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墉:宁为太平犬,怕做乱世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061 次 更新时间:2008-08-23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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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振墉  

我从记事时起,家乡就一直处在战争环境中,筑据点,打据点,像木匠拉锯那样,你来我往。游击队暗杀维持会长,日伪军捕杀民兵等等,发生的这些血腥故事太多,我当时年龄尚小,记不很清楚。等到内战爆发前后,发生的事印象就十分深刻,终生难忘了。

假如有人要写一篇关于中国基层民主选举的论文,我在《世界日报》上的一篇小文章,标题是“投红豆,选镇长”,可以作为参考资料。那可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进行的一次公平、公正、全透明的选举。在我们中国,像这样的直接民主选举镇长,还有更早的纪录么?中国共产党应该以此为荣。而中国共产党将民主旗帜举得最高的时段,正是在1945和1946这两年。“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口号,就是在这个时候,由周恩来代表共产党提出来的,我跟着老师,举着红旗,在小街上游行时不知喊过多少遍。等到他们自己掌握了政权,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有关我们镇上民主选举镇长的事,现在想来,时间应该是、并且只能是日寇投降前夕。等到选举村长的时候,国民党军队已进驻到苏南,早已虎视眈眈,人们已实实在在感觉到内战的恐惧气氛。村长的选举过程我不清楚,结果却出人意外,那些抗战时积极、活跃的,能力强、能说会道的人没选上,却选了“三扁担打不出瘟屁”的郑银匠。选举结果出来后,郑银匠的女人呼天喊地,从门里哭到门外,从街南哭到街北,用如丧考妣不足以形容,可能比窦娥哭得还惊天动地。

郑银匠住在我家南边隔五、六户人家,是个瘦高个子,当年还只有二十几岁,已经娶妻生子,自立门户。农忙时种地,平时就在店里叮叮当当地打银首饰,除了跟顾客谈生意外,根本听不到他开口说话。他只管做手艺赚钱,家里的事,特别是对外事务,全部是女人承担。现在选他做村长,明显是本村那些调皮、滑头的家伙串通起来,将烫手山芋推给这个老实人。既成事实哭也无用,能干的女人将村长的担子搁在自己的肩上,决不让男人出面。等到国民党军队占领本镇后,也没有为难这个“共干”,至于暗地里花了多少银两,就不得而知了。

我读私塾时的一位学长,要比我大四、五岁,是近邻张家酱园的小老板,我常常从他那里借旧小说看。国民党来时,他还是不到十八岁的未成年人,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指定他做甲长。张家既不敢得罪官方,又怕将来还会“变天”,就由“张老先生”出面,承担甲长的一切职责,不让小老板沾边。张老先生是张家酱园的穷本家,已在他家做了一辈子的帐房先生,无儿无女。关键时刻他出来保护小主人,甘愿自己担当政治风险。三年后果然天翻地覆,幸而政治清算只及于保长以上,所以,小老板和他家的老先生均安然无恙。

成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邻居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我家北面隔一户人家姓郭,兄弟二人合住一套沿街房子,中间大门进去,右边住着郭大,左边住着郭二。两家的儿子,都正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郭大的长子特聪敏活跃,写标语、画漫画、演抗日话剧,又开着一片五洋百货店,经营得法,财源茂盛。郭二的独子却内向、木讷,天天在磨坊里赶驴子拉磨,有时牵毛驴到门外打滚。

国民党军队来了没多久,一伙武装分子在深夜冲进郭家。此前郭大的儿子已预感到形势不妙,去了江南,财物也转移了。记得有几包物件,寄存到我家,是毛巾、洋袜、牙刷、手帕等常见商品,还是我收藏到隐蔽处去的。官匪们没有能找到多少财物,就将从来不问世事,在家里睡大头觉的郭二的独子抓走了。抓进去也应该问问清楚谁是谁呀!却只管先往死里打,打到三天以后,总算发现抓错了人,派民夫用门板抬着送了回来。听邻居们说,筋骨被打断,内脏也打伤了,从此再也没有能站起来过,更不用说牵毛驴打滚,活到三十几岁就死了。

内战初起时,绝对是腥风血雨,各自捕杀对方的成员或可疑分子,到手就杀,反正杀的都是匪。国民党方面称共产党一方为“共匪”,共产党方面则称对方为 “蒋匪”。于是,历经八年抗战,原大后方参加抗战的血性男儿都成了“蒋匪”,而居住在敌后根据地,积极参加抗日的热血青年,现有都成了“共匪”。匪党、匪军、匪区、匪属、匪……,反正中国人都成了匪,至于你属于哪个品牌的匪,主要是看上帝多年前将你降生在什么地区了。

当时国民党气势如虹,共产党却奄奄一息,不少人为了活命,只得自首,听候处理。区里办了个“感化所”,就在我家对门,大约有一百多号人,看上去都是青年农民,像是自首的基干民兵和村干部这层级。所长是个残疾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拄着拐杖,却完全是土匪品性。我常常看到他对“所员”任意漫骂,词语又毒又野,还用拐棍猛抽,对方决不敢回嘴或还手,也许这就是他的感化课程吧!为了活命,什么屈辱都要能忍受,更要彻底忘记什么人格、尊严这些奢侈品,但心灵上的创伤是深刻的。我同学的姐姐,读高小时参加了当时的青少年组织“青抗先”(青年抗日先锋队),国民党来时,她还不到十八岁,也进了某个感化所,熬到了“毕业”。形势逆转后又参加了工作,在县城图书馆做管理员。文 革开始,刚要审查、批斗她,就一根绳子吊死了,我猜想,或许与她在感化所的经历和经验有关系吧!

要想通过自首求得苟活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其中大有学问。首先要舍得花钱,找关系托人情,最好做到心中有底。其次是要尽可能不得罪昔日同伴,给自己留有后路。

沿着我家门前小街往北走,不足一里就走完青石板路,再过去就算乡下了,紧挨着的村庄叫葛家圩,村民却多数姓郭。因为这庄上有我家几门亲戚,所以比较熟悉。葛家圩有两个基干民兵,其实就是积极抗日的农村青年,因为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敌后根据地,于是自然地成了“共匪”。先是东躲西 藏,同时托人疏通好关系,最后一步是怎么样去自首。这一步委托了我家的邻居黄保长。黄保长找到两个熟识的自卫队员(国民党区乡政权的武装人员自称自卫队,敌对方称其为还乡团),一盆五香牛肉加半斤老酒下了肚,带两根麻绳,按约定的时间地点,将这两人五花大绑起来,故意牵着招摇过市,以证明他们不是主动自首,而是被捕后出于无奈。这个故事是多年后我听黄保长亲口讲的,至于他自己从中得了多少好处,当然被省略了。

我的一个堂哥,虽然费尽心机,最后还是送了性命。

那天上午,早市上正人来人往的时候,看到我的堂哥被五花大绑地从街上押过去,后面跟着几个背枪的自卫队员。我十分困惑,他又算不上共产党,抓他干什么?几天以后,听到大人们在议论,说是区里要他出来做副镇长,他不识抬举,不肯出来做事,因此被抓来了。果然不假,没过几天,就听到了他出任本镇副镇长的消息。

这位堂哥也住在葛家圩,是个小而又小的地主,约有二十亩旱地,一半出租,一半自耕。既吃不了苦,又无专门技能,还要养鸟种花,交际应酬,日子过得紧巴巴。在乡村里小有名望,各家办红白喜事时总能见到他;村东头寺庙紫竹庵办庙会,也是董事之一,乡里或村里开什么抗日动员大会、拥军优属大会等,他有时也能在台上露露脸。乡里区里的干部,不但熟识,有些还可以算是朋友。按他的财富和社会影响来说,应该算是乡绅里的末流吧?不过他为人低调,性情平和,更没有贪婪、刁钻或霸道的传闻,所以在乡村里口碑还不错。

也不知是什么人力荐他出山的,其实,如果他坚持不肯从政,也奈何他不得,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五花大绑招摇过市,只不过是一出苦肉计,是做给那个看不见、摸不着,似乎气数已尽,却又无处不在的共产党看的。

我因为在外地读书,几年后才听到消息,这位堂哥已在“镇反”中被处死了。大家都说他做副镇长时,没有做什么好事,也没做什么坏事,平庸无为之人。那怎么被处以死罪呢?“他有血债呀!”

据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他带领几个自卫队员,到最近的叫柴家圩的村庄查户口。他正在一户熟人家闲聊时,有自卫队员来报告:“抓到一个共匪。”他去一看,糟了,被抓的是他的老朋友,本乡的前任指导员。如果他是个机智而又有胆量的人,可以说:“我认识,只是个普通民兵,放了我负责。”然后给当兵的一些香烟钱,也就没事了。这些自卫队员,都是外地人,是些流氓、兵痞,见钱眼开的,他本人并没有多大的风险。可是他既没有这样的智慧,也没有这样的胆量。等到“共匪”带到据点里,过几天就被处死了,这笔帐也就算到了他的头上。

我们当地有一句歇后语:“庄稼人挑粪——前后是屎(死)”。在战争年代,特别在拉锯地区,人们的处境不正是这样的吗!

来源:《新语丝月刊》2008年08期(总第一七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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