,4000多人被捕。1967年夏季一连串的种族暴力冲突,波及32个州的114个城市,至少有88人死亡,4000多人受伤,1.2万多人被捕。1971年7月,纽约州怀俄明县发生了监狱犯人暴动,死43人,伤120多人。曼彻斯特笔下的美国人,只要是理由正当,是不大吝惜武力的使用的,并不像其他一些著作所刻画得那么温良恭俭让。黑人激进派领军人物马尔科姆·艾克斯就说过:“只要有人不是非暴力的,那任何人也不用来对我讲什么非暴力那一套!”但艾克斯本人遭遇暗害,杀手却不是白人,而是自己的“黑人兄弟”。提倡非暴力运动的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牧师,也惨遭暴力谋杀。
那么,美国那40年的“光荣与梦想”究竟属于谁?曼彻斯特没有把书中的美国历史人物作出“君子”和“小人”、“英雄”和“恶魔”的区分,而是谨慎地避免了简单的功过是非评判。不过,曼彻斯特显然对富兰克林·罗斯福情有独钟,给他的人品和贡献都打出了高分。书中对罗斯福(以及肯尼迪总统)去世后美国人民内心哀情的描写感人至深。曼彻斯特最鄙视的历史人物,则非林登·约翰逊莫属。
“光荣与梦想”在书中还属于许多平凡而伟大的科学家、艺术家、航天飞行员、运动员和敢于探索、勇于创新的栩栩如生的普通美国人。美国人崇尚新观念、新习俗、新技术,充满好奇心。在这40年里,美国人从家庭伦理、性观念到消费习惯,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同战争、技术进步、信息传播息息相关。对于“小人物”,曼彻斯特没有吝惜笔墨。本书着墨不多的,倒是汽车大王亨利·福特那样的“大人物”,大概是因为在作者眼里,这些人既没有多少值得夸耀的有趣故事,更没有多少吸引人的思想。所以,资本家大款同“光荣与梦想”不大沾边。
把这40年的美国历史当作一面镜子,可以折射出今日美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美国继续在经济、技术上领先于世界,也在文化观念上不断有所创新,让别的国家去追赶美国的时髦。国内暴力的规模缩小了,但校园枪击、连环杀手、爆炸案仍然层出不穷,而且一旦同国际恐怖组织相配合,后果不堪设想。细读越南战争的历史,对美国今天深陷伊拉克而不能自拔,就不会感到意外,连发动伊拉克战争的借口,压制国内不同意见和操纵舆论的方式,为军事占领的辩辞,都似曾相识,只不过掩饰得更为精巧而已。
在《光荣与梦想》初版的1974年,大概没有几个观察家敢放言30年后的美国将会变成不可一世的惟一超级大国,经济规模能从占世界总产值的22%左右,提升到如今的33%。那个年代的美国,看上去真是日薄西山、气数将尽了。1979年中文初版译序中的这段话,再好不过地表达了我们中国读者当年的感想,也并没有完全曲解作者的原意:
作者流露出对美国的盛世荣光的怀念和对梦想消失的无限感慨,并为看不到美国今后的出路何在而感到彷徨。在全书结尾处写道:“在干预了国外冲突1/3世纪之后,美国人民再次转而内向,他们要在与世隔绝中寻求安慰,在孤立中寻求复兴。”这些话半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哀歌,半是开历史倒车的反动幻想。
读过这段话,再看近30年的历史,就会知道“让历史告诉未来”是给历史压了一个过于沉重的包袱。几十年来,美国已经衰落、美国即将衰落的断言在国际上——尤其是在中国——不绝于耳,冷战结束、海湾战争、科索沃战争、9·11事件、伊拉克战争等等,都曾被说成是美国由盛而衰的转折点。但是,《光荣与梦想》描绘的这样一个焦躁不安、丑闻不断、个人至上、族群分裂、党派松散的社会,居然支撑起一个至今仍未衰败、在世界上咄咄逼人的国家,这不能不提醒我们,观察美国要透过表层,看到深处。究竟是哪些因素,驱动美国在水门事件、尼克松辞职、越战溃败、石油危机等一系列挫折后重整旗鼓,赢得了冷战的胜利,产生了“新帝国”的光荣与梦想?又有哪些因素,将会导致美国再次从权力的巅峰跌落?历史是个谜,未来更是个谜。研判历史,需要时间消化;预测未来,还是慎言为妙。
《光荣与梦想》迄今仍然是美国亚马逊网上书店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五星级”图书,累计出版了160多万册。中文修订再版,相信也会有更多读者。1979年出版的中译本虽非完美无瑕,但译者之精心,译文之通达,远在今天绝大多数译著之上,令人感叹不已。现在人人皆知的“保龄球”,当年还译为“滚木球”,而且绝大多数中国人尚不知其为何物。书中许多细枝末节引发我们这一代人的联想,也尽在感慨沧桑的不言之中。
2004年立夏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